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四十四章


    出發那日,不少人都來送行。林州丞也帶著林夫人過來,林夫人一句話都沒說,隻靜靜地看著林州丞與林靈妙話別。


    林夫人會過來,一來是因為與薛夫人的交情,二來是林州丞說要給林靈妙做麵子。往後一切如她所願,他們夫妻二人隻需做表麵功夫就好。


    林州丞之所以沒提休妻或和離,為的是剛和自己緩和關係的林靈妙。母親被休棄,對未嫁女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林靈妙將父母之間的變化看在眼裏,心裏卻沒有多少情緒。這樣最好了,至少爹爹不會再像以往那樣消沉。


    至於母親的話,她從來沒指望過她會改變。


    謝蘊清也一同進京。她是受謝老太爺所托進京定居,將來顏舜華若是有什麽事,去她那邊落腳也算是條後路。


    謝蘊清喜靜,自己用了一輛馬車,坐在車上翻起了顏舜華為她搜羅來的琴譜。


    馬車雖然多了幾輛,三個女孩兒卻不想分開,都擠到了最大的那輛馬車上,和薛夫人坐在一塊。馬車上有書,每到一個地方她們又會停下來,看看當地有沒有適合買走的書冊,走完大半路途時,馬車上已經塞滿了各種新書舊書。


    薛璿璣是愛書之人,三人不說話時她就抱著書在那看,模樣實在是溫雅嫻靜、我見猶憐。顏舜華卻是坐不住的,遇上薛璿璣不講詩文、馬車又行得不快的地段,她就跳下馬車,著人牽來雪球給自己騎。


    雪球不愧是千裏良駒,雖然才兩歲多,走這麽遠的路卻一點都不顯疲憊,反倒十分精神。顏舜華賞玩著沿途風致,以前她也不是不曾走過這條路,隻是心中焦急又紛亂,竟沒有好好欣賞過這壯闊又美麗的大好河山。


    林靈妙時不時掀起車簾往外看,隻見顏舜華要麽繞到前麵和薛侯爺、沈雲初說話,折返來於她們分享看到了什麽,弄得她也對外麵的一切滿懷好奇。


    到下一個驛站的時候,顏舜華讓人弄來另一匹小馬駒,棗紅色的,脾氣溫順得很,顏舜華上前與它說了幾句話,馬兒便高興地嘶鳴了一聲。


    顏舜華牽著棗紅馬駒跑到馬車前,招呼林靈妙:“妙妙姐姐,我知道你也會騎馬的,下來和我一起騎呀!”她揚了揚手裏白色的帷幕,表示林靈妙可以戴上它騎馬。


    想到顏舜華說的沿途風光,林靈妙有點意動。她被林夫人拘著太久了,如今與林夫人吵了一次,心裏不免有了種逆反之心。


    即使是京城世家兒女,也有不少結伴騎馬踏青的呢,她上馬玩一玩又何妨?


    林靈妙接過顏舜華遞來的帷帽,下了馬車,翻身上馬,與顏舜華試著在周圍繞了一圈,發現這馬兒脾氣實在好,也特別聽話,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徐徐秋風吹來,叫人心曠神怡。林靈妙仰頭看了看澄澈如水的天穹,心中的沉鬱一掃而空。她突然說:“晚晚,其實也不用太擔心,在京城其實還自在些。”


    顏舜華知曉林靈妙為什麽這麽說。沒有林夫人在旁,林靈妙怎麽能不自在?她笑眯眯:“我到哪兒都自在。”


    林靈妙一笑:“是的,你在哪兒都自在。”風吹起了帷幕,露出她微微含著笑意的唇角。


    兩人正要再說話,卻聽一清朗的嗓兒由遠而近,含著驚又帶著喜:“妙妙妹妹,真的是你啊!”


    原來竟是薛璿璣的兄長薛靖安。這薛靖安與他那有七竅玲瓏心的妹妹大不相同,是個性情爽快疏朗的。遠遠瞧見有兩個女孩兒騎著馬,薛靖安便覺得其中一個好像在哪裏見過。


    等風把那帷幕的一角吹了起來,薛靖安算是確定了:果然是那林家的妙妙妹妹!


