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二十年仲夏。


    五皇子聶恒宗於皇家圍場墜馬,頭部受創,昏迷不醒。


    帝命太醫隨侍左右。


    三日後,紫檀木大床上慘白著臉的少年終於有了蘇醒的跡象。


    “月兒,月兒……”少年氣息微弱,便是身邊之人都聽不清他說的到底是什麽。貼身伺候的太監常順見他開口,忙出去喊太醫。


    立時,太醫院院正孫成禮並另外兩名太醫入內。


    聶恒宗忽的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來大喊:“月兒。”


    聲音淒厲痛楚,聞者俱是一驚,常順忙跑到床邊輕喚,“殿下、殿下。”


    室內一片寂靜,隻餘西洋座鍾滴答作響。聶恒宗茫然轉頭,看到常順後瞳孔一縮,半晌才虛弱著道:“你是,常順?”


    “殿下,是奴才,是奴才,您可終於醒了。”常順帶著哭腔將話說完,聶恒宗便好似被抽了力氣一般,直直朝後倒去,虧得常順眼疾手快,從中間扶住後,慢慢將人放下。


    幾位太醫麵麵相覷,這是什麽狀況?


    五殿下喊什麽?


    聶恒宗氣息不穩,閉著眼睛任幾位太醫診脈。


    孫成禮醫術非凡,一診便知,可還是等另兩位太醫診完脈,幾人商量後,才對聞訊趕來的姚皇後道:“娘娘且安,五殿下已無大礙,日後好生調養即可。”


    姚皇後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這才叫常順跟著幾位太醫出去開方子,她坐在床邊,伸手愛憐的摸了摸兒子的臉,眼中蓄淚,“好孩子,可嚇死母後了。”


    聶恒宗眼角滑過一滴淚,他不知道,這一切是否是真實的。


    活著的母後,還有活著的常順。


    那個垂垂老矣的他呢?那個瀕臨死亡,每日都夢到前塵往事的他呢?已經死了嗎?


    聶恒宗看著屋內熟悉又陌生的陳設,腦海中翻滾的依舊是那芙蓉麵,殷紅血。


    “宗兒,你怎麽了?有何委屈便同母後講。”姚皇後聲音輕柔。


    聶恒宗顫抖著唇,微弱出聲:“兒子無事,有勞母後掛心,是兒子不孝。”


    姚皇後如何會怪,自是好言勸了幾句,見聶恒宗滿臉疲憊,她便不再出聲,默默守著。


    之後半月,聶恒宗的眼神一直透著幾分茫然,時常看著某處發呆。旁人與他說話,說上三句若能聽到他一個字,便已是極好了。


    惹得姚皇後日日垂淚。


    這日一早,聶恒宗身邊的太監常福捧著一封書信急至鳳鸞宮,帶著哭腔對上首帝後道:“陛下、娘娘,殿下他,不見了。”


    永平帝扯過信封,便見上書:父皇母後親啟。


    待扯出信紙細看,帝後俱是一驚,聶恒宗他,竟然離宮了。


    ——————————


    聶恒宗曾研習過易容術,換張臉躲避帝後的暗衛自是不在話下。隻常順一路哭爹喊娘,求殿下告知他要去往何處,叫聶恒宗實在心煩。


    他離開當日是常順守夜,若是留下常順,他怕父皇母後一怒之下把他哢嚓了,不然他如何會願帶這個聒噪的玩意兒上路。


    一路快馬加鞭,不過十餘日便到了樂州府常定縣治下的河田鎮。


    主仆兩個到河田鎮時,正是夕陽將落之時,常順趕緊著找客棧,伺候自家殿下歇息。也隻有這時候,聶恒宗才會覺著常順有些用處。


    小鎮上的粗茶淡飯,便是常順吃著都覺難以下咽,倒是聶恒宗吃得麵不改色,叫常順側目。


    五殿下生來尊貴,飲食用具無一不精,何曾到過如此境地?


    聶恒宗一臉我不想說話的表情,常順隻得將要出口的話咽回去,一頓飯吃得默然無語。


    常順為了便於照顧聶恒宗,隻要了一間上房,夜裏他便在地上打地鋪。聶恒宗依舊不願說話,用膳之後坐在窗前看著殘陽發呆。


    如今的聶恒宗,剛剛十一歲。


    十一歲的記憶,對於此時的聶恒宗來說,似乎有些遙遠。


    他看了常順那張還顯稚嫩的臉一眼,想起他死時還死死擋住追殺之人的刀劍,到最後也沒能閉上眼睛。


    還是活著的常順好。


    殘陽如火,聶恒宗想到那滿目的紅,心如刀絞。


    直坐到彎月新掛,他才回到床上。趕路太累,閉上眼睛後,不過片刻便睡著了。


    夜裏又做了夢。


    女子玉麵嬌容,梨渦淺淺,依偎在他懷中說:“殿下待我如此好,便是死了也甘願。”


    忽而又擋在他麵前,口中喊:“殿下快走。”


