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蘇虞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太子要親征,這仗要怎麽打?隨行主將不還得分心護著他?簡直是胡鬧。朝中大將這些年被嘉元帝排擠得不剩幾個了,父親若仍是一意孤行……


    今生好多事都已偏離前世的軌跡,恐慌感席卷而來,蘇虞難以安眠。她聽著身後秦汜平穩綿長的呼吸,腦中一團亂麻。


    秦汜的洞察力太敏銳了,她的秘密遲早要捂不住了。她該告訴他嗎?


    夜愈發地深了, 天氣漸涼,蘇虞攏了攏被子,小腹倏地一陣抽疼。她額頭微微冒汗, 皺著眉忍著, 身子蜷縮成一團。


    正閉著眼忍著疼,忽然一整個身子被攏著往身後靠去, 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蘇虞蹙著眉睜開眼, 眼前發昏。


    秦汜在她腦後問:“怎麽還不睡?冷嗎?”說話間,呼吸都鋪灑在她的耳畔。


    蘇虞僵著沒動,又是一陣墜痛, 她忍不住捂著小腹輕吟出聲:“疼……”


    帳外隻留了一盞昏黃的夜燈, 半明半昧間, 忽然察覺到有一隻手撫上了她的小腹,蘇虞整個人都清醒了幾分,眼前也明晰起來。


    秦汜移開她涼成冰塊的手, 寬大的手掌蓋住她一整個小腹, 試探著揉了揉……


    蘇虞屏著呼吸, 感受到他掌心的熱度。


    良久,秦汜輕聲問:“好些了嗎?”


    蘇虞也輕聲答:“嗯。”


    秦汜轉而把她往懷裏攏了攏,道:“睡吧。”手卻一直不曾移開。


    蘇虞身子僵了一會兒,半晌才軟下來,須臾後終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


    翌日,蘇虞睜開眼的時候,那隻手仍在她小腹上擱著,蘇虞有些不自在。身後的呼吸依舊平穩,她小心翼翼地去搬開那隻手,卻沒搬動。


    她翻個身,想從他臂彎裏出來,不想卻對正上秦汜的目光。他眼底一片清明,瞧不出是何種情緒。


    秦汜見狀,抬手鬆開她,隨口問了句:“醒了?”


    蘇虞應了句:“王爺早。”


    “早。”秦汜又問,“還疼嗎?”


    蘇虞垂著眼道:“謝王爺關心,妾身已經好多了。”


    陽光透過羅帳灑進來,照在蘇虞的臉上,襯得一張臉瑩白如玉,瞧著倒是比昨日氣色好多了。


    秦汜淡淡道:“那便起身梳洗吧。”


    蘇虞應了聲“是”。


    二人梳洗打扮完畢,用過早膳後,便一同乘馬車往寧國公府而去了。新婚第三日便是要回門歸寧的。


    蘇虞打算借此機會好好探探父親的意思。不去戰場自然最好,若是非要上戰場,可得想出萬全之策以應對可能發生的危機。


    一路上,二人坐在馬車裏相對無言。至寧國公府,蟬衣扶著蘇虞下了馬車,秦汜隨後而下,二人並排走著進了主院。


    蘇老夫人和蘇遒早已在正堂候著了。管家引著二人入內,至門口卻不進,往內報了聲:“姑爺娘子至。”


    秦汜攜著蘇虞入內,身後晉王府的小廝捧著一應禮品隨之入內。


    蘇遒趕忙起身相迎。女婿是當朝親王,這嶽父的架子可不能擺得太足。


    秦汜笑著改了口:“父親客氣了。”又轉頭對著蘇老夫人喊了聲,“祖母。”


    蘇老夫人笑嗬嗬地應了一聲,轉頭吩咐侍女上茶來。末了,又把蘇虞拉到身邊來細細地瞧她。老夫人摸著蘇虞的手,忽然皺了眉,道:“你這手怎麽這麽涼?臉色也有些白。”


    聞言,蘇遒眉頭皺起,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蘇虞,又偏頭意味不明地睨了眼秦汜。


    秦汜眸光淡淡,不言不語。


    蘇虞看這架勢不對,趕忙俯身附耳在祖母耳邊說了句:“月事來了……”


    蘇老夫人聞言,心下了然,她這孫女兒自來葵水起便每月都要虛一陣子,調養了好些日子也不怎麽見效。老夫人兩隻手包著蘇虞的手,暖了暖,道:“那些藥要按時喝,斷了便無用了,知道嗎?”


    蘇虞乖乖巧巧地頷首。


    蘇老夫人遂轉頭給了蘇遒一個安撫的眼神。


    蘇遒不明所以,卻到底還是收回了對秦汜不善的目光。


    茶上來了,眾人皆已落了座,一麵喝著茶一麵閑話些家常和一些不痛不癢的朝廷之事。


    新茶燙口,蘇虞一直沒入口。半晌,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隔著嫋嫋的茶霧看著蘇遒,語氣俏皮道:“父親上回答應要給女兒添作嫁妝的那副字,女兒怎麽沒瞧見?”


    蘇遒聞言,頓了頓。哪裏有什麽字?他恍然明白了蘇虞的意思,眸光暗了暗,轉而又笑著接口道:“還在我書房呢,你自個兒忘了拿。”


    蘇虞淺淺地笑起來,道:“那我跟您去書房取。”


    ……


    蘇遒和蘇虞以前以後進了書房。剛關好門,蘇虞便變了臉色。她問:“父親您還是要出征?”


