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此議的乃是禦史中丞莫文昭,此人素來是清流保守一派,此番不知為何忽然提出了立後之事,朝堂眾人都有些意外,不過看著皇上的態度,大家不複議卻是不行了。”


    坐在窗前榻邊的寧天流語聲平平,話語之間卻又帶著兩分低低的疑惑,嬴縱王袍加身,身披墨色大氅站在窗前,眸光正落在外頭湖邊正在忙碌著的嬴策和嬴湛,這二人看慣了宮中的景致,眼下竟有些羨慕他這裏的雪景,竟生出了圍爐賞雪的雅興,二人眼下正拉著寧微傾一道,由容冽、容颯打下手在湖邊亭子裏布置起來。


    嬴縱沉暗的麵色變得更加難看,眼睫一抬看向天邊的沉暗雲堆,寧天流見嬴縱不接話,便起身走過來站在了他身邊,一開口的語氣也有些沉肅,“這事看著是件喜事,卻也要看怎麽想,你本已是九章親王之身,手握重兵軍功赫赫,西岐亦有做大的勢頭,如果此時貴妃娘娘再被立後,這情景和當年蘇閥又有什麽區別,或者……難道皇上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微微一頓,寧天流眸色稍稍凝重了些,“皇上的心思素來無人猜度的出,今日早朝他更是當朝就應下了此事,當然,憑貴妃娘娘的資曆這後位也是非她莫屬,可我這心裏總覺得怪怪的,朝中多番提起立儲之事,從不見皇上回應,而今就這般定下了?”


    寧天流話語落定,嬴縱的眉頭微微一簇,將落在天邊的目光收回,他轉身朝書案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道,“立儲之事絕沒有今日這般簡單,父皇許我以高位,並不代表就是要立儲,不過……會給其他人這樣的錯覺罷了。”


    對於昭武帝寧天流有些話並不好說出口,比如嬴縱這麽多年來征戰沙場,其性子冷淡,除了貴妃和太後之外,後宮諸位長輩從不見對誰親厚,便是麵對皇上也是如此,雖則知道天家皇族多半感情淡薄亦深知嬴縱為人心性,可立儲之事旁人說得再多,最終還是昭武帝說話的,為了這個也該稍稍表表孝心,比如學學忠親王那般……


    寧天流心思何其洞明,可這樣的話他對著嬴縱卻總是說不出口,嬴縱其人,喜歡的便掠奪,不喜歡的便毀去,剩下的皆入不了他的眼,雖則狂妄霸道冷峻無情至極,卻至真至性!他是絕對做不出卑躬屈膝阿諛奉承之事的,他待天下人皆冷,這冷是真,若他有朝一日忽然對誰親近上心些,那這心意必定也是真,心念至此,寧天流又想到了沈蘇姀。


    寧天流這邊廂兀自做想,嬴縱已經取出一張信箋紙筆走龍蛇起來,寧天流看見那墨色的印著狼紋的紙張便知他眼下是有密令要寫,當即便也留在了窗前,稍稍一默又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此番立後,你欲順了皇上的意思?”


    不出片刻嬴縱已經那密令寫好,動作利落的折好裝入特製的信封,一邊漫不經心道,“若父皇當著滿殿的朝臣點了頭,這個意可不好逆,其實立後也好,母妃當得起國母之名,不論這背後是誰在推波助瀾,本王亦想看看這朝內朝外之人對此事的動作。”


    將信封壓與掌心之下,嬴縱看著寧天流唇角微抿,“隻怕許多人要坐不住了。”


    寧天流眉頭微蹙,“既是如此那也好,隻是往後你得小心些,說起來皇上久久未有立儲之意,豈不知此位若是長久空懸與朝內朝外皆是不甚安穩,且不知他到底在等什麽時機?”


