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徐步進了那店內,即刻有個夥計迎上來,問長問短,熱絡非凡。四爺顧盼左右,裏頭卻不見建寧影子,當下皺眉問道:“方才進來的那人呢?”


    夥計說道:“啊,原來您跟方才進來的那位公公是一路的呀?”


    四爺覺得這夥計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便皺眉問道:“那又如何?”大概是霸氣外露的緣故,夥計不敢多言,隻訕笑說道:“沒什麽沒什麽……小的是說先前進來的那位小公公方才挑了件兒衣裳入內試穿去了,您是等等看呢還是?”


    四爺便道:“那我便稍等片刻就是了。”


    不大一會兒功夫建寧果然一撩簾子出來了,四爺眼前一亮,不由看得怔了怔。先頭建寧一身小太監服色還不覺得怎樣,太監麽,自是不男不女娘娘腔的,加上她年紀小,看來有幾分雌雄難辨的意思,如今換的這身,卻是京內貴家公子哥們慣常穿的長袍馬褂,上身是淡藍色暗圖紋的錦馬褂,下襯月白色的長袍,頭上頂著同月白的錦衣瓜皮小帽,正好將額頭跟鬢角罩住,隻餘一條鞭子拖在後麵。


    俗話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四爺定睛一看心頭暗歎了聲,想道:“不管多古靈精怪都好,到底是咱們皇族的人,自有一番氣度的。”


    而自建寧出來後,店內眾人也都圍著團團看,她本就生得玉雪粉嫩,顏色殊麗,如今男裝扮相,越覺得粉妝玉琢,亮眼出挑,比女裝更添幾分別樣意思,隻因年紀小,倒也不會一眼就看出她是女的來。


    建寧邁大步出來,抬頭看四爺在店內,立刻前邁步架胳膊先擺了個京劇武生出場的雄赳赳姿勢給四爺看,四爺大跌眼鏡,趕緊把方才心中那句話收回。


    建寧走到四爺身邊,用胳膊肘用力撞了一下四爺,說道:“怎麽樣,好看麽,傻眼了吧?”四爺白她一眼,不理不睬。


    建寧說道:“本來我想要大紅色的,多喜慶,偏他們說那顏色俗,沒有,不得已而求其次。”


    四爺暗暗鬆了口氣,終於忍不住說道:“你要大紅色的作甚?又非成親。”


    建寧說道:“嘻嘻你好壞,人家都沒說什麽,你就想到這麽多,誰說我就要嫁給你啦,也不害臊。”四爺真個兒害臊,恨不得撒腿就跑,隻好做若無其事狀,仿佛什麽也沒聽到。這邊建寧雖然聲兒小,但她跟四爺的親昵之態卻有目共睹,當下諸多人都看過來,望著這一幕,隻覺得匪夷所思,不知這兩人究竟是何關係。


    建寧見狀,便哼了聲,粗了嗓子說道:“哥哥,那小太監服不好玩,我玩膩了,就換這套了,你呆站著作甚,難道要裝作不認得我?趕緊給錢,給完錢我們好走,總呆在這裏又沒飯吃,媽了個巴子的。”


    這一番不僅是四爺,連周圍不動聲色留神這邊的眾人都驚得倒仰出去,沒想到這小公子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說話卻如此粗魯。四爺忍著心頭一口血,將銀兩掏出來,乖乖當冤大頭。


    小夥計見這小公子如此粗俗,不敢多言,接了銀兩飛跑回去找零,不妨四爺說道:“不用找了。”邁步就望外走,小夥計喜出望外,這小公子雖然粗俗無教養,大公子卻慷慨的緊又大方。


    四爺走到門口,建寧卻站住腳,盯著那出來相送的小夥計,粗聲問道:“老子口渴的緊,想找個地方歇腳喝茶,這周圍哪裏有好的茶樓?”


    四爺一怔。小夥計點頭哈腰說道:“你把這裏往前走,不多遠就有座陶然茶樓。”建寧說道:“別是不夠大不夠熱鬧你信口說來敷衍我的罷,小心我回來砸你的招牌。”小夥計苦著臉趕緊又道:“再往前稍遠點兒,還有座高升茶樓,那裏每日都有說書的,遠近馳名,夠熱鬧。”建寧這才笑道:“很好很好,你必定會大發財的,記得努力幹,終有一日也會做掌櫃的,這就是天道酬勤的道理。”小夥計急忙說道:“承您吉言了!”


    四爺的眼皮一跳一跳的,終於咳嗽一聲,建寧這才回身,如男子一般大搖大擺走到四爺跟前,說道:“咳嗽什麽?有話直說……哥,我們去高升茶樓聽說書吧!”


