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聽著那蟬鳴,覺得它叫的真像:把你嚇——死!把你嚇——死,把你嚇——死!唇角一揚,不需要大刀闊斧,在某些地方修整修整、改改老規矩也是必要的了。


    回到房裏,顏傾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了兩碗水解渴。琥珀送了飯菜進來,顏傾搖搖頭:“不吃了,光喝水都喝飽了!對了,琥珀,你幫我去向姐姐問個話。”


    拖琥珀問過了青鯉的意見,顏傾將新規矩的變動傳達了下人。


    第一點是這個暑夏裏臨時成立的規矩,顏傾立下這條其實是有私心的,她將這個暑夏裏犯了錯的懲罰改為在眾人午休的時辰去捕蟬。因為午睡的時候,那些蟬最吵人了。


    第二點是減少了體罰改為做他事彌補。


    第三點是不扣犯錯的人的月俸。


    第四點是獎勵那些踏實沉穩、勤勞實幹、不論是非的人。


    顏家的人對新規矩的變動有褒有貶,貶低的人對第一條嗤之以鼻,這叫什麽可笑的規矩啊!不過,還是以褒揚的人居多,像春緋和那些犯了錯的丫頭就很高興,起碼她們這個月的月銀不用扣了。


    許多人為了能拿到獎勵,都變得勤快起來,慢慢地,說閑話的少了,踏實的人多了……


    以前那懶散、一邊倒、愛說長論短的風氣漸漸起了變化……


    割斷袍


    半壁的綠藤早晨還在風中搖曳生姿,午時卻已叫日光榨取了水分,蔫了萎了。沉水香氣在室內彌漫,氤氳出窗,屋內的地上撒了水卻也消不去午時悶熱的暑氣。


    青鯉挑起珠簾,踏進顏傾閨房的時候,顏傾正於簟上四仰八叉地酣睡。青鯉輕手輕腳地過去,慢慢撩開紗帳,見她鼻尖細細出汗,微微抿唇,執起一把羅扇徐徐為她扇了起來。顏傾穿著薄透的輕絹夏衣,霜肌雪膚、玉|峰春|色隱隱可見。


    看著橫陳於眼前的玉體,青鯉想著,妹妹正漸漸出挑了呢,現在已經亭亭玉立,再過幾年,一定出落成沉魚落雁的美人兒,隻可惜,臉上生生多了一塊胎記。


    過了很久,顏傾午睡足了才翻身醒來,睜著迷蒙的雙眼,發現了手執羅扇的姐姐。訝異問道:“姐姐,你怎麽在這兒?”


    青鯉走去案邊拿起一雙繡鞋道:“我給你做了一雙鞋,想拿來給你試試,不巧你正在午睡。就想等你醒過來試了再走。”


    “唔,給我做的呀?”顏傾接過繡鞋打量,見那繡鞋緞子精致,針腳密實,繡的蓮葉荷花栩栩如生,非常應眼下的景。顏傾趕緊試穿了一下,不大不小,正合腳,又不住低頭探腳欣賞:“繡得真漂亮!姐姐對我太好了。”


    青鯉施施然坐下,欣慰地笑,見她剛睡完覺發髻淩亂,又站起身來走到妝鏡台前,拾起木梳為顏傾篦發。顏傾愣住,她感覺姐姐梳得很輕,每一下都很小心翼翼,生怕使大了勁兒弄疼了她的頭皮,卻又非常流暢地從上到下、一梳梳到底。顏傾的雙目瞬間有些模糊了,前世似乎也有這種情景,姐姐是多麽疼愛和照顧自己啊,自阿娘去世後,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她。


    小時候發熱,自己不想喝藥,姐姐就在一旁千方百計地勸說自己,或以講故事來誘她喝藥;自己嫌藥苦,姐姐就先準備好蜜餞;被鄰家的男孩子們欺負,姐姐就會出來護著自己把他們罵走;受了委屈,一個人偷偷抹淚完畢,姐姐總能看出來;阿爹偏袒姐姐,每次出去奔走一遭回來時,總會帶各種好東西,分最多的給姐姐,而姐姐卻把最好的分給自己。


    想著這些,顏傾不知不覺就流淚了,幸虧她現在不是坐在梳妝鏡前,否則,姐姐一定立刻從鏡子裏發現自己流淚了。這一世,不要讓姐姐再受那些委屈了,絕對不能讓她嫁給花心的王隸了。


    青鯉一壁梳頭一壁對顏傾道:“小魚兒,你知道嗎?我一直怕自己沒有照顧好你,有負阿娘的重托,萬幸,你這次落水沒有大礙,否則,我該怎麽向阿娘交代?”