    薛靖安誇道:“幾個月不見,妙妙妹妹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林靈妙知道薛靖安是個渾人,從來不講究男女之防,也不講究門第高低,好奇就是好奇,喜歡就是喜歡。良好的家教還是讓她乖乖喊道:“靖安哥哥。”


    薛靖安被林靈妙喊得渾身舒坦,“哎”地一聲應得得意洋洋。他瞧了眼旁邊的顏舜華,說:“這位妹妹好像沒見過啊!”


    顏舜華抿唇一笑:“我是顏家的。”


    薛靖安點頭:“原來是顏家妹妹啊。”他的目光又回到林靈妙身上,“妙妙妹妹,你是和璿璣一起的吧?祖母叫我早些準備,好出城迎接你們。我想著還有幾天假期,就直接騎著馬沿著官道一路找過來了,還沒想到這麽快就給我碰著了啊!”


    林靈妙:“……”


    林靈妙說:“璿璣姐姐在驛站那邊呢,我們要吃個飯歇歇腳再繼續走。”


    聽到林靈妙說吃個飯,薛靖安的肚子馬上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他按住肚子,擋住那不雅的聲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餓了!”


    三個人一起折返。


    薛靖安進了驛站,又把剛才的說辭搬出來說了一遍。薛璿璣笑罵:“哥哥你還是這麽胡鬧。”


    薛靖安說:“我這不是想早些見到你們嗎?你們三個人一塊去北邊,留我自己一個人在京城念書!”


    薛璿璣說:“爹爹跟沈大將軍討了把好弓,本來準備回來送你的,既然你這樣抱怨,那弓你也別要了!”


    沈大郎可是薛靖安最景仰的人!薛靖安忙說:“好妹妹,好妹妹,我沒有抱怨。你們去得好,去得忒好!弓在哪裏?給我看看!那可是沈大將軍摸過的弓!”


    所有人都笑了。


    薛侯爺發話:“先吃飯,吃了飯再說。”


    飯後薛靖安試了弓,馬上背在背上不還了。得知顏舜華是沈大郎的外甥女,當下就拍著胸脯保證:“晚晚妹妹你放心,到了京城有我在,沒有人敢欺負你!”


    薛璿璣橫了他一眼:“大話少說,若是晚晚妹妹在學坊遇到什麽事,難道你還能衝進學坊替她出頭不成?”


    薛靖安瞪她。


    顏舜華和林靈妙都笑了起來。與兄長在一起,薛璿璣倒是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前世薛侯爺帶著薛靖安苦守京城,薛侯爺廢了一條胳膊,薛靖安……


    顏舜華垂下眼睫。那時候那麽多世家子弟出逃,隻有少數人是肯死守的。諷刺的是,逃命的被迎回來繼續享那榮華富貴,死守的卻都魂歸泉下——過了幾年,再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存在。


    所以那時她認識的薛璿璣,才會與如今大不相同吧?


    那時候的薛璿璣,眼底鮮少有笑意,永遠都那樣冷冷清清的,好像這世上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場鬧劇,她一個人身在鬧劇之外冷眼看著。


    幾個小輩玩鬧一通,薛侯爺催著上路。又走了一天半,就看到了京城巍峨的城門。那堅實的城牆本應能抵擋最精銳的草原兵馬,可當初卻敗得慘重。


    隻因守在這門後的人無心抵抗,隻想著逃亡保命。


    其實天下雖然這麽大,但他們又能逃到哪裏去?


    顏舜華乖乖與林靈妙坐回馬車中,接受守城衛兵簡單的盤查。剛一入城,便有賀家人來接林靈妙。至於顏家那邊,也不知是沒有接到消息還是真的不喜顏舜華,一直沒見人影。


    顏舜華也不在意,與薛侯爺辭別,伴著謝蘊清去擇定的居所看缺不缺什麽東西。李嬤嬤與珠圓、玉潤自是一起上京來的,見顏家人不見人影,珠圓氣得一跺腳:“姑娘,她們太過分了!”


