三月初七,夜。


    招募家丁而忙碌了一天的朱延平,此時端著一盆肉丸子蹲坐在門檻上,逗著兩隻小老虎,抖上一會兒,就丟出一枚讓兩隻老虎跑來跑去追逐,看著兩隻小老虎為了一枚肉丸子撕咬撲打,他露出笑容。


    “哥哥怎麽這麽壞?”


    阿杏也端著一碗丸子,站在一旁丟出一枚丸子,給了她的貓,一隻魯衍孟從京師剛送來的小貓,通體奶白色,碧藍寶石一般的眼睛,十分的可愛。


    一隻小老虎小吼一聲,撲向肉丸子的小白貓渾身毛炸直,身子弓著向後一跳,躲的遠遠。看著自己的肉丸子被大個子搶掉,圍繞著阿杏喵喵叫著。


    沉思中的朱延平見了一笑,說:“兩虎要相爭,才有意思。還不能一次喂飽,不然怎麽耍逗?”


    阿杏將碗裏的丸子倒入陶盆裏,兩隻老虎棄朱延平而去,跑到陶盆前吃著,偶爾隻是相互對吼示威,然後又埋下頭搶著。


    朱延平眉頭一挑,道:“不能讓兩頭虎有吃不完的肉,否則它們隻會吃肉,而不去想是誰給了肉。虎終有長大的一天,我一人能製服一頭,兩頭協力,那我就無能為力了。所以,這兩頭虎要鬥。”


    堂內桌上火盆裏架著深底陶盆,燒著辛辣、香味十足的湯料,這是最原始的火鍋,沒有辣椒是個遺憾,不過已經有一千多年的傳統了。


    老薑也能代替辣椒,但缺少辣椒的那種香味,找了整個張家灣的調料店,也找了幾處售賣舶來品的紅夷店,就是沒找到辣椒,朱延平隻能有些遺憾,按照傳統和家眷煮上火鍋吃一頓。


    他推測辣椒原產地應該在美洲,而不是歐洲。因為絲綢之路的存在,那邊有特色的物種都會傳過來。不要小瞧國人的吃貨心理,辣椒這種美味,絕對逃不過海外貿易商隊的毒手。


    而現在壟斷美洲貿易的是佛郎機人和荷蘭人,佛郎機人就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的統稱,對大明來說,不會在意對方誰是誰,隻要知道我說你是誰,你就是誰就夠了。


    佛郎機人的大本營在澳門,荷蘭人因為不識相,現在還無法正常上岸進行貿易,所以辣椒不好找,要找就要去福建廣東或浙江。


    他對辣椒很迫切,這年頭的冬季太冷了,辣椒完全可以作為戰略物資儲存。有了充足的辣椒、生薑和燒酒,冬季作戰就能大幅度恢複士卒的戰力。


    寇青桐聽著朱延平的自言自語,她聽明白了潛在的意思,這是馭下之術。撈了一碗菜給朱延平端到門口,說:“老爺英睿。”


    朱延平也將自己碗裏的丸子倒在老虎的食盆裏,接過碗筷說:“如今家業大了,總要多想想,早做準備才能防微杜漸。”


    此時的皇城,奉天殿、中極殿、建極殿這佇立在皇城最中心南北一線排開的三大殿如同一片廢墟,這三大殿每隔幾十年就會遭到雷劈,全木製的寶殿自然會燒成灰燼。每次,國家都能將這象征皇權、繁榮、強盛的三大殿修好。


    可這三大殿在皇城中鶴立雞群,過不了多久又會被雷劈,萬曆年間有三大征,因為張居正的一條鞭法改革,國民經濟總體呈現上升趨勢。雖然後有遼東大敗,可國家財政尚可。


    萬曆有心重修三大殿,可文官們給他一統計,一聽說要花費兩千多萬兩的銀子,萬曆嚇得直搖頭,延續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三大殿還是一片破敗,顯露出了暮氣,盡管還能勉強使用,可朝中上下心裏都不怎麽舒坦。