    聽出她音色的變化,顏傾的喉嚨裏也有些澀澀的。


    青鯉又接著說道:“小魚兒,你這次落水大難不死,還跟變了個人似的,能幹起來了,我真是高興。我想,一定是佛祖和阿娘的在天之靈庇護著我們姐妹,我看了看日子,明天是個吉日,我們先去城郊外的蓮花觀給佛祖上香,之後再一道去阿娘的墳前祭拜,你看怎麽樣?”


    “嗯。”顏傾點了點頭。


    前世那次落水被救起之後,姐姐也帶她去上過香,不巧,那天還趕上了大雨,她們都被淋成了落湯雞,弄得一身狼狽,姐姐一回來就渾身發熱,在病榻上臥了一個月左右,等痊愈時,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兒。


    不知道那個日子和明天是不是同一日呢?顏傾想著,還是早做準備比較好。


    第二日,顏傾起了個大早,又去把青鯉弄醒,一陣收拾之後,天色才蒙蒙亮,她們已經要出發了。


    青鯉不解,為什麽要起這麽早,行程很鬆,蓮花觀距阿娘的墓地也不遠。顏傾說:“早去早回來嘛!午後日頭可毒辣了,會中暍的。”語罷又連連叮囑琥珀和妙兒務必帶上傘和預備的衣物幹糧。


    青鯉卻以為:近幾日天空碧藍如洗,枝頭鳥兒喳喳弄晴,不會下雨。而馬車隻能行駛至蓮花觀山腳,上山主路全是石階,遂吩咐兩個丫頭不必帶這麽多,否則爬上山去要累壞了!


    顏傾不允,堅持要拿:“就算不下雨,遮蔽一下毒辣的日頭也是好的。”


    青鯉依然覺得沒有必要,出門會覆麵紗的。


    顏傾見她固執,一人拿了兩把傘,又讓琥珀攜了兩把。


    上了蓮花觀,拜完佛祖從佛堂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而陽光明媚。


    青鯉笑著對顏傾道:“怎麽樣,小魚兒,我就說今日是個大好晴天,你偏不聽,你跟琥珀都是兩個傻孩子。”


    顏傾笑笑:“姐姐可別高興得太早了,萬一晌午就變了天呢?就算不變,那時也熱得要死,我們還是趕快趕路吧。”顏傾嘴上這麽說,內心倒真希望這天就像姐姐說的那樣一直晴著。


    青鯉卻想領著她和丫頭們在蓮花觀附近休憩一下,先吃點幹糧,喝口水。顏傾算著時辰,估摸著還早,休息一下再去阿娘的墓地,等祭拜完阿娘應該也還不會下雨。遂點了頭。


    四人找了一僻靜陰涼的地兒,圍在一起正吃著食物,漫不經心地往遠處某個方向一瞄,顏傾頓時吃不下去了,一口饅頭含在嘴裏,吞也吞不下去,隻呆愣愣地盯著那人背影,真是越看越熟悉。


    “小魚兒,你在看什麽?”青鯉順著她的視線往那邊看去,也沒有收回了,卻跟顏傾一起盯著那個背影看起來。


    這時,那人轉過身來,顏傾一口饅頭噴了出來,趕緊丟下手中的饅頭,掩住了麵紗。


    怎麽這麽早就遇上了王楷?前世這時不是還沒遇上嗎?顏傾掃興極了,一定是把時辰提前了才遇上他的,早知道今天就不答應姐姐出門了。也不知道王楷為什麽會從阜陽溜達到淮南來了!