    李嬤嬤倒是沒動氣,隻詢問謝蘊清是否滿意這新居。謝蘊清不喜熱鬧,是以宅子的位置在都東邊,遠離熱鬧的集市和街道。是個兩進兩出的宅子,不算很大,勝在清幽,看得出是專為謝蘊清而選。


    謝蘊清說:“這很不錯,想不到京城還有這樣的清靜之地。”


    顏舜華在宅子休息夠了,才領著李嬤嬤、珠圓、玉潤出門。她直奔顏家,說是顏家二房的客人,並取出信物讓門房轉交。


    不一會兒,顏二夫人親自出來了,懷裏還抱著個不到一歲的胖娃娃。見了顏舜華,顏二夫人先落下淚來:“晚晚,我們都沒聽到消息。你怎麽也是我們顏家長女,回家竟要人通傳……”


    顏舜華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一定是顏老夫人直接把收到的消息扔到一邊。她與顏二夫人一直在通信,回來之後該與誰親近她也早就想好了的。見顏二夫人這般憐惜自己,顏舜華露出笑容:“嬸嬸可別哭呀,你這麽一哭,臨弟弟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聽到自己的名字,胖娃娃睜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顏舜華。顏舜華從手裏變出一個小球兒,在胖娃娃麵前亮了亮。


    胖娃娃兩眼一亮,伸手要來取。


    顏舜華邊和顏二夫人往裏走邊逗胖娃娃,走到二房的院子裏時已經和胖娃娃十分熟稔。


    顏二夫人說:“你和臨臨是有緣的。說起來當時要不是你給寄的藥草,我和臨臨恐怕都凶多吉少。晚晚,你休息好了嗎?吃過午飯沒?”


    顏舜華一一答了,顏二夫人叫人上些茶點,說:“你祖母肯定歇下了,你先在我這邊坐坐,我派人去探聽著,等她起了你再過去。”


    照理說晚輩剛回來,理應去長輩門前候著才是,但顏老夫人既不願認顏舜華這孫女,顏二夫人也不想顏舜華去白白受那份罪。


    左右顏老夫人隻心疼三房那邊,顏舜華做得再好都會被挑出錯處來!


    顏舜華卻說:“其實我就是來見見嬸嬸和臨弟弟的。”


    顏二夫人心頭一跳。


    她望著顏舜華,眼底有些不可思議:“晚晚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家裏住?”


    顏舜華一笑:“我買下了旁邊的宅子,以後就住在嬸嬸這院子旁邊。”她指了指窗外一麵牆,“若是到了二樓,我們說不定還可以隔牆相望呢。”


    顏老夫人看她不順眼,她也看顏老夫人不順眼,與其相看兩厭,鬧得雞飛狗跳,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別湊一塊。


    顏老夫人不想見她,她還懶得見顏老夫人呢!


    顏二夫人抓住顏舜華的手:“晚晚,你是女兒家……”女兒家性情太鋒利了可不太好,要是這事傳開了,誰敢娶她啊!


    顏舜華笑著說:“嬸嬸莫要擔心,宅子記在爹爹名下,管事是爹爹的人,府裏的大嬤嬤是爹爹的乳娘,萬事都會辦得妥妥帖帖。至於別人說什麽閑話,嘴巴長在他們身上,由他們說去好了。”反正她又沒想著靠好名聲嫁人。


    年前顏正卿不接今上旨意直接去了通州,禦史的唾沫都快把顏正卿淹死了,顏家這點事兒早就人盡皆知。她要是和顏老夫人裝得慈孝一家親,那才是奇事!


    顏舜華辭了顏二夫人,去向顏老夫人“問安”。得知顏老夫人正在午睡,顏舜華便說:“那我改日再來。”


    第二日顏舜華準點再來,聽到顏老夫人依然在午睡,又爽快地說:“我改日再來。”


    如此改了幾日,不少盯著顏家看的人都注意到顏舜華神色黯然地離開。有天迎麵撞上京城最愛擺弄是非的府尹夫人,顏舜華向對方問安之後,還未說話倒先擺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本就長得好,看著又乖巧,府尹夫人一看便想起家中的小女兒。


    府尹夫人的憐憫心和好奇心都被勾了起來,拉著顏舜華的手問是怎麽回事。


    顏舜華欲說還休,最後說了句:“祖母既不願見我,又何必讓我天天過來。”說完就掩麵走了。


    府尹夫人不愧是“流言傳播機”,馬上以豐富的八卦經驗補完了完整的故事:長房嫡女回京,顏老夫人不僅不派人去接,還拒而不見,每天讓那嬌滴滴的女孩兒在門外幹等著。


    想到顏老夫人以前做的齷齪事,府尹夫人心中不齒,大力宣揚這等為老不賢的可恥行徑。過了幾天,這風聲便從後宮傳到了今上耳裏。


    今上沒想到自己叫人傳旨讓顏家接人,那顏老夫人竟這樣陽奉陰違,連孫女到了門前都不見。雖然他是一國之君,但也不能把手伸到顏家後宅替人整頓家風。


    今上冷笑:“果然是無知村婦!”


