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七王府的上空被一團陰雲籠罩,渾似有暴風雪即將落下。


    臨水的書房之中,嬴縱身上披著一件墨色狐裘,手中正拿著那本沈蘇姀經由寧天流交到他手中的冊子,這本名冊出自當年刑部左侍郎之手,彼時的他或許因為第一次參與那樣大的事情便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及所有涉及人員的姓名都寫在了上麵,看著泛黃的紙頁之上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嬴縱不由想起了沈蘇姀說道這名冊之時的表情。


    屋內角落裏的香爐之上青煙嫋嫋,但凡嬴縱要用這書房,那香必得點燃,那是清遠和明生得容冽吩咐日日都要做的事情,沒有一刻敢忘,那香不知是何種名貴之物,清遠和明生每每再次臨帖之時但凡有那香燃著便能凝神靜氣許多,明生本就是個安靜的,清遠卻有幾分活躍,從前清遠領貼的時間總不會超過半個時辰,可或許是有嬴縱的親自教導,又或許是那清心的香起了作用,現如今他臨帖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他本來寫的一手行楷,卻與無意之中看到了嬴縱的一手行草之後生生棄了原來孟先生教的筆法,又重新開始練起了行草。小小年紀的他學起行草來並不容易,且不敢當著嬴縱的麵寫,卻不想有一日被嬴縱不經意看見,隨後他有意無意的點撥了幾番,如今,那一手行草竟也堪堪有兩分嬴縱筆墨之間的疏狂硬朗之氣。


    正凝神臨帖的清遠和明生並未注意到窗邊人的目光不知何時已經落在了他們身上,可嬴縱的目光太有存在感,不過半刻專心致誌的兩人便察覺出異樣來,齊齊抬頭,正對上嬴縱漆黑的眸子,清遠遲疑一瞬,“王爺,您有什麽吩咐嗎?”


    嬴縱看著眼前兩個麵容清秀已經有少年模樣的男孩微有沉吟,片刻後才薄唇輕抿的開了口,“你們的沈姐姐……是個怎樣的人?”


    他語聲尋常,眸光卻沉凝,這話問的輕鬆,可好似又有什麽重大意義,自從早前撞見過沈蘇姀和嬴縱在躺椅上的那一幕,這兩個小少年心中就已經明白這位七王爺與自家沈姐姐大抵有什麽非同尋常的關係,隻是一個是他們敬慕的恩人,另一個是他們敬畏且仰望的主子一般的存在,即便兩個小少年心中好奇,卻也絕對不敢亂問亂說。


    嬴縱在他們麵前素來寡言,如此直截了當的問起沈蘇姀還是頭一遭,兩人心頭自然重視,清遠和明生放下手中墨筆對視一眼,此番卻是明生先開了口,“沈姐姐心地善良,學堂之中五十多個孩子皆是因為天災與戰亂流離失所沒了家的,沈姐姐一個個的將他們從城外亂葬崗和奴隸所周圍撿回來,有的已經養了四五年。”


    清遠見嬴縱眸色莫測,一時不知他問這話是何意,眸光幾轉忽然補充道,“沈姐姐待我們都極好,雖然是大家小姐卻從沒有架子,我們生活用度日常瑣碎她都親自過問,若是誰讓她照顧,她定能事無巨細照顧的很好,沈姐姐還很漂亮,清遠在大姐上見過不少富家小姐,都沒有沈姐姐好看,還有沈姐姐也寫得一手好字,她不僅能寫絹花小楷,一手行草也寫得勁道十足,除了王爺以外,沈姐姐的字是清遠見過的最好的行草,沈姐姐繡工也是一流,她曾為我們做過香囊,比清遠所見的外麵街市上買的最貴的都要看好,王爺的衣袍若是交到沈姐姐手中定然比過宮中司針紡去,沈姐姐蘭心蕙質賢良淑德簡直能算是天下女子至楷模,若是當世哪個男子能聘她為妻定是前世修來的福、福祉……”


    清遠不愧是學問做得好的,口中溢美之詞不斷,可他越說似乎越是變了味道,嬴縱聽著他那話眼底閃過莫名的異樣,繼而聽到那“衣袍”之語眼底更生出兩分卓然笑意,清遠和明生幾乎從未見嬴縱笑過,此番他如此變化讓兩人心中一時拿捏不準,清遠越說聲音越小,至最後眼底已有兩分忐忑,有些不確定的看了看明生,明生也有些不安。


    嬴縱看著他們這模樣笑意收起,微微眯了眸子,“你們沈姐姐在你們心中如此完美,若是哪天她做下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不會的!”