    王楷這時還未及冠,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還是人模人樣的英俊,一般的姑娘見了也會多看幾眼。


    顏傾瞪大了眼睛瞅著王楷,不防他的視線也往這邊掃了過來,王楷已經看見了顏氏姐妹:一人穿著榴花仙裙,臂挽丹紗,一人穿翡翠羅裙,臂挽綠紗。王楷心神一動,凝視二人的目色立時加深。隻是,著翡翠羅裙的女子以白紗掩麵,看不清臉,王楷的好奇心愈發濃烈。


    “王公子?”青鯉已經起了身。


    顏傾詫異極了,姐姐為什麽會認識王楷,什麽時候認識的?完了,她這輩子不會又喜歡上王楷那種心機深重的人吧!顏傾思考完這些,才想起去拉姐姐,可是已經晚了,姐姐早跟王楷講上話了。


    顏傾長歎一聲,今日一定是忌出行的。


    王楷與青鯉談笑,視線有意無意地掃向對麵那個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看的丫頭,那眼神似乎很是怨毒!王楷有些意外。


    顏傾見王楷發現了自己在瞪著他,連忙側過臉去。


    就是這一側首,讓風吹落了麵紗,王楷瞧見她右靨上有一大塊榆葉形的胎記,心中失落惋惜無比。


    想起了妹妹還在她後麵,青鯉便轉身指著顏傾對王楷道:“王公子,這是我妹妹,青魚,你還記得麽?”


    王楷微笑著彬彬有禮地頷首。


    青鯉又轉過臉來揚聲對顏傾道:“青魚,這位是阜陽的王公子,快過來打聲招呼。”


    顏傾不動。


    青鯉又道:“怎麽,你不認識了嗎?”


    顏傾覺得很是奇怪,她這個年紀怎麽可能已經認識王楷了呢?為什麽要認識他呢?她真的想躲得遠遠的。


    青鯉有些尷尬,轉首對王楷笑道:“王公子不要介意,我妹妹自小膽子就小,性子有些孤僻,見了陌生人很羞怯,不願多講話。”


    王楷溫潤一笑:“我記得。”


    距離不算遠,二人的對話剛好可以被顏傾聽見,顏傾愣住了,不知道他記得什麽。


    青鯉走回來拉起顏傾的手:“妹妹,你忘啦?王公子曾經來過我們顏家做客。看你這個樣子,鐵定是忘了,也對,那時阿娘還在,你虛歲剛剛滿五。王公子還主動跟你講話,你很喜歡王公子,一直圍著他轉呢!”


    聞言,顏傾的臉色立馬變了,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了:


    記憶中,五歲的她曾喜歡過一個去她家裏做客的漂亮男孩,那男孩子彬彬有禮,待人和氣,還主動在人前跟她講話,問她臉上那塊黑乎乎的東西是怎麽來的。她很羞怯,不願意回答,姐姐就替她說:“那是天生的,我妹妹臉上這塊胎記打娘胎裏出來就有了,也弄不去,真是可惜。”


    男孩也接過話道:“真是可惜。”又問她:“你叫什麽名字,等我長大了一定想辦法幫你消去這塊胎記。”


    她有些驚喜,他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嘲笑自己,還主動跟自己講話,還關切地想幫她。此後,那個男孩常常在人前主動和她講話,漸漸地,她喜歡上了這個長了她五六歲的哥哥。


    在顏家住了一些日子,他要走了,在他離別前夕,她依依不舍地跑去跟他告別,孰料,那個男孩見四下無人,一改彬彬有禮的態度,厭惡地將她推倒在地上,指著她臉上那塊胎記,輕蔑地譏諷:“醜八怪!醜八怪!哈哈哈哈……”


    至此在她心裏烙下陰影。


    隻可惜,前世,她一輩子記恨著那個男孩,卻苦於不知曉他的名字……


    想不到他就是王楷!王楷這個人精,原來打小就這麽表裏不一,心機深重。


    不過,他後來也算兌現了半句承諾,幫她做了一張人|皮麵具,隱藏了胎記……


    小時候,他假意不嫌棄她,給過她承諾,心裏卻在厭棄她醜陋;長大了,他救了她,兌現了自己半句承諾卻是為利用她;再後來,他親手殺了自己。


    救了自己,又殺了自己,看上去,他好像也不欠她什麽,但顏傾卻無法說服自己不恨他。


    給一個人希望讓那人心生暖意時卻又將希望抽走;讓一個人對自己深信不疑後,再讓他知曉是被無情利用了。而王楷,正是這兩件事的施予者,或者說始作俑者。


    於是,顏傾瞪著王楷的眼睛又大了一圈。


    王楷走了過來,對青鯉露出溫和的微笑,又看著顏傾,訝異問道:“顏二姑娘,你為什麽要這樣子瞪著我?”