    嬴縱將身子靠進椅背中去,緩緩地閉上了眸子,“等溫貓長成惡虎。”


    淡淡的七個字說的寧天流心頭一跳,看著嬴縱那閉目養神的樣子卻已是弄不清他這話到底是何意,溫貓……惡虎……大秦朝立朝兩百多年,眼下仍是大陸之上第一大國,且版圖更是一朝比一朝更大,在這樣一個君主專政的體製之中,一個賢明且手腕強勁的君主幾乎決定了這個國家的命運,而縱觀大秦曆史,幾乎大秦每一任帝王的登基之路都由血腥與屍骨所鑄,各個都是天之驕子,卻隻有能廝殺至最後的那個人才有資格成為大秦帝國的皇帝!


    寧天流心念鬥轉,終究未曾過問太多,對著嬴縱,他即便偶爾放肆卻也明白應當有的分寸,微微一頓,他忽的想起一事,似乎覺得眼下這氣氛有些不好,隨即便帶著興味的走至榻邊落座,看了一眼外頭嘰嘰喳喳鬧騰著的嬴策和嬴湛道,“今日一早漠北璴意的聘禮便送去了沈府,皇上雖然已欽天監之名擋了下來,可是那璴意可不是省油的燈,往後有什麽還不得知,除開這璴意,近來我倒是聽到些風聲,華庭公主因為那蘇閥之案的關係和洛陽候走的甚近,聽說公主欲為輔國將軍和洛陽候保媒,如此你倒是該謝謝那璴意,若非他忽然來了這麽一手,隻怕公主會直接跑到皇上和太後跟前去求指婚,嘖,憑皇上和太後對公主的寵愛,隻怕你還未說話美人就飛走了……”


    此話一出,預料之中看到嬴縱眉頭一皺,寧天流雙眸微狹,“你若真願娶,便去求親好了,所謂先下手為強,眼下皇上怎麽想不知道,可是太後的心還是在你這邊的,你眼下不著急,往後可隻有硬搶的份了。”


    嬴縱的眉頭皺的更緊,睜開眸子看了看自己膝頭,半個時辰之前,她還坐在自己腿上,鼻息微動,這方寸之間似乎還留著她的味道,嬴縱唇角浮起兩分苦笑,“倒不是我不願意娶,是她眼下沒心思嫁,我便也隻有一邊擋著別個的不軌之心一邊等著她了!”


    寧天流看見嬴縱這模樣頓時有些愕然的挑了挑眉,想了想便生出好笑的意味來,搖了搖頭感歎道,“倒是頭一回看到你這般無奈,如十殿下所言,你當真是被迷得五迷三道了,也不知洛陽候怎麽想的,你現如今的身份位份難道還讓她有什麽顧慮麽?”


    嬴縱唇角的笑意淡了兩分,默了默才搖了搖頭,“有時候,身份或許正是阻礙。”


    見寧天流的眸色有些深長,嬴縱便又到,“她的年紀尚小,我亦能等得起——”


    寧天流搖搖頭,“我瞧著你怕是等不起了,六殿下的婚事已定,聽說他已經自請了封地,隻待成婚之後便去往封地,六殿下之後便是你,你便是不急,也有大把人為你著急。”


    這話一落,寧天流下意識掃了一眼自家妹妹,鵝黃色的披風著身,亭亭玉立的身影在那素雪之間怎麽看怎麽都不比別個女兒家差,可惜眼前這人卻是一點兒不動心,心中稍稍一沉,再回頭之時嬴縱已眸光微狹的看著他道,“說起來,你也該成婚了……”


    寧天流唇角一搐,背後忽的生出嗖嗖涼意!


    ·


    嬴華庭出了七王府之後直直將沈蘇姀送回了沈府,一路上一句話都沒有說,似乎還處於震驚之中,見她那模樣沈蘇姀也不多言,堪堪在沈府門前下了馬車與她分了開來,剛一進伽南館,每日必達的邸報已經送到了她的手上,本是隨意的一瞟,可看到那立後之事時卻是將眸光頓了住,一邊的香書看著她那模樣稍稍一愣,不由一問,“侯爺怎麽了?”


