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炎炎,走進那匾額也沒有的大門卻能聽到朗朗讀書聲,陳叔一笑,“這幾天又來了好些流浪兒,都是先生在城外撿回來的,今年的夏天太熱,不知有多少地方要生出災禍,可憐了這些孩子——”


    “若是錢銀不足陳叔隻管說。”


    陳叔擺手一笑,“足夠足夠,五姑娘放心。”


    沈蘇姀眸光從吊著卷簾的屋舍上掃過,透過那小小的縫隙能看到那一張張稚嫩的臉,她沉暗的眸光微鬆,直直向府院深處而去,那竹林蒼翠的小院之中,正有一人在等她。


    “算了算你今日會來,果不其然。”


    沈蘇姀隨他進屋,二話不說便將袖子裏的辛夷花瓣盡數拿了出來,孟南柯掃一眼那花瓣,眉頭一挑,“怎的?”


    沈蘇姀眸光微沉,“有問題。”


    孟南柯有兩分詫異,將那花瓣放在手中仔仔細細的研究起來。


    片刻之後,孟南柯已朝她擺了擺手,“此藥並不傷本,隻是給人造成氣血虛浮渾身無力心緒煩亂之象,若非精通毒醫之道,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


    沈蘇姀眸光一沉看向窗外,蒼勁挺立得竹林邊上有三兩株秀竹不知怎地被折斷,有些突兀的橫在其他竹子之間,孟南柯見她望過去不由解釋,“前一陣的暴風雨太大,被折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眸光一轉,沈蘇姀又看向了斷竹旁邊密集毓秀的小竹林,孟南柯見沈蘇姀出神,不由問她,“這藥被用在了何處?”


    “太後。”


    沈蘇姀回神,有些想不通到底是誰下了這藥,“近來太後心緒不寧病倒了,想必就是因為這個,雖然並非是什麽好事,可她竟然想起了蘇閥舊事,還因為此事做了噩夢,言語之間竟然後悔當年未曾為蘇閥說話。”


    孟南柯眸光一亮,“這是機會。”


    沈蘇姀默契的與孟南柯對視一眼微微頷首,隨即想起什麽似地眸光微變,她探出手來擺在孟南柯身前,眉頭微蹙道,“近來又開始做夢,且頭疼愈烈,不知是何緣故。”


    孟南柯立時眸光微沉,觸手上去,甫一壓住她的手腕便是眉心緊蹙,“你又使了內力?”


    他的語氣少見的帶著嚴厲,沈蘇姀不由有些氣弱,“實在是沒辦法。”


    孟南柯睨著她,“這幾日你大抵都在宮中府中,什麽情況逼得你出手還讓你使了內力?你的身子才十二歲,暫時不能使你前世那般烈性的內功,除非你不想要你這身子了!”


    “我知道知道,隻是沒有辦法才用了,在那妖孽麵前根本不能露半分破綻……”


    沈蘇姀下意識做解釋,可隨即孟南柯的眼神微沉,“嬴縱?”


    沈蘇姀聞言立時眸光一肅,滿是鄭重的看著他道,“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麽?”


    孟南柯看著她等她說下去,沈蘇姀錚錚道,“絕影!”


    “絕影?”


    便是孟南柯聞言也有兩分意外,沈蘇姀點頭,眸光亮起卻複又一暗,“沒錯,我懷疑絕影就在他的手上,我去探了七王府,卻不想被他發覺,這才動了手——”


    孟南柯聞言眉頭立豎,“你現在哪裏是他的對手,你這般大刺刺的去到他府中,他又怎會輕易放過你?若是一不小心露出破綻,可有誰能救你?”


