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舟賽尚未開始,這會兒的河岸上卻已十分熱鬧。


    青姈同董氏坐於敞廳,正同一位跟周氏交好的侯夫人說話,卻見夏嫂匆匆行來,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夫人遣奴婢來找少夫人,請少夫人看完龍舟賽,早些跟將軍回去,她有點事情,須跟將軍商議。”


    坐中仆婦丫鬟往來,這會兒多數人都瞧向熱鬧河麵,沒怎麽留意這邊。


    青姈遂應了,稍坐片刻後借故離席,到外頭去尋戴庭安。男客那邊她不方便去,隻能讓丫鬟先去叫魏鳴,到跟前一問,才知道戴庭安往後麵偷懶去了,讓魏鳴在遠處盯著放哨。她也沒再勞動魏鳴,問明去處後,自去找戴庭安。


    臨近那間屋舍時,卻聽見裏麵似乎有動靜。


    青姈還當是戴庭安在跟人議事,不由頓住腳步,留神分辨了下,聽清那是個女聲。裏麵的動靜斷續傳來,隔著門窗和十餘步的距離,忽高忽低,卻似乎有些熟悉。她遲疑了下,仍是抬步,輕手輕腳地往跟前走了幾步。


    這一靠近,總算能聽清裏麵的動靜了。


    是陳未霜在說話,似在傾訴衷腸,夾雜哭音。


    青姈原先還納悶呢,如此熱鬧的宴席,陳未霜竟沒跟梁嬌一道出現,卻原來是跑這裏來了!自家夫君被人覬覦,心裏終歸是不高興的,她盯著那扇緊闔的朱窗,也沒找地方藏身,隻淡然把玩著袖中繡帕,聽裏頭如何應對。


    窗扇之內,戴庭安眉目清冷,麵露不耐。


    活了二十年,還是頭回碰見這樣的事。這姑娘是個纏人精,趕是趕不走的,無緣無故他總不能動手把她丟出去,戴庭安丟了句冷話,原打算起身離開,卻聽見外麵隱隱有腳步聲傳來——自幼長於軍中,當過斥候也進過敵營,他的耳力一向很好。


    來時吩咐了魏鳴盯梢,若來的是外人,他定會示警。


    戴庭安心思微動,留神聽了片刻,很快從腳步輕重和步伐疾緩間猜測出來者是誰。


    那腳步先是頓了片刻,繼而又輕手輕腳地挪過來,戴庭安窺破她的心思,想著她站在那裏聽牆角,也不知會是何反應,索性收回腳步,懶散靠在榻上,任由陳未霜往下說。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他才隨手撥開窗扇一角。


    借著狹窄的縫隙,能看到青姈站在花樹旁側耳聽裏頭的動靜,那繡帕被她絞在指尖,幾乎都快成繡繩了。她顯然沒留意到窗扇的動靜,側顏嬌麗,紅唇微微撅著,分明暗藏不滿。


    戴庭安強壓眼底笑意,輕咳了聲。


    陳未霜夾雜啜泣的傾訴聲也在那一瞬安靜,惴惴地看著他。


    戴庭安唇邊有一絲古怪笑意,聲音卻仍清冷,“我已娶了青姈,便欲與她同老。陳姑娘,好自為之。”


    “那是為了衝喜!”陳未霜不甘心,“你若不喜歡,自可和離另娶!”


    “若我說——”戴庭安聲音微頓,涼颼颼瞥了陳未霜一眼。


    陳未霜心裏猛地一沉,“你……難道喜歡她?”