    清遠和明生在嬴縱麵前素來乖覺,雖然嬴縱從未對他們如對外麵那些人那般冷酷威懾,可是大抵他那通身的氣派已經深入骨子,這兩人便是連說話都是恭敬有禮的,如這般急聲打斷他的話還是頭一遭,嬴縱看著這異口同聲的二人眸光不變,輕輕一問,“為何不會?”


    明生和清遠不知嬴縱怎麽忽然有此一問,隻急急解釋起來。


    “沈姐姐心底善良怎會做傷天害理之事,若她這般心性的人都要傷天害理,那天下賢德世間良善都算不上好人了。”清遠說的疾快,可大抵是嬴縱的眸光太過深刻,他被他看得一時語塞,隻最終隻是堅定的否決,“總之清遠相信沈姐姐絕不會作惡。”


    相比清遠明生就要客觀冷靜的多了,他慎重的看了看嬴縱此刻說話的姿態,沉默一瞬才鄭重的開了口,“王爺,沈姐姐的心性我們兄弟二人都堅信不疑,不過這世上之事全無絕對……”


    “明生!”


    明生顯然和清遠的觀點全然不同,不由得惹急了清遠,明生抬手止住了清遠的話頭,隻看著嬴縱道,“這世上之事全無絕對,是非黑白不過全憑人心,亦非人人都明白禮義廉恥,一味的善良隻會滋生罪惡,倘若有朝一日沈姐姐做了什麽看似不善之事,明生也相信她必定有自己的緣故,沈姐姐能以萬貫家財施以漠北,能善待我們這些素昧平生的孤童,讓若有什麽事情逼得沈姐姐不得不為惡,那事情定然已將沈姐姐逼至絕境,能將沈姐姐逼至絕境必定也是不善之事,以惡製惡,又有什麽不可?”


    嬴縱看著明生的目光越來越深刻,清遠也聽得一愣,明生一口氣說完才驚覺自己似乎說的過多,不由得垂了眸,又偷偷抬起頭來看嬴縱一眼,“明生一時心急胡言亂語,若有不當之處請王爺責罰。”


    嬴縱下頷微收,唇角微微勾起,“你們對她如此回護,本王為何要責罰。”


    微微一頓,嬴縱眸光一轉看向了外頭黑雲壓頂的雲團,“你們說的都不錯,你們的沈姐姐若真是做了什麽不善之事,必定是有緣故的,以惡製惡,是本王喜歡的風範。”


    聽嬴縱一語清遠和明生抬起頭來相視一眼,兩人的眼底都有些疑惑,被嬴縱似假非真的一說心頭都有些惴惴,奈何嬴縱說完此話便不再多言,反倒將他們的心思吊了起來,窗外有墨色的身影一閃而逝,聽著進門的腳步聲嬴縱又看了他們一眼,“本王隨意問問,你們沈姐姐的確賢良淑德蘭心蕙質是當世女兒家之典範,今日就臨至此處,去練劍吧!”


    清遠和明生聞言心頭微鬆,將桌案上的書帖收拾好便做禮退了出去,容冽一身墨色勁裝挾著一身寒意進得門來,朝嬴縱拱手一拜,“主子,都查到了!”


    嬴縱唇角微抿,帶出兩分銳利鋒芒,“如何?”


    “琅琊鳳王在年前患上了中風之症,這些日子一直在養病,這位郡主殷蓁蓁便代替其父來了君臨,是昨天早上進的城,先去了天寰宮拜見了皇上才又去的壽康宮,今日一早她又進宮去了,是為了向太後獻禮,剛剛收到的消息,她還帶了一份禮物給沈姑娘。”


    微微一頓,容冽的話語幽幽一沉,“此前所見的那位白衣男子一直待在自己的客棧之中並無異動,似乎和那位郡主沒什麽關係,隻不過這幾日他陸陸續續在私底下見了君臨城中幾位商戶,這些商戶或多或少都和沈家有生意往來,雖然他還沒做什麽,可瞧著似有圖謀!”


    容冽語聲沉沉的說完,嬴縱便是一陣深沉的沉默,那白衣男子必定是有所圖的,隻是他所圖到底為何,又和她有什麽關係嬴縱一時間還弄不明白,他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不知怎麽心頭浮起一股子不安,這樣的不安實在少有,他默然片刻忽的起身朝外走去。


    容冽跟在嬴縱身後,“主子要去何處?”


