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府內,四處院子黑乎乎的,毫無人氣。唯有玄機院還亮著燈,木雕花窗鏤花中映出暖黃的光。


    芳年並未入睡,而是坐著,一邊抿著茶水,一邊等著未歸的男人。他說過,此後,他隻會宿在有她的地方。那麽,今夜就一定會來。


    她抬頭看頭沙漏,亥時已過半,人怎麽還沒有來?


    三喜四喜兩人,一個整理衣物,一個在鋪床。她們不知道自家主子與王爺私下說過的話,在心裏猜著王妃莫不是盼著王爺來。


    “王妃,要不奴婢去問問安總管?”三喜把洗淨的衣物疊好,收進衣櫥中,詢問她是否要就寢時多問了一句。


    芳年淡淡地抬眉,“不用了。”


    她在心裏暗道,難道自己表現得這麽明顯,連身邊的丫頭都看出來了?她左顧右盼的,究竟是希望他來,還是盼著他不來,一時之間,自己都弄不清楚。


    三喜哦了一聲,沒再多言。四喜把換下的單子丟進筐子裏,搬出去。剛走出內室,看到裹夾著寒風中大步走進來的男子,忙彎腰行禮。


    芳年在屋裏聽到動靜,端坐好,裝作若無其事地喝茶。


    三喜瞧見王爺進來,行過禮後就退出去,還把門從外麵輕帶上。


    “王爺回來了。”芳年說著,盡量神色如常地迎上去。依照前世裏幻想過千萬遍賢妻的模樣,伸手去解他的大氅。


    水蔥似的手,被墨色的大氅襯得愈發的瑩白如玉。


    近在咫尺之間,他的瞳仁中全是她的模樣。明亮的眉眼,豔麗的五官,細看之下,有四五分像老五。


    要是國師看得仔細些,多留些心,定能看出一些端倪。僅是想想,他都後怕不已。慶幸上次她進宮時,沒有被國師看出些什麽。


    她瞄了一下他的臉色,漠然一片。不由得凝著眉,她以為自那夜過後,他們應該算是夫妻。怎麽他來到自己屋子,像是不高興似的。心裏疑惑著,手上的動作不停,解下他的大氅,掛在壁架子上,再去脫他的外袍,取來另外一件鴉青的常服,給他換上。


    他神色不動,靜看著她的動作。低眉順眼的,垂首含羞,頗有些賢妻的模樣。


    “王爺用過膳了嗎?可要下人再備一些,墊墊肚子。”


    “用過了。”他已坐在她原來的座位上,拍了一下自己的身側,示意她坐過來。


    芳年聽話地過去,心裏如天人交戰般糾結著。一麵唾棄自己沒有骨氣,男人招下手她就屁顛顛的過去。一麵又安慰著自己,反正是活過一世的人,哪管什麽拿喬作勢,不如順應自己的本心。


    心思百轉千回間,人已坐到他的身側。


    “王爺有事要和我說嗎?”


    “你與府中大房的姐妹關係如何?”


    他想起經過花街柳巷時聽到的話,詢問身邊的女子。若是她與堂姐妹們關係好,身為他的丈夫,少不得要替她娘家出頭。


    “王爺問的是我大伯家的大姐和四妹嗎?我與她們之間,莫說是相處融洽,連麵子情都難做到。說出來也不怕王爺笑話,並不是所有的姐妹都情誼深厚的。四堂妹還好說些,我與大堂姐,就差你死我活了。”


    她的話不算是誇大其辭,當日她跌落孝善寺的崖底,不就是拜傅珍華所賜。傅珍華意在置她於死地,她雖無能力弄死對方,但一直記在心中,隻等待時機。


    現在他突然相問,她稍加一想,就知道或許大房遇見什麽事。要是她為了麵子,虛假地說什麽姐妹深情之類的,怕是他就要出手相幫了。


    這可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她不願意傅珍華踩著她得到任何的好處,當然,裴林越除外。那是她不想要的東西,隨別人自取。


    他眸色一冷,長長的手伸過去,握住了她置在膝上的玉手,“如此,本王就知道了。”


    “可是我大伯求王爺辦事嗎?王爺,無論他求什麽,您可千萬不能答應!”芳年知道自家那個大伯把官位看得比什麽都重,一門心思就是鑽營自己的仕途。


    他聞言,輕扯了一下嘴角,“本王像是那麽好說話的人,隨便什麽人相求都能應下的嗎?”