    不過若不是這無知村婦成了顏家大婦,顏家恐怕也會是他頭疼的世家大戶之一。那種尾大不掉的龐然巨物,能少一家就少一家吧!


    事到如今,顏家早已顏麵掃地,便是出了個顏正卿也不足為慮。


    倒是沈家需要多注意些。


    這次隨顏舜華一同入京的,還有沈大郎的長子沈雲初。那少年年紀尚小,才學卻十分出眾,是程應星高徒,又得駱宜修讚賞,想來與那些草包一樣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


    這沈家一門,有人能文,有人能武,真是了不得。


    今上腦中掠過一個身影,那個手握菜刀卻對朝局了然於心的人,如今已經白發蒼蒼、兒孫滿堂。他防了一輩子,也沒見那人有什麽動靜。如今那人的兒孫都已長大,這些小輩也和那人一樣值得信任嗎?若是那人蟄伏一世,隻為了給自己的兒孫鋪路呢?


    今上腦中閃過種種念頭,最後定在“顏舜華”三個字上。


    聽說沈家人都寵著這孩子,大概是把她當成了她母親吧。


    想到記憶中那柔美卻堅強的容顏,今上心中難免一陣躁動。他還未明白自己那種躁意從何而來,已吩咐身邊的李公公:“讓人去宣旨,把顏家那個女孩兒接進宮來,我要見一見。”


    李公公跟隨今上多年,自然明白今上說的是誰,他領了旨,馬上遣心腹之人親自跑一趟,務必要盡快接到那剛入京的顏家女。


    戲演完了,顏舜華心裏輕鬆得緊。回京前她已遣趙凡、趙平兄弟倆交接手中的事務,把現錢存進銀號,到京城看看有沒有適合的莊子和鋪子,有就給買下來。與趙平、趙凡一起進京的還有顏舜華收養的第一批孩子。


    趙平辦事向來可靠,見顏舜華沒出門了,立刻過來匯報進展,竟已物色到幾處價錢適合的好鋪子,莊子也挑了幾個,都仔細說明情況讓顏舜華挑選。


    顏舜華剛敲定一個莊子和兩個鋪子,便聽新來的門房通報,有宮中的旨意來了!


    顏舜華鎮定自若,趙平心中卻著實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知道他們姑娘了不得,但沒想到他們姑娘居然是能通天的!


    趙平越發堅定自己的選擇,恭恭敬敬地表示一定會拿下顏舜華選的莊子和鋪子,回頭再來回稟顏舜華。


    顏舜華一眼便瞧出了趙平的想法,微微地點頭,讓趙平回去忙自己的事,自己則親自去接了旨意,上了那內侍帶來的軟轎。


    一路搖搖晃晃,到了宮門之外。軟轎聽了,衛兵對顏舜華與內侍都進行了盤查,才放她們入內。


    顏舜華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致,心中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仔細一想,可不就是隔了一世嗎?


    想到即將要見到的人,顏舜華心情有些複雜。那個對她疼愛萬分、許她喊一聲“皇帝伯伯”的君王,這一次還會像從前那樣嗎?


    從前那種寵愛,真的全都是偽裝嗎?


    天陰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了,秋風卷來幾片宮牆內的木葉,仿佛連它們也不願呆在裏麵。顏舜華人小腳短,被軟轎抬著到乾元殿前才下轎。


    顏舜華抬眼看著高高的玉階,不其然地對上了一雙幽邃的眼睛。那人約莫三十五六歲左右,明明正當壯年,眉宇間卻帶著幾分病氣,不是今上顧衍。若不是後來經常入宮,她也不會知曉這位年輕的帝王已經病入膏盲、藥石罔治。


    一聲“皇帝伯伯”停在顏舜華喉間,出不來,也咽不下。這種年少無知的稱呼,也隻有當初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娃才喊得出來。荒唐的是,這人竟也一直允許她那樣喊。


    顏舜華垂下眼睫,不讓自己眼底的情緒泄露半分。


    不過隻一眼,顧衍已看見她那漆黑如夜空的眼睛。那漆黑之中有著點點星光,仿佛是給寒夜行人的指路明燈。


    像,但又不像。


    顧衍竟親自走下玉階,彎腰將顏舜華抱了起來,仔細地端詳著那滿是稚氣的臉龐:“你就是晚晚吧?”


