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繞了一個大彎,邢氏由後門進府。沒顧得上先回自己的屋子歇會,直接去了老夫人的怡然院。


    前次因為芊娘的事情,老夫人的身體就有些不好。此次柳家登門,更是雪上加霜,直接就倒在床上,起不了身。


    傅萬程和傅萬裏兩兄弟都在,屋裏的氣氛低沉得壓人。衛氏忿忿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恨他狠心要把珍姐兒嫁給柳家。傅萬裏一臉不讚同地搖頭,暗道大哥糊塗。


    邢氏一進內室,帶著藥味的熱氣撲麵而來。快速地掃過幾人,幾人臉色都不虞。婆母躺在床上,麵色臘黃,雙眼緊閉,頭上紮著紅綢。


    她撲到床邊,急切地問,“娘,您這是怎麽了?”


    傅老夫人緩緩地睜開眼,看著她,眼睛先是一亮,然後又變灰暗。


    “你回來了,芳姐兒可好?”她有氣無力地問著,像是突然之間老了五六歲。


    “娘,芳姐兒…”大房的人在,邢氏不太敢說實話,含糊地道:“娘莫要擔心她,她自己心裏有數。”


    傅老夫人聞言,以為她報喜不報憂,想著芳姐兒在王府必是病得不輕。哀傷地重新閉上眼睛,一滴眼睛從緊閉的眼角滑落,順著皮膚的皺褶流下。


    一會兒,她睜開眼,眼神從未有過的決絕。示意邢氏把她扶起來,邢氏和沈婆子一起,搬抬動她的身體,靠坐在床頭,背後墊個軟枕。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今日你們都在,我就索性把家分了。老大主意正,娘說不動你,你願意把珍姐兒嫁進柳家,那是你的事情,莫要連累你弟弟的名聲。老二啊,娘對不住你們,這家裏的產業按理來說,大部分是大房的,都是祖宗定的規矩,娘無能為力。但娘的體己,是可以自己作主的,留下二成做為珍姐兒的嫁妝,其餘的你都帶走。”


    “娘!”衛氏顧不得傷心,驚叫起來,“您的東西芳姐兒出嫁時帶走一半,怎麽輪到珍姐兒,就隻有餘下的二成。珍姐兒可是您的嫡長孫女。”


    “嫡長孫女?老大有把珍姐兒當嫡長孫女嗎?一個商戶人家的平妻,他都能看得上,還不知一個庶女嫁得體麵。老大媳婦,你說,珍姐兒的嫁妝能和芳姐兒比嗎?芳姐兒嫁的可是堂堂王爺…咳…”


    老夫人說得又急又氣,劇烈地咳嗽起來。


    “娘,您慢些說。”邢氏替她撫著胸口,伸手接過沈婆子遞過來的水,喂了她一口。


    衛氏看不得邢氏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怨恨地看一眼自己的丈夫,捂著臉哭起來,“我們珍姐兒真是命苦啊,爹不疼,祖母也不愛。明明是嫡長孫女,親爹狠心要把她嫁進商戶,親祖母不愛,連嫁妝都比堂妹少八成。”


    傅老夫人氣得頭發昏,直翻白眼,伸手指著她,哆嗦了半天,咬著牙道:“我…還沒死,你哭什麽喪?給我滾…”


    “娘…”


    “滾…咳咳…”


    傅老夫人是真的生氣,要不是大兒媳婦由著珍姐兒的性子,盯著裴家不放。哪會有這麽多的事情,珍姐兒要是安安心心的嫁進左府,她就不信,左府還能有由頭娶平妻?