    那倒是,她腹內誹議著,他性子這般古怪,哪裏看得順眼大伯那樣的蠅營狗苟。怕是大伯連他的麵都見不到,何談攀上他這個王爺侄女婿。


    她如此想著,臉上就帶出了一絲笑意。


    他剛好側過頭,就看到百花含苞待放般的美景,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你先睡吧。”他站起身,朝外麵走去。


    她的笑隱在嘴角,不明白他怎麽又變了臉,轉變如此之快。剛來就走,令人猝不及防。好在自己見怪了他陰晴不定的舉止,倒沒初時那般忐忑。


    “王妃,王爺怎麽走了?”四喜進來,驚疑地問著。剛才王爺走出去的樣子有些嚇人,帶著一股冰寒的風。


    “王爺許是有事。”


    芳年無奈地坐在床邊上,四喜又問,“王妃可是要就寢?”


    “也好,更衣吧。”


    待她躺在床上半天無法入睡時,猛地一個念頭竄出腦海。


    莫非他又犯病了?


    要是他犯病不吸她的血,必是去泡那冰寒的水了。天寒地凍的,人泡在冰水中不生病才怪。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全,要是風邪再入體,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越是想著,越是她睡不著。就要起身時,隻見他走了進來,衣服已重新換過,她一看,立馬明了。


    他的神色間看不出一絲不對勁,依舊是清風冷月般的模樣。


    等他脫衣就寢,熄了燈,她睜著眼,側頭問道: “王爺,您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沒有回答,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耳邊傳來他清冷的聲音,“你會不會念佛經?”


    佛經她自是會的,做為一個孤獨終老的當家夫人,所做最多的事情莫過於抄經書,念經文。


    “會。”她不明白的是,他為何答非所問,扯到念經上麵。


    “念。”


    “王爺,現在嗎?”


    “是。”


    她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剛還說他性子古怪,他就越發的瞪鼻子上臉。誰家夫妻倆躺在床上誦經,就算是不說什麽夫妻夜話,那話個家常也可。


    真那麽有佛心,當知戒色清欲,修身養性不近女色,何必要和她擠一張床?


    黑暗中,她似乎感覺他的眼神一掃,像是看透她心裏的嘀咕一般。她心中一凜,忙念起經文來。


    年長者念經的語速與年輕人不同,帶著讓人入定的平和,舒緩內斂。


    他靠邊睡著,與她拉開距離。


    寂靜中,四周什麽聲音都聽不到,唯有她低語般的念經聲。他不由得就慢慢閉上了眼,眼前是腥紅一片,血乎乎的,像海一般廣闊,看不到盡頭。


    他孤獨地乘著一葉扁舟,孤零零地隨波逐流。


    突然,海水的顏色變淺,視線之中,出現一座小島。小島的礁石上,立著一位仙子。仙子在朝他招手,口中念著佛法無邊,回頭是岸。


    等再近一些,仙子的神顏清晰可見。


    是她。


    他睜開眼,就看到了自己王妃的臉。


    她就是上天派來救贖他遠離萬丈深淵的仙子,引渡他告別無盡的血腥罪惡,以及漫無邊界的絕望。


    翌日晨起,芳年醒來後下意識地看向外麵。與往常不同的是,外側的人未起,眼睛朗如星月,回望著她。


    她揉著惺忪的眼,還以為自己看花。雙眸眨了眨,他還在。


    “王爺,您今日不忙嗎?”


    “不忙。”


    她想起身,可他橫在外麵。要想起穿,必要從他身上爬過去。


    “王爺可要起了?”