    尾隨顧衍走下來的李公公心中駭然。


    宮中諸多皇子公主,何曾能得顧衍這樣的親近?


    顏舜華也呆了呆。她又想起當年自己剛到京城,入眼都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遭了不少冷遇,也遭了不少冷眼,但從不放在心上。後來她見著了顧衍,第一次見麵顧衍便是這樣親厚地抱起她。


    她感覺出顧衍的善意,便喊了他一聲“皇帝伯伯”。他像是被她這不倫不類的稱呼逗笑了,眉梢眼底滿是愉悅,開懷地說:“對,我就是你皇帝伯伯。”


    他說的不是朕,而是我。


    顏舜華說:“對,我就是晚晚。”這一次她沒有滔滔不絕地向顧衍說起自己為什麽要叫“晚晚”,更沒有提起自己正經的名字叫“舜華”——顧衍若想知道這些,恐怕早就知道了。


    顧衍卻兀自一笑,說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母親的時候,她也如你一般大……”


    顏舜華怔住。


    顧衍卻沒再提那些早已塵封的前塵往事,而是抱著她一步一步地走上乾元殿:“既然你祖母不願見你,你也不用去見她了。你若覺得無聊,就進宮找我玩怎麽樣?”


    顏舜華繃著臉說:“不好。”


    顧衍一愣,說:“為什麽不好?”


    “不好玩。”顏舜華的回答很簡單。


    “可是你不來找我玩,就更沒有人來陪我玩了。”顧衍故作傷心地歎息。


    “……”


    見顏舜華一臉糾結,顧衍哈哈一笑。這孩子不像別的小孩那樣怕他,真是再好不過!


    顧衍說:“好了,不逗你玩了。我叫人送些糕點來。喜歡甜的還是鹹的?”


    顏舜華故意和顧衍反著來:“甜的!”


    顧衍卻說:“真巧,我也喜歡甜的。”他叫來李公公,著他親自去禦膳房跑一趟。


    李公公頓時明白了,日後可得好好護著這小姑娘,這絕對是聖上麵前的小紅人!


    ——為了哄這小姑娘,聖上居然說自己愛吃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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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顏老夫人聽說顧衍召見顏舜華已是傍晚,她臉皮青了青,想到了沈寶珍死後顧衍的震怒。


    那沈寶珍不讓人省心,生的女兒也不讓人省心!那野丫頭才剛回京外頭就傳得那麽難聽,說什麽她拒而不見——


    顏老夫人著實氣得不輕。


    有那野丫頭那樣求見的?每天都趕著她午睡時過來,她便是想見也見不著!


    廚子之女就是廚子之女,上不了台麵!


    顏老夫人正氣惱著,最疼愛的孫女顏玉桂就哭著跑了進來,臉上掛著兩串淚珠子,瞧著可憐極了。她還沒開腔,已撲進顏老夫人懷裏抽噎:“祖母,她們笑我!她們都在笑我!說我有個廚子家養大的姐姐!”


    顏老夫人臉皮直抽。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那野丫頭沒了臉麵倒沒什麽,家裏沒出閣的姑娘們可都被她害慘了!雖然顏玉桂比顏舜華還要小些看,遠不到議親的年紀,可若是不教訓教訓那野丫頭,少不得還要繼續禍害家裏!


    顏老夫人後悔極了。當初就不該因為對長子不上心,就讓長子娶那麽個女人進門。要不是那女人,長子如今又怎麽會與自己離心……


    想到那出身低微、氣度卻都比大家閨秀更落落大方的沈寶珍,顏老夫人眼底掠過一絲煩躁。陰魂不散!