    話音剛落沈君心便進了屋子,走到她身邊一把將那邸報拿過來大眼一掃,眼底立刻有一道微光一閃而逝,大大咧咧坐在沈蘇姀身邊,越過她去勾桌案上的小吃食,一邊語聲深長的道,“這一下,有些人可就不止是做秦王妃了,隻怕得是奔著太子妃去了!”


    沈蘇姀回過神來,掃了沈君心一眼,沈君心便揚唇一笑,“當然,前提是秦王能這一路能走的穩當些,若稍稍一個不慎,嘖嘖,恐怕是慘得很!”


    沈蘇姀揚手便落在了沈君心臉上,沈君心吃著東西嗷嚎一身,再不敢在她身邊膩歪,滿是哀怨的坐到桌案對麵去了,見沈蘇姀的麵色不好看,沈君心也不再放肆,抿了抿唇問道,“你不打算進宮去探聽探聽消息?”


    聽他如此問,沈蘇姀便轉過頭來看著眼前此人,雖然身量拔高的很快,可是眼前這個麵上還有兩分嬰兒肥的孩子僅僅隻有十歲而已,自小生活在沈府,在老太君的庇護之下從不曾經曆什麽風霜刀劍,這樣的孩子難道不是應該保持天真單純的心性嗎?


    便是她當年在十歲的時候也沒有他這樣的老成……


    沈君心看著沈蘇姀這眼神一時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話,當即便坐直了身子話語模糊的道,“你,你不去就算了,我隻是說說而已,立後之後秦王便是嫡子,往後爭儲之時也多了一分籌碼,其實也算是好事,你作甚要用這眼神看著我……你……”


    “沈君心,詹姨娘平日裏都是怎麽教你的?”


    沈蘇姀莫測的看著沈君心還不算,忽然道出的這麽一句話更是叫沈君心一口氣一岔,本就被她看得不自在,她這話一出他來不及反應立刻眸光一晃,由此便也是徹底的暴露了他的心虛之處,沈蘇姀唇角微勾,又道,“小小年紀卻有如此心性,詹姨娘可真是厲害!”


    沈君心心虛一瞬便又耿直了脖子,“什麽厲害,是我自己聰明!”


    沈蘇姀唇角一揚,“你是聰明,可若無人教你你再聰明也沒別的法子,你且放心,我隻是感歎你年紀如此之小便有這般心思,早些懂事明理的確是好,可是慧極必傷的道理你更該明白,該你想的事情你去想,不該想的再去想可是要傷身傷命的。”


    沈蘇姀話語落定,沈君心看著沈蘇姀的眸色卻微微一怔,他放在案幾邊上的拳頭緊緊一握,而後轉過臉去,語聲悶悶道,“傷身傷命便傷身傷命,反正也和你沒什麽關係!”


    沈蘇姀本是好意,卻見他不知在鬧什麽別扭,她無奈的搖了搖頭,懶得和他計較,一轉眼香書正端著一碗藥進得門來,一邊往她跟前走一邊還在抱怨,“侯爺身子有恙,便該注意些,今晨回來尚且連藥都來不及喝便走了。”


    一碗濃黑的湯藥放在沈蘇姀麵前,她眼底剛剛消下去的深重之色又是一現,看向香書,“這是詹姨娘給開的藥?”


    香書點點頭,“正是呢,侯爺昨兒一天半分好轉沒有,最後還是少爺去請了詹姨娘過來,可真是沒想到詹姨娘如此厲害,眼下瞧著侯爺的麵色好了不知多少呢!”


    沈蘇姀心說今早還泡了藥浴,眼下當然是好了許多,心中雖然如此想,可沈蘇姀又看了看沈君心,沈君心在別個麵前總是表現的恰到好處,可在沈蘇姀這裏卻能輕易便被看破,見他略有局促,沈蘇姀的眉頭便是一皺,揮了揮手,將香書遣了出去。


    “你在緊張什麽?”