    嬴縱頭也不回,“進宮——”


    容冽看著這已經罩下來的暮色有些擔憂,唇角幾動卻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嬴縱略顯極快的步子卻在此時停了住,容冽以為嬴縱改了主意,卻不想嬴縱竟看著他道,“想辦法把那白衣男子所見之人的身份都弄清楚,另外,本王還要知道那白衣男子更多的消息。”


    抬眼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嬴縱轉身朝府門而去,隻丟下沉沉四個字。


    “天黑之前!”


    ·


    “那個北魏公主怎麽忽然病倒了!”


    “聽說是她看上了咱們的七王爺,可是七王爺不喜歡她,結果這公主一時氣鬱就病了。”


    “沒錯,聽說那公主睡夢之中還哭著喊著七王爺的名字呢!一聲聲喊得撕心裂肺,我在清寧殿外頭掃地都聽見了,那小公主看來對我們七王爺是用情至深啊,可惜了——”


    “嘖嘖,要我說她這就是活該,聽說那小公主是北魏皇帝的心頭肉,剛來我們大秦就鬧得雞飛狗跳,竟然還敢在宮宴之上指名道姓要嫁給七王爺!我們七王爺是什麽人,從來隻有他看上別個哪有別個敢覬覦他的!”


    說這話的宮女顯見的對嬴縱的威名了解頗深,身旁一人聽到她這話卻有兩分別的疑惑,隻聽其壓低了聲音道,“不過這麽多年也沒聽說過七王爺有什麽風流韻事,聽說他在邊關戍邊八年多從來不近女色,就是回來君臨也從不去煙花柳巷,有人說他的王府裏頭藏著個絕世女子呢,不過也有人說啊,咱們的七王爺根本就是……”


    一群低等宮人各自拿著掃帚聚在宮牆一角竊竊私語,幾個人正說得興起,忽然,其中一個麵對著宮門方向的宮女驟然麵色一變,也不知看到了什麽竟然冷汗四溢渾身發抖,她一把拉住那說的正開心的宮女使勁的搖了一搖,說話的那宮女麵上本有不虞之色,卻在耳邊傳來車輪滾動之聲是陡然住了口。


    一轉頭,眼角一輛墨色的車輦正緩緩映入眼簾,幾人趕忙跪地磕頭,瑟瑟發抖的等著那車輦從她們身前駛過,待那車輦滾動的聲音消失幾人才鬆口氣的直起身子來,互視一眼,幾人眼底滿滿都是後怕之色,擦了擦額角汗意趕忙起身各做各事再不敢多言一句。


    嬴縱的車輦一直到了壽康宮前才堪堪停住,下的車輦進了宮門,今夜的壽康宮與往日一般無二,剛走至大殿門口便聽到裏頭有嬴策的聲音傳來,不知在說什麽正是開心,嬴縱若尋常那般進的門去,在沒有看到沈蘇姀的身影之時眸色微沉。


    “七哥你怎麽來了?”


    此刻天色不早,嬴策看到嬴縱這個時候出現自然有兩分意外,陸氏也有些訝異,“小七,怎麽這個時候進宮來?哀家還以為你今日就在府中了,晚上天氣冷的很,你何必再跑一趟,你雖不說哀家也知道你這冬日裏舊傷又得犯了,都是打仗落下的,年紀輕輕的男兒家倒是和哀家一樣時時進藥,既然來了哀家便讓她們給你做一道藥膳補補身子——”


    陸氏和嬴策麵上都一片常色,這讓嬴縱眼底的深沉消散兩分,他被陸氏拉在身旁坐下便是一頓叮嚀,一時間倒是找不到插話的時候,陸氏話語一定嬴策便興高采烈的看向了嬴縱,“七哥七哥,你可聽說了那北魏公主今日裏病倒了?”


    嬴縱不置可否的看他一眼,“倒是不曾。”


    嬴策一笑,眸光略帶著兩分促狹,“聽說那公主昨日去了一趟棲霞宮之後回去就不對了,晚上便宣了禦醫過去,還聽說那公主口口聲聲喊著七哥你的名字,也不知是念著你呢還是恨你,不過呢前一晚還一定要喊著嫁給你,可昨晚她就改了主意,七哥,你到底做了什麽啊?”