    長劍從她後背而入,劍尖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她嘴角的笑卻溫暖滿足。


    那長劍瞬間拔出,她身子猛地朝前撲來,卻急行幾步撐著沒有倒下,口中還喃喃道:“殿下,快走。”


    聶恒宗從夢中驚醒,客棧內的燭火發出微弱的光,地上常順的呼吸均勻平穩。


    兩個半大少年,日夜兼程騎馬趕路,如何能不累?常順頭半夜裏還能挺住,後半夜裏便睡實了。


    聶恒宗輕聲下床,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殘月如鉤。


    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聶恒宗想的最多的便是:原來人真的能回到過去,算那老道有本事。


    既然常順跟母後還在,那他的月兒定然也還在。


    他不想等,他一刻也不想等了,他要看見她。


    月兒,我來了。


    前生未能予你的,今生都給你。


    ——————————


    午後時分,村子裏十分安靜,便連院中養著的家禽和牲畜都安安靜靜的沒個聲音。


    唐明月背著自己的小背簍,戴著勉強可以遮陽的草帽,一個人出了院子。


    玉河村臨著一片山,村民們經常會上山拾幹柴、采蘑菇或是挖野菜。唐家勞力太少,隻有六歲的唐明月特別懂事,隻要不下雨,每日午後都要去拾些幹柴回來用。


    別看她年紀小,體力卻很好。從家裏出來,不歇氣兒的走到山邊,剛想順著山道往上走,便見草叢裏躺著個半大少年。


    “大哥哥、大哥哥……”唐明月蹲在少年身邊,喊了幾聲都沒得到回音,她有些害怕的將手指湊到少年的鼻孔處,發覺還有氣息,這才放下心來。


    唐明月四處看看,連隻小貓小狗都沒有,更別說人了。這少年她不認識,該不是村子裏的人,又見他衣服上劃出了許多口子,額頭上也有擦傷的痕跡,便猜測人可能是從山上滾下來的。


    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大抵是磕到頭了。


    唐明月想救人,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在此時,躺著的少年慢慢睜開眼睛,近乎貪婪的看著她的臉,心裏想著:月兒小時候可真是可愛。


    少年便是聶恒宗,他仗著前生的記憶,一早便從鎮上趕到這處山旁,就是在等上山拾幹柴的唐明月過來。


    為了能住進唐家,聶恒宗給自己弄了些小傷,又把衣服劃破,更重要的是,他準備裝失憶,在唐家賴一陣子。


    聶恒宗見唐明月一直四處看,沒有注意到他睜開了眼睛,便咳嗽兩聲。小姑娘果真被聲音吸引了注意力,低頭去看,隨後便一臉驚喜的道:“大哥哥,你醒啦?”


    “這是哪兒啊?”聶恒宗收回自己貪婪的目光,眼神迷茫的看著唐明月。


    唐明玉此時還未意識到眼前的大哥哥“失憶”了,很老實的回答他,這是玉河村啊!


    燥熱的午後難得起了微風,唐明月耳邊的碎發被吹起,露出小巧白嫩的耳垂,聶恒宗險些收不住目光,隻能斂了目光又問:“我是誰?”


    啥?唐明月忍不住扒拉兩下耳朵。


    “大哥哥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唐明月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眨巴著大眼睛,一臉希冀的看著聶恒宗,很想聽他說不是這樣的。


    聶恒宗卻偏偏不隨她心意,點點頭,眼神比之前更迷茫,“是啊!”


    回完又怕唐明月繼續問個不停,聶恒宗又趕緊極其痛苦的“嘶”了一聲,果真唐明月一臉焦急的問他可是哪裏痛,沒再繼續糾結他是不是失憶了。


    “我的頭、腿、腳踝都很疼。”聶恒宗努力裝出很疼的樣子,小姑娘被他唬住,趕緊站起來,口中說著大哥哥你等著,我去找人。


    接著人便跑遠了,連小背簍都忘了摘下來。


    聶恒宗看著唐明月倒騰小短腿跑遠,嘴角忍不住彎起來,卻不小心牽動了額頭上的傷口,惹得他發自真心的“嘶”了一聲。


    唐明月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她爹唐清。唐清是個秀才,在村裏設了一個私塾教孩子識字。唐明月算著時辰,此刻去私塾應該能找到人。


    一路氣喘籲籲跑到地方,就透過窗口看見唐清正在看書。唐明月等自己把氣喘勻,便對著窗子喊爹。


    唐清聞聲抬頭,便見女兒正一臉焦急看著他,還未等他出聲,唐明月便語速極快地將事情原委說給他聽。


    “月兒別急,爹這就去。”唐清放下書,出了門口見女兒跑得紅撲撲的臉蛋,停下囑咐,“看你一臉汗,跑累了吧,別跟著去了,先家去跟大夥兒說一聲兒。”


    唐明月“哦”了一聲垂下頭,想著大伯娘知道後肯定又得生氣鬧騰,她都有些不想回去了。隻是唐清已經走遠了,未曾看到女兒為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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