    沈蘇姀當然沒忘記早晨沈君心那不屑的語氣,如果不是她,詹姨娘是不會出來為誰治病的,沈君心在她麵前到底是真情流露的多,早間大抵是存著炫耀親近之意脫口而出,此刻卻有些怕沈蘇姀深究的樣子,眯了眯眸子,沈蘇姀的語聲一時深長,“詹姨娘的身份我不會追問,不過,最好不要給沈府惹什麽麻煩……”


    沈君心見她這般唇角幾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到底是生生忍了,沈蘇姀端著藥碗仰頭喝盡,而後便覺得有些困乏,昨日受了一天的折磨,早晨又是藥浴,進宮出宮來回,眼下實在有些疲累,那立後之事她暫且夠不著,也由不得她去管,當下便進內室欲小憩一會兒,沈君心皺著眉頭看著沈蘇姀的背影消失,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糾結至極。


    ·


    嬴縱最終並未和嬴策諸人圍爐賞雪,留下布置妥當的一攤子,他當先朝宮中而去,今日帝宮中的氛圍很有些微妙,皆因那早朝之上的立後之議,嬴縱並未先去壽康,而是直直進了棲霞宮,棲霞宮中各宮各殿送來的禮物擺滿了正廳,本還有許多望風而來的妃嬪想要當麵和貴妃表表心意,卻因為貴妃實在還在病中因此婉拒了這一幹人等的當麵拜謁。


    嬴縱到棲霞宮的時候,西岐茹正在書房之中作畫。


    棲霞宮書房之外的庭院已有多日不曾打掃,並非是下人偷懶,而是因為貴妃下了命令不讓,連著幾日的大雪將那院子齊齊覆了住,此刻看過去乃是一片粉雕玉砌模樣,西岐茹恰好就在畫那處雪景,嬴縱進的書房門時放輕了腳步,走進門口隻看到西岐茹安閑雍貴的側影,他未曾出神打擾,隻站在門口看著西岐茹的側影出神。


    微蹙的眉頭舒展,墨藍色的眸子溫潤而通透,這世上,隻有二人能享有嬴縱如此沒有殺傷力的目光,西岐茹雖然年過四十,卻仍是一副姣好身段,此刻那墨發盡數束在腦後,廣袖亦是半挽,細筆著墨,過了良久才將這幅畫完成,直起腰身來呼出口氣,這才發現有一道目光正看著自己,轉過頭一看,眉眼一彎,“怎麽也不出聲。”


    嬴縱便走了過來,先是看了一眼西岐茹的畫,默不作聲的點點頭算作讚許,而後才親自奉上筆洗讓西岐茹執筆淡墨,西岐茹唇角帶笑,一邊洗著畫筆一邊笑道,“你必定是因為那立後之事急急進宮的,此事皇上已經點了頭,早前也派了全福來知會過了,雖然算不得聖旨,可也算是口諭,若真要立後那便很是麻煩,欽天監那邊還得算個吉日才可。”


    洗完了筆,西岐茹又將畫質展了展,而後看向嬴縱道,“你必定已有想法了,說說看。”


    收拾好一切西岐茹便朝不遠處的貴妃榻走去,嬴縱跟在她身後,看著西岐茹的背影默了默忽然溫聲問道,“母妃可想做皇後?”


    西岐茹一笑,落座在榻一邊洗盞更酌一邊笑看他,“你可想做嫡子?”


    嬴縱唇角微抿,眸色浮起兩分無奈,西岐茹一邊為嬴縱沏茶一邊歎道,“算起來我進宮已有二十二載,二十二載換來一個棲鳳宮……我倒覺得有些不值當,可眼下皇上心有此意,我便想出各種法子請辭似乎也有不妥,阿縱,母妃隻願你所願得成,至於母妃哪樣都無礙。”


    這話存有安撫之意,嬴縱看著眼前那幾乎透明的茶湯卻蹙了眉,稍稍默然一瞬忽然看向了書架高閣之上放置著的“九霄環佩”琴,“若是去了棲鳳宮,母妃可會繼續撫琴?”