    嬴策這般一問陸氏也無奈的看向了嬴縱,一邊歎道,“小七,你也真是……”


    嬴縱不置可否,嬴策卻要為他說話,“皇祖母你別說,那位公主的性子實在是跳脫跋扈的很,便是三哥都被她弄得頭疼,幸好她沒到您跟前晃悠,這一次七哥叫她吃點苦頭也好。”


    陸氏心中當然是孫兒重要,當下也不再說什麽,嬴縱見此才不經意的轉了話題,“聽說今日裏鳳王郡主進宮拜見祖母了?”


    嬴縱問的隨意,陸氏便點了點頭,“是啊,蓁蓁是個苦孩子,這次來君臨真是難為她了。”


    聽陸氏的語氣尋常,嬴縱便能確定今日並沒有什麽事發生,嬴策聞言也微微一歎,“一個女孩子成了她那副模樣也真是難受,聽說殷氏如今隻有她一個,且不知未來琅琊城該有誰接管才好!那位鳳王竟也不想法子再生個兒子。”


    說到此陸氏搖了搖頭,語氣竟是讚歎,“那位鳳王一生隻鍾愛王妃一人,這事當年也是一段佳話的,生下了小郡主之後鳳王妃身上落下了病根子,沒過幾年便香消玉殞了,難得鳳王竟然半生未娶,隻守著女兒過日子,可惜啊,女兒生下來身上就帶著病,聽說常年不能見風,一雙腿也在小時候受了傷。”


    感歎的話語忽的一轉,“不過蓁蓁到底是受鳳王調教出來的,現如今雖然看著不利於行十分可憐,可是她那一手醫術卻是高絕,在琅琊城之中義診多年頗有名望,隻是鳳王膝下無子,那琅琊城往後怎麽辦卻不得而知了!”


    陸氏說完室中一瞬沉默,嬴策不知想到了什麽眉頭微蹙,“說起來蘇姀真是招人喜歡,聽說那郡主的性子雖然慈悲濟世,可倒也不是個熱絡的,沒想到此番見了兩麵便對蘇姀青睞有加,不知道今日夜遊之後兩人會不會成為知己?”


    嬴策說的隨意,嬴縱的眉頭卻陡然一皺,“什麽夜遊?”


    嬴策微怔,隨即恍然,“七哥你不知道,今日裏郡主進宮來為皇祖母獻禮,也送了蘇姀一樣寶貝,她說她在君臨城中沒有朋友,想讓蘇姀帶著她逛一逛君臨城,反正是知根知底的,那殷蓁蓁似乎也是有意和蘇姀相交,皇祖母便準了!”


    嬴策剛說幾句便看到嬴縱的眸色陡然做變,剛說完這話他幾乎沒有遲疑的站起了身來,朝著陸氏道,“皇祖母,孫兒忽然想到還有事在身,便不多留了,明日再來與您請安。”


    嬴縱說完轉身便走,陸氏和嬴策怔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陸氏有些疑惑的看著嬴策,“策兒,是不是蘇姀有什麽不妥……”


    嬴策想了想,搖頭,“怎麽會,蘇姀和郡主在一起沒事的,七哥應當真是有事。”


    嬴策正說著話路嬤嬤便帶著兩個侍女走了進來,那兩個侍女手中各端著一碗辨不出內容的吃食,路嬤嬤看了看殿中有些茫然,“娘娘,藥膳做好了,七王爺人呢?”


    陸氏這才想起嬴縱連藥膳都沒動便走了,遂指了指嬴策,“小七有事先走一步,給策兒。”


    嬴策聞到那味道已經變了臉色,轉而看著陸氏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立刻苦了臉……


    夜色已濃,無星無月的天幕好似一張被墨汁侵染的宣紙,冬日裏的寒風呼嘯而過,衣袍掀起冷風刺骨,嬴縱隻深沉著眸子步伐疾快的朝外走,今日跟著他的乃是容颯,見他忽然從壽康宮中走出不由得滿是意外,“主子要去哪裏?”


    “出宮!”


    定定兩字,容颯麵上的意外一閃而逝,隨之一言不發的跟在了嬴縱身後朝壽康宮外走,王輦赫赫而立,嬴縱掀簾上車,“唰”的一聲放下車簾,“去鳳王郡主在城中的別院!”


    語聲帶著雷霆之勢,容颯當下便知情況不妙,這兩日容冽對著鳳王郡主查探頗多,他雖然不知內情到底如何,卻也明白是和沈蘇姀相關的,想到自家主子對沈蘇姀的態度,容颯一時緊皺了眉頭,狠狠地揮鞭,駕車的馬兒立刻奔跑起來!