    蘇遒知她要如此問,歎了口氣道:“你看朝中武將,年邁的年邁,不中用的不中用,還能有誰能擔此重任?”


    蘇虞有些哽咽:“可您明知道此去艱險,前有強敵,後有居心叵測之人暗放冷箭。”


    蘇遒窒了下,道:“……那畢竟隻是個夢。”


    蘇虞眼睫漸濕,眸中水汽氤氳,她問:“阿爺您不相信我了嗎?”


    “不是父親不信你,夢終究是夢,不要憂思過甚了……況且按你說的,太子會在不久後逼宮,他此次自請戴罪出征,也瞧不出有任何不臣的心思啊。”蘇遒道。


    蘇虞卻抓住了另外一個點,她詫異道:“戴罪?”


    蘇遒冷哼一聲:“太子這回是真的惹惱了陛下,前有張寅舞弊一案,後又弄了一出私收賄賂。”


    蘇虞皺眉,問:“收誰的賄?”


    蘇遒淡淡道:“兵部侍郎郭茂。軍報上達天聽後,聖人急召郭茂進宮,遲遲不見人影,最後酒氣熏天的被抬進了禦書房。聖人大怒,那郭茂清醒過來,酒還未醒完全,就抱著太子的腿讓其幫之求情,哭嚎著‘殿下收了下官的銀子,可得幫下官說句話啊’……”


    蘇虞目瞪口呆。


    嘉元帝一直不肯外放兵權,兵部尚書一職空缺時日已久,嘉元帝有意放縱,整個兵部都是一盤散沙。竟容得郭茂這種人在侍郎之位上坐了這麽久,如今要打仗用人了,拎不出個像樣的,也隻能怪嘉元帝疑神疑鬼自食其果。


    蘇虞頓了頓,張口道:“定是引得聖人雷霆之怒。”他堂堂一國太子東宮之主會缺銀兩嗎?偏要收受臣子的賄賂,愚蠢至極。嘉元帝最見不得有人在‘兵’之一字上動手腳、玩花樣,不怒才怪。可為何她不記得前世有這麽一出?嘉元帝封了消息嗎?


    “所以太子借機自請出征,好戴罪立功?”蘇虞問。


    蘇遒頷首。


    蘇虞垂眸深思,理了理思路。


    她檢舉了張寅舞弊,太子被禁了足,引得嘉元帝不喜,逼得太子殺了張寅栽贓秦汜,把事情鬧大了。可秦汜又哪裏是個好欺負的主?爭執之下,太子定未討到好處,狗急跳牆,被嘉元帝瞧出端倪也未可知。接著,又陰錯陽差在太子和秦汜對峙之時軍報上達,嘉元帝急召郭茂進宮,郭茂酒未醒便瞧見殿內的太子,神誌不清地抖出受賄一事。嘉元帝大怒,太子情急之下自請出征,戴罪立功……


    似乎說得通。她走一步棋,悄然改變了整個棋局。那太子還會逼宮嗎?前世張寅舞弊一案是在太子逼宮失敗,幽禁之後才被檢舉出來的,今生被她強行提早,無異於是在太子頭上懸了更鋒利的一把刀。


    朝中支持楚王的聲勢正旺,後宮崔貴妃深受恩寵,前朝崔家正如日中天,連嘉元帝都時不時流露出“楚才聰慧,乃可造之材”的意思。前世沒有張寅之死這一出太子都選擇了逼宮,今生豈不更……


    但蘇進被她使計趕回了涼州,無法再和太子勾結,偷了父親的虎符獻給太子這一出也就不會發生了。倘使太子今生真的再次逼宮,也難以牽扯到父親的身上。


    “太子這儲君之位坐的不穩當,完全是他自己和趙家作出來的,太過胡鬧了。”蘇遒忽然道,打亂了蘇虞的思緒。


    聞言,蘇虞對此深以為然。前朝本朝自古都無隨意廢太子的先例,儲君之位事關重大,哪能說廢就廢?


    但眼下不是談太子儲君之位是否不保的時候,而是邊關之戰。蘇虞聽蘇遒適才言語間一意孤行的意味,心裏發慌,她問:“父親當真要北上出征嗎?”


    蘇遒沉默片刻,終是點了點頭,道:“你阿爺我倥傯半生,西北大地是我親手打下來的,如今我尚有餘力,便見不得外族人的鐵蹄踏入西北。”他說著抬頭看著蘇虞堅定道,“西北子民需要我,為父決心已定,聖人也已應允,你不必再勸了。”


    蘇虞哽咽了一聲。


    蘇遒又道:“夭夭的話父親都記在心裏,我會多加小心,不讓奸人得逞。夭夭便等著阿爺得勝凱旋歸來吧。”


    蘇虞喉頭發澀,她道:“您要知道,那所謂的奸人也隻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真正害死您的,是皇帝陛下的疑心。您此去倘若平安凱旋而歸,功高蓋主之嫌便更深了一層,就真的成了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皇帝陛下使點陰招,您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蘇虞說著,紅了眼眶。前世父親可不就是落得個馬革裹屍的下場?


    蘇遒默然,須臾後又道:“我蘇遒就算要死,也隻能是戰死沙場,技不如人,死在敵方將領的手上。大不了我明日便上書此戰過後便交了兵權,解甲歸田。”他頓了頓又遲疑著道,“倘若,為父真的戰死沙場……”


    蘇虞聽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您別說了”,轉身奪門而出。


    蘇遒幽幽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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