    顏老夫人哄好顏玉桂,叫來身邊的嬤嬤,冷淡吩咐:“去隔壁‘顏宅’等著,等大姑娘回來了就領她過來見我。”


    顏玉桂又吵鬧起來:“我不要她回來!祖母,你再把她送走吧,把她送得遠遠地,我不想再見到她!”她扯著顏老夫人的手猛搖,搖得顏老夫人頭暈眼花。


    顏老夫人哪受得了孫女的哀求,當下就答應下來:“好了好了,我的心肝,你且回去,祖母必不會讓你受委屈。”


    顏老夫人好說歹說哄走顏玉桂,被遣去“顏宅”的嬤嬤卻已經去而複返。


    嬤嬤麵色為難,咬了咬牙,才據實以報:“老夫人,那邊的人說,大姑娘被薛侯爺家的姑娘邀去賞楓了,晚上可能趕上宵禁回不來。”


    顏老夫人坐直了身體:“什麽?薛侯爺家?不是進宮去了嗎?怎麽又被薛侯爺家的邀走了?”


    嬤嬤說:“聽說薛侯爺正巧入宮覲見,碰著大姑娘要出宮了,便替他們家姑娘轉達邀約。大姑娘應了後直接去了薛府,與薛家姑娘一起出了城了!”


    “薛家哪位姑娘?”顏老夫人心中還有一絲期望。


    嬤嬤納悶地說:“能讓薛侯爺親自開口的,自然是那位大姑娘,最有才名的那位。”


    顏老夫人沉默。


    嬤嬤說:“白馬寺那邊的楓林最是喜人,薛侯爺家在那邊有別莊,大姑娘應該是跟薛家姑娘去了那邊。老婦人,要奴婢領人跑一趟嗎?”


    顏老夫人麵色沉沉:“不用了。”原以為顏舜華隻是恰巧與欽使同行,應當與薛侯爺家攀不上交情才是,想不到素來最為清高的薛家姑娘竟主動要她去賞楓。


    顏舜華對賞楓其實興致缺缺。


    她會應邀,隻是在城裏待無聊了而已。見著薛璿璣,她便笑了起來:“你都休了那麽長的假期,學坊那邊竟還讓你休月假。”


    靜雅學坊的管教不如鹿鳴書院嚴格,大部分學生都是世家之女,家就在京城,每個月都能休上幾天假,有的學生甚至直接住在家中。


    薛璿璣含笑說:“先生一向寬厚。”


    薛璿璣的先生叫曲合璧,名字裏倒是有故事的。當初北地戰亂,曲先生父母失散,各帶著半塊玉璧顛沛流離。多年之後他們再重逢,一個當了官,另一個陰差陽錯成了對方上司私養的歌姬。


    一日上司宴請,讓歌姬出來助興,曲母一見曲父,還未開口便先落下淚來。


    曲父也認出了曲母,頓時掩麵痛哭。


    上司問其故,曲父將個中緣由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地一說。上司讓他們將半塊玉璧取出來,當場一合,卻見那兩半玉璧齊整整地並在一塊,瞧不出半點裂痕。


    上司憐他們情深義重,親自幫歌姬除了奴籍,圓了他們合璧之情。第二年曲母生下一女,取名合璧,也就是如今的曲先生。


    曲先生因為出身的緣故,曾經飽受欺淩,後來她因為過人的聰慧而成了先帝的女官,先帝行事甚至會先問她的意見——因著這份恩寵,曲先生家中兄弟也全都官至要職。一時間京城甚至都“不重生男重生女”,盼著女兒能入宮當個女官,得聖上青眼。


    先帝去世後,曲先生也辭了女官之職,辦了靜雅學坊。


    顏舜華不由說:“你先生很有名。”


    薛璿璣眼底掠過一絲異彩:“先生是我最敬佩的人。”


    難怪你以後會走她那條路。顏舜華在心裏默默念叨一句,對薛璿璣說:“這賞楓不該秋天來的。”


    薛璿璣微訝:“不是秋天才有紅葉可賞嗎?”說著薛璿璣彎身撿起一片齊整的紅葉,交給跟隨在後的丫鬟拿著。


    顏舜華一看便知道薛璿璣準備寫那“紅葉詩”。沒想到薛璿璣也有這種小女孩兒的喜好。她也彎身撿了幾片,交給玉潤拿著。這紅彤彤的葉子若是寫幾句詩在上麵,確實挺有味道的。


    顏舜華挑完了葉子,才說:“春天來才好呢!”


    薛璿璣看向她,想聽她說出個所以然來。


    顏舜華說:“我跟你說,天氣冷的時候,楓樹的樹幹裏麵會攢很多糖,到了春天這些糖會變成糖汁!”