    冬夜寂靜的宮道之上隻有王輦狂奔的聲音,那聲音隨著呼嘯的寒風傳出去老遠,沒由來的讓聽者心中也生出忐忑,嬴縱唇角微沉的靜坐在車中,即便心中不安,可他周身仍是沉穩若定沒有分毫慌亂,從聽到那郡主送她禮物開始他便有些不安,再得至那郡主竟然已經將人帶出了宮他幾乎瞬間變確定了那殷蓁蓁必定與那白衣男子有關,世上沒有那麽巧合的事情,可殷蓁蓁身為鳳王之女,能對她有什麽圖謀呢?


    嬴縱心中疑竇叢生,這邊廂王輦已經一路狂奔朝著宮門而去,夜中守宮門的禁軍見是嬴縱的王輦當下不敢攔,王輦一路無阻走出宮門,隨後便聽到一陣極快的馬蹄聲,速度極快的王輦竟然徐徐停了下來,容颯的聲音在外響起,似乎有些意外,“主子,是容冽!”


    嬴縱眸光一凝,掀開簾子下了王輦,他讓容冽去查那白衣男子,若非是有了什麽急事他一定不會專門騎馬過來尋他,心中一定,這邊廂容冽已經從馬背之上翻身而下,恭敬的行個禮,他的表情如慣常冷凝,“主子,沈姑娘被那鳳王郡主帶回了她的別院,沈姑娘好似是被人迷暈了,我們的人看到她是被那郡主的侍女抱進別院去的。”


    嬴縱唇角微抿,依是看著容冽,容冽的話當然沒說完,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樣東西來,一邊道,“那白衣男子姓氏不知,不過他的下人都叫他慕公子,他手底下的人多為金陵口音,他自己卻是說著一口君臨官話,雖然這幾日他都沒有出門,可就在剛才我們的人發現有鳳王郡主手底下的人去了那客棧一趟,想必二人定有關聯。”


    容冽說著便將從袖子裏掏出來的那張紙給了嬴縱,“主子,這是那男子畫像。”


    嬴縱從未見過那白衣男子模樣,此番這畫像算是他第一次見那人,不算大的軟紙之上栩栩如生的畫著一位麵容精致的俊朗男子,濃眉高額麵若冠玉,儀態舉止頗有幾分風姿,天幕漆黑,嬴縱借著遠處天聖門城樓之上的火光運極目力才將這張畫看了個清楚,初時並不覺有什麽,可當他看第二遍之時便覺得有些奇怪,眸光緊鎖與畫上,腦海之中無數記憶閃動,眼前此畫竟然忽的和記憶之中一張頗為久遠的臉重疊在了一起,他素來莫測的眼底閃過兩分意外,微微一怔,隨即將眸光投向了天幕之邊!


    “你說,她是被人抱進去的?”


    嬴縱低沉這語聲一問,容冽點了點頭,和容颯對視一眼都有兩分奇怪,自家主子分明適才還頗為著急,可是此刻看了這畫像卻有了半刻的遲疑,此刻這莫測的模樣亦不知在想什麽,那畫上之人他們二人匆匆一眼並沒有什麽印象,到底是誰呢……


    “主子,咱們還去鳳王郡主的別院嗎?”


    容颯輕聲一問,嬴縱緩緩將眸光從遠處的天幕收了回來。


    五指一收,那栩栩如生的畫瞬時便化作了粉末,“你們回去——”


    話音落定,嬴縱拉住容冽騎來的大馬翻身而上,揚鞭疾馳,不過一瞬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容冽和容颯看著自家主子絕塵而去,眼底浮著兩分深重。


    ·


    刺骨的風刀子一般割在她身上,觸目所及卻隻有滿世界的素雪,雪光刺傷了她的眼睛,腦仁兒隱隱作疼,眼前黑光陣陣,一片混沌之中隻能感受到那沁入骨髓的寒意正一點點的吞噬著她的性命,鼻端有血腥味縈繞,她不知自己是被焉耆小賊抓了還是怎樣,正心中忐忑之間,背脊之上忽然多出一雙灼燙的大手,那雙大手在她早就麻木的肌膚之上磋磨,好似帶著魔力一般竟讓她漸漸冷凝的身子回了暖。


    先是背脊,再是臉頰,手臂,掌心,腿彎……那雙手早已冰冷,卻非不死心的要將她也暖活過來,她心中緊張萬分,胸腔之中有嘶吼在叫囂!從小到大,她何曾讓別個這般碰過她的身子,她自有她的堅持,便是丟了性命,也不能讓人發現她的秘密!