    偏生弄出恁多事情,害得幾個孫女兒的親事,沒有一個順心的。她越想著,悲從中來。姑娘家自小養到大,都是金貴的,怎麽一個二個婚事多舛,都不如意。


    她咳個不停,邢氏忙替她按撫胸口,衛氏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出內室,不甘心真的走人,守在外間,聽著裏麵的動靜。


    “好了。”傅老夫人深吸幾口氣,抓著邢氏的手,“娘知道你和老二都是孝順的,本想著,等把這個年一過…才讓你們搬出去。現在看來,宜早不宜遲,免得橫生枝節。你們連夜收拾收拾…明天就搬吧。”


    “娘,兒子不孝,讓您操心。”傅萬裏上前,和邢氏一邊。


    傅成程的臉色十分難看,娘是越發的偏心了。以前就是因為自己是長子,娘常常耳提麵命要自己愛護弟弟。看著弟弟能在娘麵前撒嬌,而自己則是永遠做不完的功課。


    後來二弟外放,娘隔三岔五送東西去五溪縣。但凡是珍姐兒有的東西,都不會少了芳姐兒的一份。現在怕連累二房的名聲,竟連夜分家。也好,等他以後攀上國師飛黃騰達,有的是二房後悔的時候。


    “娘,識時務者為俊傑。別看柳家現在勢不顯。等將來國師…身價定會水漲船高。柳公子前頭的那位發妻,不過是個商戶女,哪裏比得過珍姐兒。珍姐家嫁過去,柳家還不得供著…”


    “大哥,國師大人要真有那心,何必扶持元氏登基?”


    傅萬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篤定地道:“那是因為國師一直未曾成家,說不定就是在等福星降世。”


    “大哥這話又說錯了,福星不是當今皇後娘娘嗎?怎麽變成國師夫人?”


    “騙陛下的把戲而已。”


    “咳…老大,我們不攔你的前程,柳家人還堵在門口,你要同意娘管不了。”傅老夫人看出大兒子心意已決,多說無益。


    誰家提親不是結秦晉之好,禮尚往來。像柳家這樣胡攪蠻纏的行事,簡直連市井小民都不如。


    這樣的親家,誰結誰糟心。


    “老二,你們倆口子明天搬家時,娘和你們一起走。”


    傅老夫人話一出口,傅萬程“呼”地站起來,“娘,您這是要置兒子於不孝,您叫天下人如何看兒子?”


    “你還怕人看笑話,你和柳家結親,就是天大的笑話。正頭娘子還自罷了,偏是個平妻。平妻這玩意兒,說得好聽些,是嫡妻,其實不過是側室…咳…”


    “好,娘既然看不上兒子,兒子就不在這礙眼。”傅萬程說著,氣呼呼地掀簾出了內室。


    衛氏正貼著耳朵聽裏麵的動靜,突然見自己的丈夫怒氣衝衝地出來,忙跟上去。


    “老爺,你這是要去哪裏?”


    “去和柳公子談親事。”


    什麽?衛氏一聽,忙跑上前阻止,“老爺,你可要三思啊,那柳家,門第太低了些。還是平妻,我們珍姐兒是要做世家主母的,怎麽能嫁得如此隨便。”


    傅萬程正窩著一肚子的火無處撒,聞言一把推開她,“我做事,還用得著你一個婦人來教。你隻管教女兒以後相夫教子就行。”


    衛氏被他推了一個踉蹌,等穩住身形,就見他出了怡然院的門,朝外麵走去。


    且不說傅萬程和柳家人如何議親,但說傅家二房夫妻倆連夜收拾好,次日趕早就帶著老母親搬出了傅府。


    傅萬程沒來相送,和柳家的親事已定下。衛氏忙著安慰哭鬧不休的傅珍華,根本就顧不上。


    傅柳兩家定親,還有傅家二房另立門戶,這樣的大事,安總管自會稟報給芳年。芳年是真沒想到,傅珍華這一世居然會嫁進柳家。


    柳家人品性且不提,在前世裏,倒是一直風光。隻不過傅珍華不是發妻,而是平妻,加上柳公子後院裏的那個女人,都不省油的燈。傅珍華嫁過去後,不會有好日子過。


    她沉吟一會,向安總管打聽了二房現在的住處。得知是離舉業巷不遠,還是前世裏的那間宅子,暗自點頭。


    “王妃,可要老奴備些賀禮送去傅家大房?”