    西岐茹有些不解,“阿縱,你知道我這二十二年極少動琴。”


    嬴縱回過頭來,看著西岐茹唇角微揚,“棲鳳宮再好,母妃過的不開懷,不要也罷!”


    西岐茹眉頭微挑有些不明他做的什麽打算,嬴縱便繼續道,“此事交由兒子便可,母妃隻管作畫焚香,其餘的皆不必管,隻是母妃需得注意,兒子隻怕有人會對母妃不利。”


    西岐茹素來是相信嬴縱的,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當下也不再多問,隻點了點頭,溫潤的目光一時變得有些黑沉清冷,“你莫把我當做不知事的閨中婦人,這麽多年我所見所知不比你少,你亦不必為了我的事上心,她們再膽大,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對我如何!”


    嬴縱自然知道自家母妃是什麽性子,微微一頓,西岐茹又道,“西岐最近的勢頭似乎很是厲害,阿縱,他們的立場既然徘徊不定,那與其讓別人抓住同腳以此要挾與你,還不如你自己動手來的幹淨利落,你外祖母和外公故去多年,說起來西岐早已算不上你的母族了!”


    嬴縱心中當然知道這一點,可讓西岐茹說起來又是另一番味道,好似已將他最後的顧慮消去一般,見他了然的模樣西岐茹忽然唇角微揚,話題轉的極快的道,“六殿下已有婚約在身,你何時才將洛陽候娶回王府?洛陽候到底是姑娘家,你強強將她留在王府也不是常事,莫不是洛陽候眼下還未對你動心?嘖,我料想著你也不是個會哄女孩子開心的。”


    嬴縱正在喝茶,聽到此頓時輕咳起來,他極少在別個麵前失態,眼下這模樣看的西岐茹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好好好,我不多說,你隻需知道我亦是喜歡洛陽候的……”


    嬴縱在棲霞宮留到了華燈初上才出來,外頭不知何時紛紛的又落了雪,夜幕四垂,整座帝宮都顯得沉肅而冰冷,嬴縱走出棲霞宮幾步,忽而回頭看了一眼棲霞宮的門楣,這座僅次於棲鳳宮的貴妃寢宮當然是華麗又巍峨的,可是在嬴縱的眼中,隻覺得這座宮殿好似黃金牢籠一般將西岐茹的一生都禁錮在了這裏,所謂立後入主棲鳳宮,不過是換了一個更美麗的籠子一般,稍稍一默,嬴縱趁著夜色幾步走下台階上了王輦。


    “去天牢——”


    簾子剛落便傳出嬴縱低沉的話語,容冽二話不說上了王輦,馬鞭一樣王輦便前行起來,夜色好似潑墨一般濃黑,簌簌的雪聲伴隨著夜風呼嘯聲和車輪滾動聲在寂靜的宮道之上響起,從內宮走出,並不朝著天聖門而去,方向一轉往西北麵天牢走,尋常巡邏森嚴的禁衛軍不知為何今日裏竟然久久未出現,這隱與夜色之中的王輦,就這般毫無阻攔的停在了天牢之前,天牢入口,展狄身著墨色披風頭戴風帽早就等在此處。


    嬴縱走下王輦,揮揮手免了展狄之禮,大步朝天牢之內走去。


    從前幾日冰寒森冷的黑牢換至今日有床有桌有炭火的亮室,換了身囚服的竇準在看到嬴縱出現的那一刻並不覺得意外,牆角一盞昏黃的豆燈微亮,屋子正中一盆炭火劈啪作響,竇準正坐在小凳上,拿著一截黑炭在地上寫寫畫畫著什麽,看到嬴縱出現唇角微勾的開口道,“秦王大駕光臨,竇準有失遠迎,我料想著,秦王差不多也就在今夜便會到了……”