    他沒回答,看著她糾結的模樣,莫名起了玩心,竟閉上了眼睛。她心裏暗氣,盯著他假寐的俊顏,咬著唇。


    她心一橫,管他呢?自己多活一世的人,有什麽可怕的。遂掀開錦被,手撐著往外翻。眼看著就要越過他。誰料被他雙臂舉起,一下子跌騎在他的身上。


    這下,不光是她紅了臉,元翼的眼神驟然幽暗。


    須臾間,他把她提起,一下子放在床下。一落地,她快速地遠離床鋪。外麵三喜四喜聽到屋裏麵的東西,相互看一眼。


    四喜想著主子們已起,應該進去服侍,手還沒碰到門,就被三喜拉住了。“別進去,以後王妃和王爺不傳喚,咱們就老老實實地守著。”


    “這哪能成?總不能讓王爺和王妃自己動手。”


    三喜看了她一眼,像是自言自語地道:“別的府裏我不知道,但在王府裏,做奴婢的最好是少往主子跟前湊。”


    四喜臉一白,垂下眸子,默不作聲。


    屋裏麵的芳年自己穿好了衣裳,偷瞄一眼床上的男人,男人的長腿已經下了地。她取出他的衣物,上前替他更衣。


    夫妻倆穿戴完畢,才喚丫頭們進來。三喜遞給四喜一個眼神,意思是你看我說得對吧。


    四喜一看主子們穿戴整齊的模樣,咬了一下唇,忙去收拾床鋪。


    丫頭們在整理內室,芳年和元翼則去外間,三喜跟了出來,忙吩咐候在外麵的灶下婆子擺早膳。


    夫妻二人麵麵而坐,芳年想著,看今日的情形,這人怕是沒什麽要忙的事情。她正想著等會要做些什麽,就聽到他清越的聲音傳過來。


    “王妃曾應過本王,要親自替本王準備膳食,可有此事?”


    他一提,她才想起。自己除了第一次做個樣子,給菜裏灑過鹽之外,就沒有操心過他的膳食,更別提自己準備。


    如此想著,自己膽子確實是蠻大的,這麽明顯的陽奉陰違,虧得他現在才提。


    正好,趁著今天就補齊了吧。


    早膳過後,等他離開玄機院後,芳年帶著三喜去了廚房。


    廚房的白嬤嬤恭敬得不能再恭敬,一聽王妃要親自給王爺準備午膳,忙介紹灶台上現有的食材,以及這些食材可能做成的膳食。


    芳年聽她說的都是些素菜,但笑不語。


    等她介紹完,才開口,“今日就準備我第一次見過的那種素齋吧。”


    白嬤嬤先是一愣,轉而滿臉的歡喜,連聲命人拿對牌去庫房取人參鰒魚等湯底需要的食材。主子們恩愛,下人們心裏跟著高興。


    芳年莞爾,眼神掃了一眼灶台上,看到新鮮的白菘香菌,把衣袖輕輕地挽了一下。


    “王妃,這等粗活還是奴婢來做吧。”白嬤嬤看出她的意圖,忙伸手製止。


    “無事的,偶爾一次罷了。”芳年說著,拿起了一棵白菘,開始剝除外麵的老葉子,隻留最裏麵的嫩芯。


    如此剝掉十多棵,看著夠一盤子,才住了手。


    白嬤嬤不能光看著主子動手,乖覺地在旁邊洗香菌。以前這樣的活肯定是輪不到她一個廚房管事做的,現在倒是做得心甘情願。


    準備食材時,另一個婆子已領回煲湯的底料,隻因鰒魚要泡發,今日來不及。請示過芳年後,就改百年老參燉黑鳳雞。


    雞湯要慢火燉了一個半時辰,在此期間,芳年並未離開。白嬤嬤是個有眼色的,不停地說著一些趣事,倒頗有些意思。


    芳年聽得認真,見她始終沒有提成玉秀半句,暗想著府裏怕是除了劉伯,應該不會人知道前王妃尚在人世。


    趁著有閑,芳年請教白嬤嬤,學做了幾個簡單出彩的菜。待雞湯熬好,撈起雞參,隻餘雞湯,再用細紗布濾淨,得了清亮如水的湯底。


    這時候,芳年在白嬤嬤的從旁指引下,把白菘芯放進去,燙熟即可。


    午膳時,她不無得意地向坐著男人說,桌上的菜都是她親手準備的。明明知道如此幼稚的舉動,實在是不符合自己的年紀。一說完,見他沒什麽反應,不免有些羞赧。


    掩飾般地幫他布菜,元翼先是看著她,然後垂下眼眸,隻見碟子裏的菜很快就堆得如小山般。


    “王爺,您快嚐嚐,都是我特地和白管事學的。”


    半晌,修長的手指默默地拿起筷子,微低著頭,在她看不見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


    世間夫妻,相濡以沫,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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