    “不用。”她想都沒想,直接拒絕。


    傅珍華想謀害她的事情,她還沒有算賬,怎麽可能做戲給別人看她們姐妹情深。現在他們二房和祖母已搬走。那傅府於她而言,徹底沒有關係。


    平妻,本就是比妾好聽些。她真想親耳聽聽傅珍華一番算計,落到成為一個商戶子的平妻,是何滋味。


    “我娘家那邊同樣不要送禮。”姓元的故意製造她不受寵的假相,她還是不要逞一時之氣,壞了計劃。


    安總管應聲退出玄機院,四喜見芳年沒有注意自己,放下手中的東西,悄悄追了出去。


    “安總管,請留步。”


    “四喜姑娘喚老奴何事?”


    “奴婢替我們王妃問問,王爺出門,幾日能歸?”


    安總管世故的眼神閃了閃,垂眸答著,“老奴不知,王爺出門,從不說歸期。等時候一到,自會回府。”


    四喜有些失望,擠著笑容答謝,轉身進屋。


    她一進內室,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不光三喜直直地看著她,自己的主子也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著她。


    “王妃,是奴婢多事,想著王妃天天思念王爺。於是擅自做主去問安總管,王爺幾日能回來。”說完,她極小心地偷偷瞄芳年的臉色。


    芳年的臉色淡淡的,目光微沉。


    或許前世裏,有什麽東西被自己忽略。要不是剛才三喜玩笑般地提起,自己都沒想起來,她的丫頭們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


    她的眼神巡視著四喜的相貌,四喜長得比三喜好,標準的看瓜子小臉,清清秀秀的。


    上輩子,四喜就常替她打探裴林越的行蹤,她還道是丫頭忠心。或許是裴林越一直不理睬自己,所以四喜最後隻能嫁給裴府的下人。


    要是她與裴林越成了真正的夫妻,四喜會不會最後成為裴林越的姨娘?


    她不知道,住事已矣,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但現在,四喜這般積極打探王爺的去向,她的心裏極不舒服。


    “你做得不錯,隻是王爺性子不好,你以後少打聽。免得惹怒了他,我也救不了你。”


    她淡淡地說著,四喜垂首答應著。低頭間,發間的紅色珠花全部顯現出來。極為豔麗,無比刺眼。


    “你和三喜都是自小伴我長大的,眼下你們年紀都漸大,身為主子,少不得要替你們打算。這裏隻有我們主仆三人,你們不必隱瞞,以後想找什麽樣的婆家,盡管說來。我必替你們仔細掌眼,體體麵麵的把你們嫁出去。”


    低頭的四喜咬著唇,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暗罵自己剛才沒沉住氣,叫王妃瞧出端倪。同時心裏有些隱隱興奮,想著不如趁機向王妃表明心跡。王爺不可能隻守著王妃一人,總會納妾。自己是王妃的丫頭,總比外頭的女人強。


    “小姐,奴婢可不想嫁人,就想一輩子侍候小姐,將來侍候小主子。”


    “奴婢和三喜姐姐一樣,也不想嫁人,願意一輩子侍候王妃和王爺。”


    兩個丫頭,聽著答案差不多,實則大相徑庭。三喜稱自己為小姐,隻想侍候自己一人。而四喜,卻是要侍候王妃王爺,意圖明顯,毋庸置疑。


    “你們都不嫁人,那可不行?嫁人後照舊可以留在我身邊,當個管事婆子,手下帶著丫頭們,豈不更威風?”