    心中如此做想,老天爺卻偏偏要和她作對,那雙手從她腿彎上移,一寸寸的捏遍她的經穴,從腰側而上,順著那緊實而纖柔的腰線,一路朝她胸前而來,她緊張極了,心底在狂吼,丹田之處殘餘的內息胡亂衝撞,被凍僵的軀體好似正在醞釀巨大的能量!


    陡然一顫,沈蘇姀大睜著眸子,整個人好似夢中那般僵了住!


    這是怎樣一個叫她驚魂不定的夢,這個夢是蘇彧的夢,是蘇彧即將被撞破身份的夢,即便她已經是沈蘇姀,可這個夢仍然能叫她魂魄震顫,蘇家沒有嫡子,蘇家不能承爵,蘇家的少將軍是女兒身,從蘇彧剛生下來開始,蘇閥便麵臨著隨時被處以欺君罔上大罪的危險,所幸,蘇彧戰場征伐的三年誰也沒有發現他的女兒家身份!


    可不知到底是上蒼之意還是世道無情,這欺君罔上沒有被發覺,最終卻由通敵叛國之罪將蘇閥推入深淵,蘇彧有恨,蘇閥老少有恨,步天騎全軍有恨,這恨怒潑天,連閻王都不敢收她,她懷著那般恨意醒過來,又怎會畏懼這路上艱辛呢,他們給她陰謀,她便還給他們陰謀,他們給她不公,她便還他們不公,這條路還長,她有的是耐心!


    沈蘇姀大睜著眸子,眼前卻是一片漆黑,她不知自己躺在哪裏,夢中分明是一片冰寒,可此時她渾身上下都溢出了灼汗,夢中的手好似穿梭時空觸在了她的身上,那骨節分明的纖長,那剛勁有力寬厚,那燒遍她每一寸骨骼經脈的洶洶大火,竟,竟有些像那人……


    猛地一閉眼,沈蘇姀粗暴的將腦海之中的思緒趕了出去,再睜開眸子她已記起了殷蓁蓁車輦之中的那一幕,這位看起來有病在身弱不禁風的郡主竟然敢在她身上下藥,隻說有人要見她,卻未曾問問她願不願意見別人,沈蘇姀撐著床榻強自起身,使勁的眨了眨眼睛,這才借著屋子外的燈火將眼下所處之地看了個大概。


    極為寬敞的一件寢臥之處,帷帳垂地家具簇新,擺設掛件樣樣都不是尋常之物,這樣的地方自然不會隻是普通人家,沈蘇姀眸光微深,想不到殷蓁蓁竟然大刺刺將她帶回了自己的住地,掀開被子下的床來,腿腳的虛軟讓她心頭一沉,強力站起身來掀開層層帷帳朝門口走去,剛剛走出幾步便看到了窗欞之外的一個又一個的筆挺身影,沈蘇姀挑了挑眉,看守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需要如此大的陣仗?


    眼見得出路被堵死,又發現那藥勁兒還未褪去丹田之內稀薄的內勁兒全然消散,沈蘇姀的心頭沉鬱至極,眸光幾轉,她忽然看向了屋子最角落裏微微亮著的一盞昏黃小燈,這屋子裏帳幔至多,所用物件皆是烏木,若是引一把火……


    眸光微狹,沈蘇姀朝那昏黃的燈盞走去,青瓷的燈座分外好看,可惜,一場大火下來它隻怕要變成一坯無用焦土,沈蘇姀深吸口氣,仔細的看了看這屋中的地形將燈盞緩緩的拿了起來,眼底幽芒一閃,她抬手將燈盞朝眼前距離門口頗遠的帳幔伸了過去,眼看著火苗就要將那月白的雲錦點著,可身後一道勁風閃過,那火苗堪堪的偏了兩寸,下一刻,一隻慘白的大手覆上了沈蘇姀的手背——


    “唔……!”


    下意識的輕呼被另一隻慘白的大手捂了住,然而沈蘇姀的驚詫卻隻有一瞬,隨後,她徹底的愣了住,隻因那夢中的大手竟然就這般堂而皇之的落在了她的麵前!


    “燒了這屋子你也走不出去!”


    低幽的話語帶著灼熱的氣息落在她頭頂,沈蘇姀莫名的生出兩分緊張來,那骨骼縫隙之中早已熄滅的火被他轟然一聲再度引燃,一時間她抿緊了唇角寸步難移,嬴縱卻不管她這模樣,一把落在她腕上,語聲莫測,“那郡主下手倒是不輕!”