    身後有人為嬴縱搬來一把寶椅,嬴縱掀袍落座,看著竇準的眸光深沉莫測,在那看似尋常卻實在迫人的目光直視之下,竇準終於扔下了手中的黑炭,將沾了黑灰的手拍了片,這才抬起頭來認真打量眼前之人,這是竇準第一次這般近的打量嬴縱取下麵具之後的臉,這張臉上一次出現的時候,還是嬴縱八歲大病之前——


    唇角微抿,竇準語聲之中帶著兩份笑意,“夜黑雪大,秦王冒雪前來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竇準洗耳恭聽。”


    麵對嬴縱,竇準的態度可謂是好之又好。


    嬴縱麵無表情的看著竇準眼下蒼老卻依舊沉穩的模樣,“洛陽候許了你什麽條件?”


    竇準聞言眼底微光一亮,好似有什麽疑惑終於解開似得,“我料想著洛陽候與秦王有關,卻沒想到秦王竟然會信任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娃,秦王既然如此問,便是未從洛陽候那裏問出什麽來,不過我也可以告訴秦王,洛陽候說會讓我走出天牢。”


    兩年之前竇閥一夜倒台的事情實在是太過玄妙,本以為全都是嬴縱的招數,卻想不到中間還來了個十二歲的沈蘇姀,竇準早已想到沈蘇姀乃是嬴縱之人,卻一直不敢確定,而今聽到他親口一問,他才有些明白了,聽嬴縱這話,那洛陽候卻又不是他的棋子,否則他怎能不知道洛陽候對她許諾了什麽,如此一想,竇準眼底的光便是一亮。


    心知竇準是誤會了兩年前的事情,嬴縱卻也不打算解釋,看他片刻漠然道,“她許你多少,便是本王許你多少。”


    聽聞此話,在大秦朝堂上詭策人心了幾十載的竇準怎能不明眼前此人對那洛陽候的與眾不同?在他的印象之中,眼前此人殺伐果決卻從來沒聽說他對別的女人動心過,想到那洛陽候,竇準一時有些疑惑,這些心思一閃而逝,竇準眸光鄭重的看著嬴縱一瞬,他本來是絕對不會信他的,可眼下卻是沒有別的辦法了,看了嬴縱良久,竇準忽然深吸口氣唇角微揚的點了點頭,“且不知秦王有何吩咐?”


    嬴縱仍是那麵無表情的模樣,語聲低寒道,“她問你多少,你便答多少。”


    竇準心中所想又確定了半分,眼前此人和洛陽候果真不是主仆關係,既然不是主仆,那麽便隻可能是相互聯手了,想到那位洛陽候,竇準心中沈蘇姀的分量又重了幾分,畢竟能和嬴縱聯手的人這世上可一點兒都不多,然而依眼前之人的性格,聯手便罷了,能如此深夜至此交代與他,更說明洛陽候在他心中是極其不同的,竇準眯了眯眸子,一時卻實在好奇那洛陽候的身份到底為何,他來意分明,乃是為了助她查案,可是那洛陽候一個身家孤女,為何一定要和華庭公主淌這麽一趟渾水查蘇閥之案呢?


    竇準一邊點頭應下嬴縱之語,一邊在心中細細理清思緒,卻不想嬴縱的話尚未說完,稍稍一默,他的眸光忽然變得幽深,語聲亦是森寒迫人,“隻有兩樣你無需告訴她。”


    竇準的心虛一斷,看著眼前此人沉冷的麵容眉頭微蹙,麵上還算平常,可是竇準心中已經掀起了微微風浪,他幾乎已經能預料到接下來所言才是他今日來的重頭戲!