    沈蘇姀微怔,孟南柯所言和她此前想的一樣,可經過昨晚,她發現那人的心性根本不能以正常人的想法去猜度,任誰都覺得他不會輕易放過她,可他偏偏真的沒有拿她怎麽樣,沈蘇姀猶豫一瞬到底沒有把昨夜的細節全部道出,想了想忽然語聲沉沉道,“我發現,我對那次受傷之後的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此前我並未覺得不妥,可就在昨天,我發現連受傷之前的記憶都有些模糊,而且那次,那次並未傷在腦袋……”


    沈蘇姀語氣懊惱又無力,孟南柯也有些意外的皺了眉,卻安撫她道,“即便記不清了也無礙,隻要弄清楚當年之事的來龍去脈便可,我尚記得,那時你受傷極重,若非後來師父親自去西境你隻怕好的沒那麽快,並非一定是傷到腦袋才會記憶混亂,或許你那時養病之時本就意識恍惚也不一定,何況在西境除了戰事之外也沒有旁的。”


    沈蘇姀沉默一瞬,忽然抬頭道,“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


    豔陽高照,暑意逼人,翌日的君臨城中一片肅穆繁華。


    沈蘇姀坐在馬車之中掀簾而望,隻見今日街市上的青甲軍比平日裏多出許多,香書坐在一旁為她執扇,自己額上一片薄薄汗意,從沈蘇姀掀開的地方看出去,輕聲道,“聽說那焉耆使臣明天上午便要進城。”


    沈蘇姀頷首,香書又道,“真是不懂,焉耆既然是被七王爺打敗了怎生我們還要以這般陣勢迎接他們?”


    “因為大秦要的是一個完整富足的焉耆。”


    沈蘇姀放下簾子淡淡一語,香書又道,“聽說焉耆還會有人來君臨城做官。”


    馬車之內放著的冰早已融化,此刻有些悶熱,沈蘇姀靠在車壁上閉了閉眸,“大秦亦會派人去焉耆。”


    每每她有問題她家小姐總能解答,香書不由拿敬服的目光看著沈蘇姀,複又有些好奇的道,“聽聞此番那焉耆公主也會來,他們還說焉耆公主會成為大秦的皇子妃,就不知哪位皇子能有這個好運娶到這位公主了。”


    好運?


    娶到這位公主可不一定算好運。


    沈蘇姀心中腹誹,香書卻眉心一簇看著沈蘇姀道,“小姐,你可知道這幾天府裏的人都在說什麽?”


    “什麽?”


    沈蘇姀配合的問一句,香書便鬱悶的道,“他們說三小姐以後會母儀天下。”


    沈蘇姀微愣,複又一笑,“所以呢?”


    香書看著沈蘇姀混不在意的模樣無奈搖頭,“小姐可真是半分不著急,您不知道府中那些人多勢利,此前二夫人因為柳家的事情在老太君麵前抬不起頭,可是這幾日老太君頻頻往二房送東西,那可都是公中的,也有您一份呢。”


    沈蘇姀自然明白這是香書在為她抱不平,不由笑開,“我不缺那些。”


    香書一歎,“並非是咱們缺或者不缺,主要是老太君的態度,眼看著您過了年便是十三歲,到了十四歲便該為您自己的婚事著急了,奴婢隻是希望小姐能早點為自己想想,以後最好能比三小姐要嫁得好!”


    沈蘇姀愕然,“三姐已經是皇子妃,我如何比她更好?”


    香書眸光一轉,“您可以做王妃啊!”


    沈蘇姀眉心微蹙,睨著她,“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香書嘿嘿一笑,“奴婢看您似乎沒有將那赤焰送回給七王爺的打算,想那七王爺竟然也不著急,聽他們說七王爺素來最看重這匹馬,而今竟然送到您這裏這麽多天都不管不顧的,可見極其信任您,五殿下現如今可沒有七王爺的位份高呢,何況七王爺的母妃乃是後宮之中位份最高的,小姐您就沒有想過……”


    沈蘇姀哭笑不得,“你若是再這般胡言亂語,我且先將你許了人!”


    香書吐吐舌頭不敢再說,隻一個勁的幫沈蘇姀扇扇子,沈蘇姀看她兩眼,一副她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的樣子。


    “小姐怎生想帶他們去那素心齋了?”