    建極殿背後是乾清門,過了乾清門就是皇帝起居、辦公的乾清宮,再往後就是皇後張嫣的寢宮坤寧宮。


    吏部尚書趙南星,萬曆二年的進士,這份資曆傲視官場。他與左都禦史,禦史係統的老大左光鬥主持京察,此時在朝中,在東林,在士林中的地位,有了質的突破。


    今晚是趙南星值夜班,親自送來一批官員調動方案,哪怕東林權傾朝野,任何一個官員的任命,沒有皇帝的點頭,都是不作數的。


    當年萬曆皇帝對抗文官,二十多年不上朝,導致一大批官員老死在任上,卻沒有補充。最直接的是六部尚書和左右侍郎一共十八人,在任的隻有四五人。史繼偕那個奇葩,曾經一人獨挑三部的工作,穩穩當當的完成了工作……


    五人的內閣,隻有葉向高一個,也勉強運轉著國事。


    趙南星這次送來人事調動是六科官的,六科官下能糾舉六部,上能對皇帝的聖旨進行駁封,可以說是位高權重。


    東林獨霸朝堂,靠的就是六科官和禦史官,他們已經占據了六部主導權,隻有直屬於皇室的五寺係統還占不了,五寺職責有限,他們也不好做的太過分。


    老魏打著瞌睡從乾清殿出來,他已經下班了。


    皇帝就寢後,乾清門會封鎖,四處宮門都是如此一律封鎖,整個皇城中的大部分衛士都會下班,靠近寢宮的範圍內,隻有挑燈巡夜的宦官,不會有一名衛士,衛士與值夜官員在午門與承天門之間的直房裏工作。


    乾清殿前的台階上,石階入夜顯得格外冰冷,魏忠賢拿著拂塵掃了掃台階上的土,掏出兩卷粗布鋪上,對年老的趙南星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自己坐下錘打著腰椎,齜牙咧嘴。


    趙南星也坐下,花白的胡子在黑夜裏很是明顯,他閉著眼睛似乎不想看到魏忠賢齜牙咧嘴的表情。


    魏忠賢側頭道:“趙公一心為國,咱也是看得見的。咱是天子家奴,也希望主家能太平強盛,這樣咱臉上也有光不是?”


    趙南星隻是鼓足氣冷哼,似乎很是不屑轉身,背對魏忠賢。


    魏忠賢拍拍趙南星的肩,說:“趙公,您想想,國朝到了如今地步,經不起折騰了。人要知足,千萬士子科考,能上來為國效力,已是天大的福分,何苦不足呢?”


    趙南星也是一歎,道:“道不同,不相與謀。”


    “咱知道,你們這些飽讀詩書,受聖人教誨的讀書人看不起咱。可咱也是一心為國,您想想,咱可有私吞過公產?公產就是天子的,咱這個做家奴的,守本分,沒做過出格的事情。”


    罵魏忠賢結黨營私?這個罵了等於罵自己,到了兩人如今的地步,口舌之利沒意義。爭鬥之勢已成,仿佛黃河決堤,人力是擋不住的,誰都擋不住。


    這就勢,你可以掘開河堤,可你絕對控製不住決堤後的水勢。


    趙南星不言語,魏忠賢幽幽道:“下麵人都罵咱姓魏的貪鄙,可趙公你是盯著咱的,咱收的銀子去了哪,您是知道的。去年,前年,咱買了牛羊酒肉,花銀子鑄造火炮、火銃、鎧甲軍械、還有數萬套戰袍,幾千匹戰馬派劉廷元送到遼東孫督師那裏,可孫督師呢?收了咱的東西,連個道謝的信都不寫。”


    “人不能這麽做,咱是窮苦人出身,市井仇敵送個東西還能逢著了露個笑臉,問聲好。可孫督師呢?他這樣,咱曾以為他想練好兵入京清君側,嚇得咱睡都睡不踏實。咱家裏的小崽子也是窮慣了,撈了不該撈的錢,可趙公您摳心說說,現在誰家不是這樣?”