    深吸口氣,沈蘇姀轉身看向了身後這不應出現在此處的人,寬肩長臂身影微安,堪堪將她罩了住,鬼麵淩冽鬼眸若淵,她好看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一張小臉因為藥勁兒的緣故略微顯得有些發白,她盯著他半晌,似有些不解,“王爺為何在此處?”


    嬴縱一副你分明懂得卻裝傻的意味看著沈蘇姀,先將她手上的燈盞抽出放回原地,而後掃了一眼那燈盞,複又居高臨下好整以暇的瞧著她,“可知那郡主為何帶你來此處?”


    沈蘇姀抿了抿唇,“說是有人欲要見我。”


    嬴縱微微頷首,眼底閃過兩分深重,“你不願意見?”


    沈蘇姀的眸光掃過窗欞之上守衛的身影,似乎在算計外頭有多少人。


    聞言她不置可否的看了嬴縱一眼,“當然。”


    嬴縱了然的點點頭,也隨她的目光去看窗欞之上投下的影子,“你隻是不喜歡殷蓁蓁帶你來此處的方式,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她想要讓你見的人對你來說……或許很重要。”


    他的話意莫測,沈蘇姀一時看不出他是什麽打算,隻輕聲道,“我大抵能猜到要見我的人是誰,不過我沒有興趣受人擺布,至於對我重要的人……王爺難道不知道,這世上對我重要的人都已經死光了麽?”


    說這話的時候沈蘇姀的語氣頗為沉重,聽得嬴縱眸光一深,沈蘇姀看了看嬴縱,“王爺既然來了不如帶我出去,這外頭大抵有十多人,對於王爺來說應當不算難事……”


    見她都想好了出路,嬴縱卻沒有她預料之中那般幹脆利落,他靜靜地站在原地,微垂的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末了卻又鄭重的看住她,“你若是不見那人,本王怕你後悔。”


    沈蘇姀眉頭微蹙,眼底頓時帶上了戒備之色,“王爺是否知道什麽?”


    靜謐的室內兩人距離的極近,壓低了語聲說話的感覺更平添了兩分曖昧,嬴縱將她眼底的戒備之色看的分明,他略有無奈的搖了搖頭,隨即看了看外頭的守衛,“這別院之中的守衛頗多,今次那郡主要你見的必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琅琊鳳王與你素來沒有糾葛,你就不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麽打算嗎?”


    微微一頓,嬴縱又一笑道,“當然,本王帶你走也不難。”


    今日的嬴縱實在是太過奇怪,句句話都帶著幾分讓她留下的意思,沈蘇姀眼底的戒備消散,一顆心卻又提了起來,他出現在這裏本就算是異樣,這些話更是與尋常不同,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呢,沈蘇姀對嬴縱的猜度盡數表現在了她的臉上,嬴縱薄唇微抿,眼底略生出兩分寒意,“沈蘇姀,你既不信本王,那我們不如打個賭。”


    話語森森,沈蘇姀當即回神,隻見嬴縱微狹著眸子盯著她,“若今日所見之人對你無關緊要,本王便應下你一個要求,倘若那人對你十分重要,你便要應諾本王一件事,如何?”


    沈蘇姀看著嬴縱一時間腦海之中閃過千百種思緒,她可以確定嬴縱必定是知道些什麽的,可他到底知道什麽呢,他從不會做賠本的買賣,既然能提出這樣的賭約,難道今夜她要見之人果真對她十分重要?沈蘇姀想到那本寫滿了小字的兵冊心頭一震!


    ——莫非,莫非是沐小四?!


    這個想法剛一出現沈蘇姀便在心中搖了搖頭,不可能,寫字的人是他的門客,即便真是沐小四所寫那也不該出現在殷蓁蓁這裏,更不應當是那馬車的主人!而他也不知她的真正身份,哪裏會說沐小四是她重要的人,那麽到底是誰呢……


    沈蘇姀的猶豫和沉思嬴縱全然看在眼底,兩人正是如此相持不下之時一片寂靜的房門之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淩亂且輕重不同,還有滾滾車輪聲,顯然來此地的並非一人,沈蘇姀眼瞳微縮,嬴縱唇角微勾的俯身摟住了她的腰,“看樣子我們必定要賭一回了!”