    沈蘇姀一行有兩輛馬車,她今日未曾進宮,反倒一大早去了那蘇府學堂,為那裏的孩子帶去吃穿不說,出來的時候還帶來兩個孩子,聽聞那二人皆是學堂中表現最好的,沈蘇姀予以的獎勵便是帶他們去吃君臨城中最好吃的素齋。


    那素心齋以做素齋出名,君臨城中的各大權貴家中但凡是要做法事或者齋戒祭祀之時皆要請他們家的廚子前去,沈蘇姀雖然偶爾看看佛經,可香書知道自家小姐並非信佛之人,反倒是那兩個孩子,在被陳叔收養之前家中皆是信佛的。


    “太後與老太君皆信佛,我去瞧瞧若是有好東西便可孝敬他們二人。”


    沈蘇姀隨意答一句,香書眸光一亮,她最怕她家小姐什麽也不做,而今能有這些心思實在是再好不過!


    又行了小半刻便到了素心齋,因今日是觀音菩薩成道日,是以素心齋之中人頭攢動擁擠非常,甫一進門便看到一副觀月望遠的圖,再往裏走,烏木橫琴朱漆篆經,果然處處皆是禪意,店中小二穿著一身僧袍,見沈蘇姀衣飾不俗便知她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姐,卻在看到她身後兩個孩子之時麵色有些怪異。


    “看什麽看,我家小姐帶著表少爺來你們這裏吃齋有問題嗎?”


    “快帶我家小姐去個清淨的地方!”


    香書兩句話帶著慍怒,那小二這才念一句阿彌陀佛將二人往樓上帶,“幾位施主請這邊走,幾位來的有些晚,這不,眼下隻剩最裏麵臨街的一間了,隻怕要吵到二位。”


    香書聞言便有些猶豫,沈蘇姀卻不甚在意。


    走廊並不寬,而那倒數第二間的門口卻齊齊站著四個錦衣藍服的侍衛,小二似乎對那幾人十分敬畏,走的時候分毫不敢觸到那幾人,沈蘇姀與香書帶著兩個孩子跟在小二身後往那裏間去,經過那侍衛站著的門口之時聽到孩童之聲,沈蘇姀隻當做什麽也沒聽見,麵色從容的進了最裏間,而香書連著看了那幾個侍衛幾眼,隻覺得那衣服有些熟悉。


    兩個孩子一個叫清遠一個叫明生,皆是八九歲年紀,因知是沈蘇姀收容了他們便對她十分感激,在她麵前亦十分乖覺,沈蘇姀為二人要了足夠的菜品,幾人吃得正好,走廊之中忽然響起一陣孩童哭鬧之聲,尖利刺耳的聲音久經不衰,沈蘇姀眉心頓蹙。


    香書見狀立刻開門走了出去,沈蘇姀順著那開著的門望過去,走廊之中一個身著紫色錦衣的五六歲小公子不知怎地啼哭不止,旁邊站著個湖綠色襦裙加身的婦人一臉焦急,正蹲在地上不停地哄那小公子,可那小公子仍是不管不顧的放聲大哭,幾個侍衛麵麵相覷,皆是不知如何是好。


    沈蘇姀轉頭,清遠和明生已經看著那小娃娃略帶同情——


    “小姐,似乎是那小公子不願留在此地,那夫人帶著他又不方便出去,這才鬧起來。”


    香書出門又回來,沈蘇姀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啼哭聲忽然看向清遠和明生,“你們有沒有法子去哄哄那小娃娃?”


    清遠和明生相視一眼,看著沈蘇姀點點頭。


    沈蘇姀立時笑開,“那就去吧。”


    清遠與明生的年紀雖然不大,可在那學堂之中還有比他們更小的,學堂裏通常隻有陳叔一人照看他們二三十個孩子,年紀大的從來都是自己照顧自己,更有甚者,還要幫助陳叔照看小的,清遠和明生便是幫助陳叔的其中之二,讓他們哄個小娃娃,他們自有辦法。


    香書眼睜睜的看著清遠和明生走了出去,他們二人雖然並非像別家貴公子那般衣飾華貴舉止張揚,可那小小年紀便有的沉穩若定和沈蘇姀為他們準備的錦袍都表明他們並非尋常百姓家中人,因此這兩個小孩子走到那婦人身邊的時候,那四個侍衛並沒有立時攔住。


    因隔得遠,沈蘇姀並不知他們說了什麽,卻見清遠和明生各自從懷中拿出了一件小玩意來,那小公子開始並不領情,可不知明生說了什麽,那小公子竟然接了住,而後哭聲便停了下來,沈蘇姀鬆口氣,兀自品茶。


    “小姐,清遠和明生可真是厲害!”