    薛璿璣:“……”


    顏舜華笑眯眯:“我們隻要拿個小管子在楓樹身上戳個洞,楓樹裏的糖汁就會流出來。不過這些紅色葉子的楓樹不行,得挑黃色葉子的。等收集到足夠多的糖汁,倒進鍋裏燒一燒,馬上可以變成楓糖漿!楓糖漿可甜了,還帶有楓樹獨特的味道!要是明年再來這邊的話,我可以叫人幫忙采集些糖汁,做點楓糖糕給你嚐嚐!”


    薛璿璣:“……”


    薛璿璣還沒來得及說話,上頭就傳來“噗嗤”一聲,原來是個手長腳長的少年人坐在樹上,把顏舜華的對話全聽了去。那少年人剃了個光頭,但又不全光,既像和尚,又像俗家人。


    薛璿璣對京城各家的人都有了解,一看便知這是定南侯府的長子。


    定南侯失了越州和青州,被彈劾後很光棍地表示我老了我不幹了,直接撂擔子回京城養老。任憑禦史們罵得他屁股都冒煙,他還是安坐家中,吃喝玩樂,拒不出門,拒不回南邊。


    定南侯隻有一個老來子,也是不著調的,丞相對定南侯說“你不去也行,你兒子上”,他兒子便自己剃了頭,到白馬寺主持麵前一拜,說:“今兒我出家了,不管俗世了!”然後就賴在白馬寺裏不再離開。


    白馬寺主持拿他沒辦法,隻能讓這無賴住下了。


    這個頭發短得快沒有的少年,恐怕就是定南侯那老無賴的兒子竇明安!


    竇明安轉了個身,盤腿坐在年齡最大的那顆樹上,眼睛骨碌碌地轉著,看看顏舜華,又看看薛璿璣,笑嘻嘻地說:“你們都很有名啊!有趣,真有趣!那個小丫頭,你說的楓糖是真的嗎?隻要插根管子進去,就會有糖汁流出來?”


    顏舜華說:“那是自然,不過要在天氣剛轉暖、雪剛化的時候取糖,等楓樹葉子發芽了,楓糖的味道就不對了。”


    竇明安說:“要黃色葉子的楓樹是吧?我知道哪兒有,你們要不要去看看!”


    薛璿璣掃了竇明安一眼,確定竇明安沒惡意後才和顏舜華一起跟了上去。太陽還沒落山,天邊是美麗的雲霞,眼前則是無邊無際的紅葉之海,怎麽看都是美不勝收的美景。偏偏同行的兩人都惦記著那楓糖,一門心思去尋那黃葉的楓樹,真是大煞風景!


    不過,倒是比那些詩會之類的要有趣多了。


    薛璿璣暗暗想著,低頭看了看鞋尖沾上的泥土,學著顏舜華把腳步邁得更大一些。


    很快地,顏舜華看到了一叢黃葉。黃色楓葉也是連片栽著的,看上去與夕陽輝光一樣金燦燦,甚至還要更燦爛一些。顏舜華跑了上去,高興地說:“這些楓樹長得可真好,春天過來時一定會有很多糖汁!”


    竇明安是個自來熟,徑自和顏舜華商量起取糖的管子該怎麽做,熬糖又該怎麽熬。顏舜華也不瞞著,三兩下就把要準備的東西和熬製過程交待清楚。


    竇明安奇了:“你就不怕我到時提前過來把糖汁都取光?”


    顏舜華說:“那正好啊,不用我自己動手了!”


    竇明安目瞪口呆:“沒想到你長得這麽好看,居然想坐享其成這麽無恥!”


    顏舜華也瞪他:“你想著把糖汁取光不是更無恥?”


    竇明安哈哈一笑:“不錯,都無恥,那我們就是朋友了!我會定時過來看看,再它們長葉子前取糖。別擔心,到時我會分你的。”說完他瞧了瞧天色,拍拍屁股上的細碎樹皮,“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搶飯吃了!”


    沒等顏舜華和薛璿璣說話,他就迅速消失在楓林裏,眨眼間連影兒都找不著了。


    薛璿璣說:“果然荒唐。”


    顏舜華卻說:“其實還挺有趣的。”她拉住薛璿璣,“我也餓了!”


    薛璿璣說:“別莊那邊應該已經把飯菜備好了。”


    兩人在侍衛和丫鬟的護衛下回別莊,才出楓林,卻迎麵遇到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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