    趙南星呼吸加重,臉都憋紅了。


    魏忠賢指著西邊說:“不說現在,就那個山西蒲州張四維,他當著首輔,弟弟做著鹽運買賣,還讓兩個兒子考上進士,這吃相多難看,連咱都看不下去。”


    張四維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張居正之後的首輔,是晉商一員,世代經營鹽業。畢竟山西運城,就是有名的鹽城。


    趙南星硬著脖子,抬頭仰望著夜空繁星,不發一言。


    魏忠賢也是一歎,他知道沒得談了,低頭望著一層層泛著光澤的台階,感慨道:“咱年輕時想發橫財又不想本份做買賣,就養成了好賭的毛病,任俠好義,在賭場輸了妻女,忍不住氣殺了出千作假的無賴。亡命天涯時,最喜歡騎的就是烈馬,總以為自己是條好漢。弓馬嫻熟,還能左右開弓,不是好漢是什麽?”


    “在宣府鎮時得了一匹塞外烈馬,那馬跑起來,四蹄仿佛不著地一般,騎著就像飛一樣。咱以為駕馭住了,不想烈馬扭頭,猛地轉身,將咱摔了下去。就這樣,咱的腰落下了毛病,再也直不起來了。趙公,自己弓著腰,總比讓人拿棍打折腰,要好多的,起碼以後,還能直起來。”


    趙南星聽了也是一歎,道:“話不投機半句多,上了馬,也停不下來,總不能殺了。殺了,會摔的更狠。”


    魏忠賢聽了默然,起身懷裏抱著拂塵,右手撐著腰直起胸膛,不發一言走了。


    趙南星等了片刻,拿到蓋了天啟皇帝印的公文,也直起胸膛走了。


    他根本不知道,這份東林內部的官職交易,會引發什麽樣的災難。


    葉向高是首輔,可李三才死後,競爭領袖的是他和左光鬥,還有一個真正的元老高攀龍。就連錢謙益也都趕回京裏觀察風向,內部二代中堅力量也蠢蠢欲動,能不能整合內部,趙南星也是不知道。


    誰都不服誰,誰都以為自己麵子最大,誰都有門人子弟要照顧,誰都以為自己一係更有戰鬥力。


    種種錯覺積累下來,已經積重難返。


    魏忠賢出了皇極門,翻身上馬動作輕捷,絲毫看不出來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劉廷元與秉筆太監李永貞緊跟著,在一排排燈籠照耀下,出了午門、端門、承天門之後左轉走長安東門,長安東西門外,就是長安街。


    承天門南,還有一個大明門,正對著棋盤街、南城正陽門,隨後是正陽門大街,筆直南下就是永定門。


    門外東廠衛士簇擁而來,李永貞牽馬,抬頭問:“廠公?”


    溫順的禦馬上,魏忠賢看一眼李永貞,扭頭對劉廷元道:“去找找阮大铖,就問他是否願意為天子效力。”


    劉廷元一愣,拱手應下。


    阮大铖,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原本的職業和愛好是編寫戲曲,是東林元老高攀龍的弟子。高攀龍在東林的地位十分崇高,與東林開創領袖顧憲成兄弟一起重修東林書院,是最初的元老。


    可地位崇高,不意味著就權力大,他已經被架空了。自李三才死後,這次東林中堅匯聚京師首善書院,爭相講學,實際上就是一次推舉。


    左光鬥和趙南星兩人勢大,有個有權一個有彈劾權,彼此爭鬥勢均力敵。錢謙益和楊漣資曆不足,葉向高這個首輔一直是被排擠出競選範圍的,所以高攀龍極有可能成為繼李三才之後的第三任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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