    周遭有片刻安靜,青姈捏緊繡帕,挺秀的脊背在那瞬間微微繃緊。


    窗扇被人推開,發出輕微的動靜,她猛然扭頭看過去,就見戴庭安不知何時站到了窗邊。山風撲入窗中,拂動衣衫,他凝視著她,神情裏沒有半分驚訝,隻緩聲道:“喜歡。”


    不輕不重的兩個字,撞進了青姈心裏。


    這句話,他顯然是說給她聽。


    窗檻內外的目光交織,青姈望著他,漸漸浮起笑意。


    ……


    一場熱鬧盛大的龍舟賽結束,朝堂上風波尚未平息,梁勳又翻起了一樁舊案。


    關於前兵部尚書陳文毅的。


    這案子當時便有些疑點,隻是肅王和顧皇後合力壓著,沒人敢去碰老虎鼻子,在大理寺擱置了許久也沒多少進展。如今戴庭安將線索暗中送到梁勳跟前,梁相趁勝追擊,豈能放過肅王?


    查實證據後,很快便將這事捅到了元和帝跟前。


    隨即三司會審,重新提審人證物證,折騰了許久,才知當時陳文毅察覺了肅王與廖通合謀貪汙軍資的事,肅王怕罪行泄露,先發製人,以重罪誣陷。陳文毅憑著本事爬上尚書之位,去沒能耐跟肅王的爪牙鬥心眼,加之顧家和顧皇後幫忙遮掩,遂成冤案。


    如今重翻舊案,陳文毅的冤屈終得洗清。


    消息傳來後,青姈特地往佛寺去了一趟,給陳文毅上香。


    皇宮之內,元和帝卻沒半分歡喜。


    先前懲治肅王的餘怒未消,如今三司會審,將肅王構陷重臣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他臉上豈能好看?諸般不滿,盡數算到肅王頭上,加之肅王誣陷在先,謀殺流放的罪臣在後,朝臣們彈劾的奏折如雪片飛到案頭,元和帝一道聖旨,徑直奪了肅王的封號爵位。


    原本烈火烹油的皇子落入如此境地,前後不過半年而已。


    而這背後推手是誰,眾人都看得清楚——


    是當今皇上最為倚重,大權在握的相爺,梁勳。


    一時間,梁家烈火烹油,如日中天。


    傳聞他府上賓客盈門,門房裏整日排著長隊,便是身無功名的兒子都比四品官員還威風,非但敢在宴席談笑間許人官位,甚至還能左右朝堂上的有些事情。常往來梁家的人說起他,無不暗裏讚一聲“白衣卿相”,言其雖是白衣之身,卻有卿相之能耐聲望。


    ……


    這些事斷斷續續地,都報到了戴庭安跟前。


    他聽過後,也隻冷笑而已。


    如日中天者,固然炙手可熱,但日頭過了中天,便該緩緩西傾,而後沉沒。


    梁勳本就是貪權之人,從前有肅王牽製時尚且時常流露驕縱之態,如今沒了威脅,有元和帝那等寵信,豈能不驕?便是他尚存幾分理智,梁家門下的賓客門生,乃至於沾親帶故的親戚們,又怎會都知道登高跌重的道理。


    不過是放任自流,等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罷了。


    戴庭安深居於侯府之中,朝堂的事卻半分不落地悉數送到耳邊。因靖遠侯爺給他告的病假即將耗盡,這些天他得空時,便有意從書房回鐵山堂。


    這日恰好戴謙過來,青姈陪著小家夥玩了半晌,戴庭安回來後,又是一通胡鬧。


    小家夥玩得高興,臨走時偷偷湊在青姈耳邊,說他在青姈枕頭下放了個好東西,那是他外婆給的,他很喜歡,送給嬸嬸當禮物。倆人咬耳朵說悄悄話,戴庭安站在兩三步外,借著耳力過人,竟是聽了個清清楚楚。


    等小戴謙蹦蹦跳跳地出了院子,他抬步轉身,徑直便回屋裏。


    青姈笑吟吟目送小家夥離開,隨口道:“這孩子頑皮歸頑皮,倒是很會討人高興呢。”


    沒有人回應,她轉過身,看到原本站在廊下的戴庭安已不見蹤影,倒是西次間的窗扇之內,有個人影一晃而過。她猛然明白過來,當即就往屋裏衝,可惜慢了半步,才繞過簾帳,就見戴庭安長身站在床榻邊,雙手藏在身後。