    “第一,無需讓她知道今夜本王來過此處。”


    這第一說完竇準的心頭便是一跳,一時又有些懷疑適才自己的推想到底正不正確,畢竟嬴縱這樣的人實在是難得對別個女子真的動心動情,竇準在這昏黃微光中看著嬴縱,某一刻,他那雙墨藍色的幽幽深眸忽然一垂,長睫才他眼瞼之下投下一片暗影,一時他再辯不清他的情緒,默然片刻,隻聽到嬴縱極其陰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待那森森一句話說完,即便是坐在火盆旁邊,即便身上已經換了棉衣竇準也覺得有止不住的涼意從腳底漫了上來,與此同時,卻是腦海之中關於沈蘇姀身份的一些不可置信的猜想,嬴縱見竇準睜大眼睛滿是驚疑不定的模樣站起了身來,眸光掃過他胸口那處被棉服遮著卻依舊作痛的傷口轉身走了出去,牢門大開,寒風卷著嬴縱森寒的話語落了進來。


    “本王能讓他們劍偏三分,亦能讓他們一劍封喉。”


    “今日,本王便當你全都應下了。”


    竇準生生的打了個寒戰,低頭看了看自己傷處,有些畏冷的攏了攏自己的衣領,若非沒有退路,他絕不會與虎謀皮,可想到嬴縱那森森的話語,他眼底卻又忽然閃出兩分嘲諷的興味,眼下,他終於不是全無籌碼了……


    嬴縱是絕不會主動給別人機會的人,可是這一次,他破了例,走出天牢之時他的麵色算不上好看,展狄默然不語的跟在他身後,待快要走出天牢大門之時嬴縱才腳步一頓的停了下來,“往後你無需親自來,本王亦不會再至,你且照看好洛陽候便是了。”


    展狄無聲無息在後麵點了點頭,嬴縱便大步流星的朝王輦走了過去,掀簾上車,王輦尚未催動他便落下一句“去沈府”,雪月落越大,容冽揮鞭而起,不多時王輦便離了天牢很遠,展狄等人默然片刻,過了一會兒才各自隱入了夜色之中散去,不消片刻,巡邏的禁衛軍們再度出現,天牢之中亦恢複了一片尋常的平靜。


    雪下得很大,宮道之上卻積了厚厚一層雪,王輦本不該走快,可嬴縱連著兩次下令快些,容冽便也隻好加快了速度,幸而他的駕車之術上佳,一路上雖然顛簸了些卻還算平穩,因是雪日,君臨城之中的畫舫酒館早早就歇了夜,平日裏燈火闌珊的街市今日裏略有些黑沉,偶爾的微光從那車窗簾絡縫隙之中灑入,也隻看到嬴縱陰沉難辨的一張俊臉。


    小半個時辰之後,王輦終於緩緩地停在了沈府之前的一處暗影裏。


    雪聲簌簌,王輦車頂上早就覆了一層厚厚的雪,車輦之中的火爐早已熄滅,寒意從簾下鑽入,整個車廂漸漸成一個冰室似得凍人,嬴縱靠在車壁之上,並不掀簾去看沈府高闊明亮的門楣,亦沒有走出馬車去見沈蘇姀的打算,就那麽坐在車廂之中不言不語,好似那一句“去沈府”隻是為了在這陰暗角落之中小坐一會兒。


    眼看著雪勢半分不減,容冽自己倒還沒什麽,卻實在擔心車廂之中的嬴縱,默了一瞬終是開口一問,“主子,您不進去見侯爺嗎?”


    回答容冽的是長久的沉默,車中的嬴縱有十分明顯的呼吸聲,因此容冽也不擔心嬴縱昏睡過去,隻有些不明白今日的嬴縱似乎有些不對勁,想到適才嬴縱去見了竇準,容冽不由得眉頭一挑,莫非是那個竇準說了什麽不好的話?


    容冽沒個頭緒,獨坐在車廂之中的嬴縱卻保持著那個上馬車的姿勢久久未變,直到他半個身子有些發僵發麻他才稍微的動了動,姿勢變了,可那緊蹙的眉頭和緊抿著的唇角卻不曾變,眸光微垂,刀削斧刻的臉被黑暗吞噬,周身的氣勢也不知為何消失無蹤,若沈蘇姀見到此刻的嬴縱,定然不會相信眼前這人是那生殺予奪的九章親王!