    聞言,青鯉去瞥顏傾,果然見她一雙眸子能噴出火來。青鯉也不知她拿著這雙怨恨的眸子看著王楷是何緣故。


    顏傾語氣淡漠地回答:“誰說我在瞪你,公子可別自作多情,我不過是在瞪你身後那條狗!”


    王楷聞言,麵部抽搐了一下,尷尬地轉頭去看身後,果然看見了一條髒兮兮的流浪狗,那隻狗夾緊了尾巴,對著王楷齜牙咧嘴:“汪!汪汪!汪汪汪!……”


    顏傾順勢扔了一個饅頭過去,那狗迅速撲上去搶饅頭,饅頭落在了王楷的身上,饑餓的狗立刻抬起前爪立了起來,王楷一閃身,狗沒有咬住饅頭,倒撕裂了王楷的袍子,還在他潔白的衣袍上映上了幾個髒兮兮的爪印……


    偽君子


    看著那隻叼走饅頭在一邊狼吞虎咽的狗,王楷心有餘悸,早已怒發衝冠,卻於心中強壓怒火,隱忍不發,沒有對顏傾橫眉立目,而是鎮定心神,裝作若無其事地理了理被狗撕裂的衣袍,又撣了撣被狗爪蹭上的灰塵。


    青鯉憤憤瞪了顏傾一眼,連連欠身跟王楷致歉。


    “無妨,無妨。”王楷揮揮衣袖,微笑著看向青鯉,對她講話的語氣跟神色便愈加柔和,雖然衣衫有些襤褸,沒了鮮衣羽扇的翩翩風度,依然擺出一副君子作風,不露一絲慍色,又轉對顏傾語氣平和地說道:“顏二姑娘要喂狗也不必用這麽粗魯的方式,大可先把狗喚過去,將饅頭遞到它跟前便是,或者直接看準了那條狗的位置再對它施舍。”


    顏傾笑答:“我就是看準了那條狗的位置才對它施舍的啊!誰料那隻狗這麽不識好歹,眼神也不好,敢往王公子身上撲!”


    王楷沉聲不言,臉色十分難看。不知道這丫頭今日吃錯了什麽藥,自己又沒招惹她,平白無故這麽針對自己。


    “青魚,還不快跟王公子道歉!”青鯉看出王楷不悅,麵色也立時沉了下來,揚聲嗬斥顏傾:“你這丫頭有錯在先,還不認錯賠禮道歉!”


    顏傾心裏極是不快,先偷偷觀察青鯉神色,見她視線沒有一直流連在王楷身上,心中稍稍踏實,拍了拍手,覷著王楷,賠禮的語氣毫無誠意:“真不好意思啊,王公子,我剛剛隻想著喂狗來著,不是故意要砸你的!”


    冷著眸子瞄了她一眼,本不想跟這丫頭計較下去了,誰料她又一驚一乍道:“呀!它這麽快就吃完啦!你們看,它又過來瞪著我了!琥珀,快拿饅頭過來!”王楷驚訝地回頭一看,果然見那隻狗又眼巴巴地過來了,站在他身後,張著嘴,涎著長長的口水,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對麵那個囂張的丫頭。王楷還沒來得把臉轉回來看顏傾,身子已經被橫飛過來的幾個饅頭襲擊了。


    好歹是有些經驗了,那隻饑餓的狗撲上來的時候,王楷第一反應便是不顧任何形象,一邊用胳膊護著麵部,一邊極速地連滾帶爬地閃開了。


    隻聽見嗖嗖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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