    那雙眼睛跟狐狸似的,藏著笑意。


    青姈心知他是來爭奪那小禮物的,哪肯輕易給?仗著這陣子愈來愈熟,上前便朝他攤開手,“謙兒給的東西呢?拿出來我看看。”


    戴庭安沒出聲,倚著床圍,隻含笑瞧著她。


    青姈壯著膽子威脅,“不給我可搶了。”


    這倒是稀奇事,戴庭安挑了挑眉,饒有興致。


    青姈滿心隻想瞧瞧小戴謙給的東西是什麽,顧不得旁的,伸手便去拽他胳膊。可惜這男人久在軍中,那手臂跟鐵鑄銅造似的,她拽了兩下沒用,隻好繞到他身後,見他手心裏似有個木頭雕的小物件,伸手便去奪。


    戴庭安輕飄飄轉身,將胸膛撞在青姈身上,一隻手高高舉起,唇角笑意更深。


    青姈有點急了,氣道:“欺負人麽。”


    “那行。”他倒能通融,往後退了半步,兩腳蹬掉錦靴,盤腿便坐在榻上,抬了抬下巴,頗有點挑釁的意思。


    青姈哪會服軟,跪在榻上去搶,扯不動戴庭安的胳膊,便繞到背後突襲,好容易抓住那雙手,才看清他捏著的是個木雕的小老虎,雖是百獸之王,卻憨態可掬。這般東西最招男孩子喜歡,謙兒既送給她,足見其心意,青姈哪能輕易讓人奪走。


    遂將那胳膊夾著,去掰他手指,戴庭安倒沒掙紮,隻覷著她笑。


    眼見勝利在望,不等她高興,他那隻空閑的手作怪,輕輕一彈,木雕小老虎便騰空而起,撞到頂頭的撒花軟帳,而後落向床榻角落。


    夫妻倆同時撲過去搶,青姈離得近,幾乎被他壓在身下。


    原本因費力而微紅的臉頰,在逼仄床幃間漲得更紅,她瞅了眼捷足先登的戴庭安,不滿嘟囔道:“明明是謙兒給我的,你怎麽好意思搶?”


    “我向來臉皮厚。”戴庭安顯然是將欺負她這件事當做樂趣,慢條斯理道:“認輸。”


    認輸,不止是此刻認輸。


    昨晚兩人賭棋時不分伯仲,戴庭安顯然是耿耿於懷,有意要贏她。青姈勢單力薄,打不過他,這會兒便是再怎麽折騰,也搶不回那小虎。但若認輸,她就得如當時口出狂言下注所說的,要乖順溫柔地叫聲“夫君”給他聽。


    雖說夫妻間理應如此,但那般情形,終究是有些意味深長的。


    她遲疑半天才下定決心,原本不滿的目光也難得添了幾分羞澀,“你先起來。”


    戴庭安果然依言坐起。


    青姈穩住咚咚亂跳的一顆心,理了理散亂的鬢發。


    成婚之後,私下裏她都是叫他“將軍”,起初是因礙於他的疏離清冷而心存敬畏,後來便有些打趣揶揄的味道。如今正兒八經地要改口,被那雙泓邃幽深的眸子盯著,她想著那日戴庭安隔窗說喜歡她,心跳愈來愈疾。


    彼此試探著慢慢靠近,從最初的防備猜疑到如今的親密無間,這番改口意味著什麽,兩人都心知肚明。


    外麵的風聲似都靜了下去,床帳微動。


    青姈咬了咬唇,抬眉時對上戴庭安的目光,唇邊戲弄稍斂,竟有幾分期待。


    那神情令她無端覺得歡喜。


    “夫君。”她終於開口,聲音甜軟,目光亦跟著溫柔起來,“東西給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特別特別忙,可能得隔日更哈。攻略即將成功,剩的不多啦,養一養哦。


    瑟瑟發抖地比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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