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市首屈一指的琴行要數有聲琴行。


    它不但出售各類樂器,還培育了無數學子。藝術方向的考生基本選擇在有聲琴行接受培訓,教學的老師說起來也赫赫有名。


    十二年前,紅極一時的非雲搖滾樂隊在演唱會上宣布退出歌唱界,轉而當起了幕後老師。鍵盤手、吉他手及鼓手都是業內大拿,他們向社會招收精通各種東西方樂器的人才,合資開辦了有聲琴行。


    琴行一成立便有眾多粉絲捧場,更甚者父母帶著小孩一塊上課學習,場麵紅極一時。十幾年過去,熱度才慢慢降下來。但它依然是臨安樂器行的龍頭,隻要創始人不拆夥,它便有十足的凝聚人吸引人們前赴後繼。


    戚茹蹬著山地車來到琴行,將車鎖好,摸了摸褲兜中完好的一百塊推門進去。這是一筆巨款,她必須得小心謹慎。


    女孩子騎山地車的很少見,即便是技術性要求不高的trail【注】,在臨安市也沒有幾人會在市區內道路上騎行。戚茹這麽大咧咧把車往琴行外一擺,便吸引了眾多男性的目光。


    陸景行便是其中之一。


    “看見剛才那小妞沒,人家騎起來就是美感。看你,每次上車跟隻狗似的臥在車上。”


    “那是我買的車不好。再說,我樂意用那個姿勢,你管得著!”


    “也是,這輛車真是漂亮。不過輪胎有點沒氣,磨損比較嚴重,該換了。”


    周圍人的談論悉數進了陸景行的耳朵,他不動聲色瞄了一眼車身,眼尖地觀察到那張破壞了整體美感的貼紙,眸色一暗。


    這輛車,和他上禮拜被偷的捷安特長得一模一樣,貼紙還蒙在那麽巧妙的位置。若是他感覺沒錯,被貼紙掩蓋住的地方,有一個用白色噴漆噴上的大寫字母,l。


    但他的車明明是新買的,按理說輪胎不應該磨損得如此厲害,除非是被人換過了,故意讓它看起來舊一點。


    他望著女孩進入的大門,抬頭看了看店鋪名,轉身走了進去。


    女孩的身影極易辨認,普通的純白t和淺藍色的牛仔褲被她一穿像是偷了大人的衣服,鬆垮垮掛在身上,脖頸處露出一大片白,鎖骨突出得嚇人。過長的褲腿被她挽起兩截,露出纖細白皙的腳腕子,一雙白色帆布鞋已經被洗成了米黃色,鞋帶岌岌可危,一個用力便能扯斷。


    唯有高高紮起的馬尾給她添了幾分精神氣。


    陸景行目測她不會超過一米五。


    上前站在女孩身旁,陸景行發現她在看二胡。沒有詢問店員,她一排一排看過去,最終停在一個玻璃櫃前。


    眉毛一挑,陸景行有些訝異。


    二胡在人們的印象中,一向是老年人才會的玩意,低沉哀切的聲音尤其適合苦難人家。街邊賣藝求生的老人幾乎都是拉二胡的,找不到一個搬著鋼琴手風琴上大街彈奏。由於人們對二胡的刻板印象,學二胡的小孩是民樂中最少的。


    尤其是女生,寥寥無幾。


    戚茹眼光不錯,跟著爺爺學藝十年,選弓的眼力勁自然也培養了出來。


    “麻煩一下,給我看看那把弓。”戚茹指著一把白毛紫竹的長弓對店員小姐姐說道。


    店員見多識廣毫不驚訝,似戚茹這般在沒有標簽的櫃台中一眼相中好弓無需介紹的人也不少,隻是年紀都比她大上一輪。


    摸了摸弓毛,輕輕坳了一下弓杆,戚茹滿意地點點頭。她能確定這是全馬尾毛,粗細均勻,數量至少在三百五十根以上。唯一的難處是,一百塊可能不夠。


    有聲琴行受人歡迎,價格親民是一大原因。店鋪大,貨源廣,價格自然比人流量少的琴行低上幾分。有聲琴行的人不屑於抬高價格,學藝是件費錢費力的事情,有聲的目標是培養更多的藝術人才,而不是賺錢。好東西留給高端玩家消費,平民有平民的玩法。