    三喜一聽,嘻嘻地笑起來,“奴婢聽小姐的,小姐可得幫奴婢掌眼。還有王妃說的管事婆子,奴婢想想都覺得威風。”


    芳年讚許一笑,算是保證。再看向默不作聲的四喜,心裏冰涼一片。四喜果然存了做姨娘的心,前世裏,怕是同樣存了心思。隻不過裴林越連自己都不親近,一個丫頭哪能入他的眼。


    “四喜呢,你想找個什麽樣的人家,我一起幫你相看。”


    “王妃。”四喜終於抬起頭,被芳年眼裏淩厲的光刺得重低下去,心咚咚地跳著。狠下心回答,“奴婢不想嫁人,隻要一輩子侍候主子們就心滿意足。將來王妃有了小主子,奴婢還能替王妃分擔一二。”


    芳年抿了一口茶水,雖然不意外這樣的答案,終是覺得心寒。


    三喜四喜是自己的陪嫁丫頭,一般嫁出去的女子,都會有幾個陪嫁丫頭。這些陪嫁丫頭中,在主母有孕期間被抬為姨娘的不在少數,也難怪四喜會動心思。


    若是在前世裏,自己和裴林越成為真正的夫妻,說不定她真的會把四喜提為姨娘。那時候裴林越的妾室多,左右是納妾,還不如納個自己的丫頭,心向著自己。


    但重活一世的她,卻不願意。她好不容易再來一次,是老天看她憋屈了一輩子的補償。她如果還繼續憋屈自己,那還有什麽意思。


    且姓元的說過,以後,他隻會睡在有她的地方。他們之間,根本就不可能容下另一個人。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她再問一遍。


    三喜急得跺腳,暗氣四喜腦子糊塗。


    四喜咬咬唇,跪在她的麵前,“王妃,奴婢自小與王妃一起長大,對王妃忠心耿耿。王妃將來有身子,王爺身邊總得讓人服侍。奴婢一心向著王妃,必會替王妃守著王爺,不讓別的女人有可乘之機。”


    芳年放下手中的杯子,神色冷淡,緊緊地看著她。她上身穿著藜草色的合襟綾襖,下麵是青綠的裙子。正是妙齡年華,眉眼描過,頗有些姿色。


    這明顯是精心打扮過的樣子!


    “四喜,你口口聲聲對我忠心,你可知道我要的忠心是什麽?是絕對的忠誠,而不是打著替主子著想的名號,肖想我的男人。王爺是什麽人,哪裏會是你一個丫頭能攀得上的?你存著這般心思,我實在是不敢再留你。”


    “王妃!”


    “小姐!”


    三喜和四喜同時驚呼出聲。


    芳年是重活一世的人,世間人情冷暖看得透透的。對於兩個丫頭,她是有心彌補,但絕不是拱手相讓自己的男人。


    “四喜,眼下有兩條路。我替你安排一門親事,把體體麵麵的嫁出去。另一條路,就是送你回傅家,讓我娘定奪。”


    “王妃!”四喜一把抱住她的腿,“奴婢一片忠心,處處為王妃著想…”


    “你是為我著想,還是想我的丈夫?”芳年語氣已不複平日的溫和,變得冷漠淩利。


    “王妃…王爺身邊遲早會有其他的女子,奴婢是王妃的人,總比外人好…再說…王妃還念著裴公子,不願與王爺同房,奴婢願意效勞…”


    “住口!”芳年大喝,“看來是我這個做主子的太過信任你們,才讓你如此放肆。三喜,你去請安總管!”


    三喜怒其不爭地瞪了四喜一眼,聽命去請安總管。


    很快,安總管趕來。


    芳年指著跪著的四喜,“勞煩安總管跑一趟,派人把我這個丫頭送到我娘家。並轉告我娘,替她挑一富戶,送她去做姨娘。”


    安總管領命,朝四喜做一個請的姿勢。


    “王妃,別趕奴婢走…”四喜撲在芳年的身上,痛哭流涕。


    “我們主仆一場,我自認為仁至義盡,你好自為之。”芳年不看她,別過頭去。


    “小姐…”三喜嚅嚅地開口,想替四喜求情,被芳年的冰冷的眼一看,嚇得咽下將出口的話。


    四喜哭了一會,見無法挽回,心恨主子絕情。


    半個時辰後,她咬著唇,無奈地跟著安總管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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