    某一刻,嬴縱終於掀開車簾朝沈府的大門看了一眼,無邊無盡的雪幕之中,沈府大門口明燈大亮,府門緊閉,從那高牆之上卻能看到府中依舊燦然的燈火,那伽南館的位置他是知道的,那光亮依稀就是伽南館的方向,嬴縱深吸口氣,“唰”的一聲放下了簾絡!


    “回王府。”


    來了卻又不去見,這樣糾結猶豫的嬴縱還是容冽第一次見,雖則疑惑,可是嬴縱命令一出他已幹淨利落的調轉車頭準備朝秦王府的方向而去,王輦從陰暗之中駛出,速度亦緩緩地提了起來,車廂之中的嬴縱眸光微閉著養神,生生想將那不舍的念頭按壓下去,然而隨著王輦越走越遠,不知怎地他心頭忽然生出些微的不安之感來,閉著的眸子陡然一睜,嬴縱豁然直起身子回了回頭,呼吸一促,赫然開口,“停車!”


    適才才說回去,可這沒走出幾步便又要停下,容冽心中暗暗歎息,直直將那王輦駐了馬,王輦尚未停穩,嬴縱的身影卻已經飛身而出,容冽隻覺眼前一道黑影一閃而逝,他尚未反應過來嬴縱已經迎著寒風一路踏雪不留痕的朝沈府掠去,眼前一花,嬴縱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府中高牆之後,容冽不知自家主子為何變得如此之快,歎息著又將王輦停在了街角。


    此刻的伽南館之中正是一片燈火通明,這燈火通明之中是下人們極快而迅疾的腳步聲,是各式各樣麵色焦急卻驚慌失措的麵容,當然,少不了香書和沈君心一聲聲切切的輕喚,這一切都因為沈君心的姐姐香書的主子沈蘇姀眼下忽然生了疾病!


    暖意融融的內室之中,香書正滿含淚光的捧著瓶瓶罐罐站在落著床幃的床榻之前,“侯爺,您這到底是怎麽了?奴婢已經派人去請大夫了,您就讓奴婢守著您,奴婢這兒有好些止疼的藥,無論如何您先吃一顆,侯爺,奴婢求您……”


    緊合的床幃之中,沈蘇姀正滿頭大汗的卷縮在床榻之間,麵色煞白貝齒緊咬,腦仁兒之間的抽疼幾乎快要了她的命,她一時貪心入了夢而已,卻不想驚動了沈君心和香書,耳邊模模糊糊傳來外頭的動靜,不必想也知道外頭的人都以為她得了重病了!


    “我,我無礙,你且守著別讓旁人進來,我馬上就好!”


    說這話極其費力,聽到這咬牙切齒好似已經快要忍耐不住的聲音香書哪裏還能相信她家侯爺得的隻是小病,當下那哭腔更為重了些,“侯爺,您就先吃點藥吧,那大夫過來還要許久,您在這麽下去奴婢真怕你出個什麽事兒,侯爺……”


    沈蘇姀哪裏敢讓香書看到自己眼下這幅模樣,這半死不活的駭人樣子,也隻得叫那人看看罷了,深吸兩口氣,沈蘇姀心中默念著斷斷續續的內功心法一邊想要將那疼痛壓下去,可不知是因為她剛得了一場病還是因為這疼間隔的時間太短,沒了他此前的內力相助,她一時連內息都聚不起來,心頭一酸一睹,且不知這脆弱之時思念來的如此瘋狂霸道,可再如何想,眼下他又怎能出現在此地呢。


    “嬴縱……”


    正與那疼痛鬥爭的沈蘇姀全然不知自己已念了他的名字,更未曾發現外頭一直求著自己的香書不知何時已經沒了聲音,連帶著連那燈火都暗了兩分,半夢半醒,半昏半睡,床幃半開,忽然有一雙手伸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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