    但再平民,該有的價格也不能少。


    戚茹握著弓犯了難,之前換弓換蛇皮都是徐宏托朋友直接送到戚爺爺手中,徐宏家收藏各式各樣的二胡也是朋友主動送來的,她完全不清楚市價。


    當店員溫柔地說出九十九元的價格,戚茹鬆了一口氣。掏出一張紅票子,接過找回的一塊錢,戚茹拿上包裝好的弓準備離開。天氣太熱,她可以買一根棒冰回去和奶奶分著吃。


    但一個男生叫住了她。


    “你不試試嗎?如果用著不順手還能立馬換。”陸景行指著牆壁上掛著的一把黑檀二胡,琴筒上一層薄薄的鬆香粉殘留,還沒來得及清理。


    少年的聲線清澈透亮,變聲期未到,聽起來讓人十分有好感。戚茹順著聲音看過去,一時被他陽光的笑容晃花了眼。


    上輩子在娛樂圈見到的俊男美女不少,似陸景行這般單純幹淨的少年也多,她初遇路易斯也是在他不諳潛規則,懵懵懂懂自己打拚的時候。


    可惜人總會變的。


    戚茹移開目光,轉向他手指的方向。她第一次來琴行,還不知道那是為客人提供的公用二胡。


    她對著少年露出疑惑的目光,對方向她點點頭,以示肯定。


    猶豫地看向店員,小姐姐忙露出一個微笑:“確實是可以試用的。不好意思啊小小妹妹,我以為你不是第一次來就沒說。”實在是戚茹自己拿了就走的氣場太強,店員還以為她是常來的顧客。


    既然能試,戚茹也就不客氣,讓小姐姐替她取下二胡,自己將新買的弓掛好,塗上鬆香,運功拉了一遍音階。


    很準。


    這是陸景行聽完戚茹調音後的第一印象。


    陸景行對二胡不熟,也看不出戚茹運弓的姿勢對不對,但每一個音都在它該有的位置,不長不短,不高不低。


    女生的樂感比他隻強不弱。陸景行正事不忙,雙手插兜站在戚茹前方不遠處,準備聽女孩會給他帶來怎樣的驚喜。


    這一拉,戚茹起了興致。琴行的二胡和爺爺那把不一樣,音色要更亮些。實際上她十幾年沒碰二胡,也沒料到自己能找準音。這具身體對二胡的記憶還很深刻,仿佛中間空置的一年根本不存在。


    四周傳來各種聲音。彈鋼琴的,撥琵琶的,還有叮叮咚咚敲木琴的,大家都在店裏試音,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戚茹於是拉起了昨晚才剛重新看過譜的《戰馬奔騰》。這首曲子是戚爺爺最常練習的一首,從戰亂年代死裏逃生的老人總對戰爭有莫名的情緒,戚爺爺沒有上戰場,隻能用音樂表達一份微薄的支持。


    節奏斷斷續續,二胡的聲音有些刺耳。年代久遠,她實在是有些忘了。但真正摸到弦,聽到熟悉的音符後,戚茹腦海中一片空白,根本不需要譜子,手下自然而然流淌出和諧的樂段。


    逼真的馬嘶聲響起的那一刻,有聲琴行陷入寂靜,成了無聲琴行,落針可聞。


    唯一的聲音是歡快的二胡,激烈的馬嘶。戚茹渾然不覺周遭的寂靜,她全身心沉浸在曲目中,享受著久違的快樂。


    異國他鄉奮鬥近二十年,舉目無親,她哭過笑過,喊過鬧過,最終隻能歸於平靜。成年人該學會麵對現實,曾經的單純變成了世俗,日複一日維持著僵硬的笑容,連財富也帶不來多少快樂。


    一切重頭來過,她隱約從音樂中找回了一份天真。


    一曲畢,啪啪啪的掌聲響起。戚茹這才發覺周遭傳來的視線,她對著給她鼓掌的大人小孩露出最真誠的微笑,將弓取了下來,把二胡還給了店員小姐姐。


    “謝謝。”拉完二胡神清氣爽,壓抑在胸口的不平隨著音符的跳躍消失,心態徹徹底底回到了她的十四歲。


    想那麽多幹什麽呢,前世的恩恩怨怨就留在前世,她能過好這一世便是恩賜。有奶奶,有師父,有曾經的愛好,還有上輩子的記憶,至少不會再落魄到去國外當醜角。


    少女微彎的眼眸透出輕鬆愜意,方才還緊繃的身體變得隨意。改變太明顯,陸景行微微點頭,拋去追問自行車的念頭,對少女釋放出善意:“你拉得很好,學了很多年吧。”


    戚茹:“還好,十年了。剛才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要先回家了。再見。”


    不過大約他們也沒有再見的機會。看男生的穿著以及背的挎包上那不顯眼的logo,以戚茹近二十年培養出的審美眼光來看,這一身絕對不少於奶奶一年的工資。


    有錢人家從來就和她扯不上關係,如果可能,她想自己成為有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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