    四爺深深看她一眼,說道:“你想去麽?”建寧說道:“想!反正有人付錢。”四爺說道:“那好吧,就去那裏。”兩人沿街向前而去,一路建寧又買了若幹小東西,四爺當仁不讓給她提著,直到了高升茶樓。


    兩人上了樓,找了個敞亮的座兒,建寧先點了幾碟子小食,瓜子,酥糖,龍須糕……外加一壺清潤好茶,四爺便打量周圍。


    兩人吃喝了會兒,樓下果然有人擺場開始說書,建寧咬著瓜子,吐得滿桌子殼,探頭探腦去看,道:“真個兒有說書的嘿,哥,這說的是啥?”


    四爺看她嘴唇嗑的通紅,唇邊還站著一片瓜子皮,便從懷中掏了塊帕子出來,小心鋪在腿上,又抓了一把瓜子握在手心裏慢慢剝著,轉頭看向下麵說書的。


    四爺博古論今,懂得甚多,略聽了片刻便已經明白,便說道:“這說的是明□□開國時候,帶領徐達,常遇春,沐英,李文忠,湯和等大將同蒙古兵大戰的故事……”說著,臉上便露出不悅之色,緩緩地哼了聲。


    這聲音雖小,建寧卻聽得明白,便問道:“我瞧他們說的精彩,人人聽得眉飛色舞的,怎地你反而一臉如喪考妣?”四爺一蹙眉,抬頭看了建寧一眼,心道:“你說話文縐縐的,這個‘如喪考妣’倒是比之前‘媽拉個巴子’好多,隻可惜仍舊很不動聽。”


    四爺垂眸看了底下一群人轟然叫好之態,便冷笑說道:“你當這些人為何如此喜歡聽這部?隻因如今是我大清江山,在這些人的眼中我們不過是蠻子夷人罷了,從關外而來占了他們的江山,他們到底是不服氣,卻不敢公然反清,就借個虛頭,把蒙古兵想象成我們清兵,大肆……”


    話說到此,忽然一震,頓時嘎然而止,看向建寧。


    建寧似笑非笑地,探身過來,方才她為了聽說書,便將膝蓋跪在椅子上直了身子去看,此刻半邊身子都伏在桌上一般,望著四爺低聲說道:“小桂子,你雖然是漢人,卻對我們大清如此忠心,若是不知的還以為你也是滿人呢,皇帝哥哥聽了必定十分喜悅……”


    四爺窘然一笑,心頭又驚又是失落:方才他聽了下麵說的熱烈,一時便有些不忿,竟忘了自己如今是小桂子,不知不覺說出心裏頭所想的話,差一點泄了底……當下不再多言,隻低頭剝瓜子。


    建寧坐回去,端起茶杯喝了口氣,又看了四爺一眼,心裏頭暗笑,扭頭又看了會兒底下說書,心中卻想道:“怎麽天地會接頭的人還不來呢?”


    正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建寧剛百無聊賴,便見一個臉肥身長之人走到桌邊,望了望她,又看四爺,說道:“大爺,小的有上好的去清複明的膏藥……”


    建寧聽到這一句熟悉的對白,很是陶醉。對麵的四爺卻一震,抬頭起來深深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同四爺四目相對,飛快使了個眼色。


    建寧笑眯眯看著這幕,忽然說道:“咦,是什麽膏藥,拿出來看看。”那人一驚,飛快掃了她一眼,四爺說道:“咳……”那人說道:“小人的膏藥,要三兩白銀,三兩黃金才可以買。”建寧毫無壓力,說道:“我這位大哥有的是錢……放心。”


    那人皺了皺眉,見四爺不語,便問說道:“這位兄弟是?”建寧心頭一轉,說道:“我麽,我也不算出名,不過人人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


    四爺喉中咯地響了一聲,幸好老謀深算,未曾失態。那人卻也驚疑不定,看著建寧明媚臉色,又看她身後一條光滑油亮的大辮子,便說道:“兄弟的模樣可不像是癩痢頭……”建寧說道:“你有所不知,我原本是個癩痢頭,頭發都掉光了,後來遇到一名神醫,給了我個藥方,我立刻就又好了,不過這個稱呼卻是改不了了。”


    那人見她說的有模有樣,卻也不想跟她多纏,就看向四爺。四爺咳嗽一聲,說道:“小……三子,你在此等候片刻,可好?”建寧說道:“大哥你要去哪?”四爺說道:“我去方便。”建寧挑了挑眉,道:“好吧,那麽你快去快回,你回來晚了的話,估計我也想方便,就直接去找你了。”


    四爺見怪不怪,一探手,說道:“給你。”建寧不解,遲疑地將手伸出去,問道:“什麽?”


    四爺張手,將手中之物放在建寧手心,建寧低頭看去,卻見原來是塊幹淨雪白帕子,隨著四爺鬆手展開來,裏頭包著的卻是一把剝好了的瓜子仁。建寧一怔,很是意外,問道:“你方才……”四爺淡淡一笑,起身往外而去。


    那長身漢子看了一眼,也跟著迤邐去了。剩下建寧坐在位上,低頭望著掌心帕子裏頭飽滿光潔的瓜子仁,心裏一動,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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