    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之時外頭的光線立刻照了進來,有侍女極快的進的門來點燃了各處的燈火,隨即整個房間立時變得明光大亮,一陣輪椅滾動的聲音傳來,當先進入房中的竟然是一身黑紗裹身的殷蓁蓁,在她之後,白衣墨發的男子正推著輪椅扶手。


    “就在這裏,大抵還未醒。”


    殷蓁蓁平靜的話語落定,站在她身後的白衣男子腳步一頓,通明燈火之下露出的臉清俊英朗,劍眉星目,黑漆漆的墨瞳好似天上的性子一般燦然,他的眸光落在層層帷帳之後的床榻上,俊朗的麵上有兩分緊張與期待閃過,卻久久邁不出步子!


    殷蓁蓁似乎能知道身後之人的情緒,默了默,她對著身邊的侍女使了個眼色,那侍女點點頭般走向那床榻,隨後,那一層層的帷帳都被掛了起來,室中的四五人都將目光落在那床榻之上,然而當那暖黃色的床幃掀起之時,不僅距離最近的侍女,便是一身沉靜的殷蓁蓁都倒吸一口冷氣,床榻之上竟然空空如也!


    白衣男子有片刻的僵立,隨後緊緊地抿了抿唇,握著扶手的手亦是緊緊攥了起來,殷蓁蓁眸光微狹的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口麵色泛白的守衛,輕而緩的話語徐徐道出,卻自有迫人之力,“還不去找,她身上中了我的藥,一定走不出多遠的……”


    侍衛領命而去,殷蓁蓁默了默回頭看了一眼,“好事多磨,我們去前廳等消息。”


    僵立的男子回過神來,麵上溢出滿滿的苦笑,隨即便推著殷蓁蓁走了出去,幾人的身影消失,被嬴縱摟在懷中一臉疑竇的沈蘇姀隻聽到一聲微涼的低歎,那人說,“見她一麵真是難啊,她竟然連你的侍衛都能逃開去。”


    寂靜的屋子一時之間沒了人,一片寂靜之中忽然傳來兩聲衣物摩擦聲,屋頂挑高的房梁一角,嬴縱正攬著沈蘇姀的腰眸光酷寒的懸在那處,見所有人都走了出去,沈蘇姀唇角微抿的沉思片刻,適才那男子她並不認識,單單一句話亦聽不出他的圖謀,殷蓁蓁與她半分關係也沒有,不管那人有什麽打算,總之她與他無關!


    沈蘇姀麵色靜然的轉過了頭來,“王爺輸了。”


    四個字平靜從容,渾似慣常的沈蘇姀,可嬴縱早已不是尋常的嬴縱。


    鬼麵淩冽,他微垂的眸子緩緩地抬了起來,屋子裏的燈又熄了,沈蘇姀一時辨不清他眼底情緒,隻覺的那眸光森然迫人,隻壓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他極少對她有如此威懾之力!


    “你不認識他?”


    感覺到攬在自己的手在用力,沈蘇姀眼底浮起兩分冷色,她不知他葫蘆裏賣著什麽藥,難道她應該認識剛才那人不成?那人和殷蓁蓁的關係看起來頗為親密,自然是琅琊城鳳王手下之人,琅琊距離此地千裏之遙,她為什麽要認識!


    嬴縱的手一點點的收緊,好似要將沈蘇姀的腰生生擰斷,墨藍色的眼底冷光四射,如劍如刀懸在她眼前,他一點點的向她逼近,看著她的眸光陌生又森冷,刀鋒一般的薄唇勾起諷刺又殘酷的弧度,卻隻是緊緊地盯著她不說話!


    這樣眼神的嬴縱讓沈蘇姀心頭忽然跳如擂鼓,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極大的錯誤,可偏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那個男子究竟是誰?眼前之人又是什麽意思?思緒如海草般煩亂,就當她在他的目光之中背脊發涼滿心惶惑之時,他卻忽然一把將她扣進了自己懷中,骨節分明的大手狠狠攥住她的腰身,灼熱的唇緊貼住她耳畔!


    “沈蘇姀,連本王都能認出的人你怎會不識呢?”


    “你口口聲聲教你兵法告知你本王懼水的人,剛剛、就在你眼前呢……”


    ------題外話------


    你們家作者更新時間又進步啦!真是太可喜可賀啦!這位白衣男子身份已明,步步一直沒說是哪位男二是你們自己意淫的啊~那啥~雖然不是男二~但是絕對是一號助攻哇~是不是快知道蘇蘇的身份了咧,她連自己哥哥都認不出了!


    預告,下一章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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