    沈蘇姀一笑,“他們可以幫陳叔照看十多個比他們更小的,眼下這不過一個,你說呢?”


    香書有些愕然,“可這個看起來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子。”


    沈蘇姀放下茶盅搖頭,“天下孩童心性都一樣。”


    香書不住點頭,轉頭一看那廊道之中明生和清遠仍在說著什麽,而那婦人已經頻頻看向了這邊,門扉半掩著,沈蘇姀隻裝作未曾看見那婦人舉動,不多時明生與清遠回來了,身後卻跟著那婦人與那小公子。


    “沈姐姐,我們回來了。”


    沈蘇姀起身將他們拉進來,對著那婦人微微一福,後又看向清遠明生笑道,“兩個弟弟見小公子哭的可憐便說要去哄一哄,實在是唐突了夫人。”


    那婦人甫一站在門口便開始打量沈蘇姀,此刻滿是感激的笑道,“哪裏哪裏,小少爺適才哭鬧不止連妾身都哄不住,真是多虧了兩位公子以寶貝相贈,姑娘既然姓沈,不知是不是沈閥的那個沈?”


    沈蘇姀眉頭一挑似是沒想到她能看出來,一笑道,“夫人好眼力,我在沈家行五。”


    “沈五姑娘?!”


    婦人略微詫異,又上下看了看沈蘇姀才滿是感歎的笑起來,“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沈蘇姀也好好看了看那婦人,卻是有些抱歉的道,“不知夫人是——”


    那婦人複又朝她行的一禮,“妾身乃是竇孫氏,這位小少爺乃是竇國公長孫。”


    竇國公世子竇歆並未納正妃,卻已有一位妾室為其誕下一子,沈蘇姀看著眼前這婦人和那小少爺萬分驚訝,連連歎道,“真是沒有想到,原來是竇夫人。”


    竇孫氏隻是妾室,此刻被沈蘇姀稱作夫人立時有些不好意思,這邊廂那小公子卻一直盯著明生和清遠,趁著兩個大人說話間隙大聲道,“本公子要他們陪本公子玩!”


    竇小少爺聲音極其霸道,定然是平日裏寵慣了的,竇孫氏不好意思的看著沈蘇姀,沈蘇姀兀自一笑,“既然如此便請夫人進來一坐吧,小公子與他們玩一會想來不礙事。”


    竇小少爺立時麵色一晴,邁著小短腿便朝清遠而來,手中仍拿著清遠給他的小玩物,竇孫氏看著竇小少爺的模樣隻好無奈一笑,“那就打擾沈姑娘了。”


    “哪裏哪裏,五殿下與三姐婚期已定,竇家與沈家本就是姻親,夫人太見外了。”


    沈蘇姀抬手請竇孫氏入座,香書連忙為其上茶,竇孫氏見竇小少爺與清遠和明生玩的開心便也鬆口氣,卻是道,“不知這二位是——”


    沈蘇姀掃了一眼清遠和明生的身影,壓低了聲音道,“是我收容的孤兒,兩人家中此前皆是信佛,我便帶他們來此處嚐嚐這裏的素齋,他們家世不好,自己卻極其上進,我很喜歡他們。”


    竇孫氏眉眼一亮,“沈姑娘真是宅心仁厚!”


    沈蘇姀搖搖頭,複又看向竇小少爺,“夫人帶著小少爺來這裏是……”


    聞言竇孫氏眉眼之間便閃過一道暗色,無奈道,“小少爺小小年紀哪裏知道這些,是國公爺如今竟然日日吃齋念佛了,想來姑娘也明白我的處境,小少爺是長孫,他自然要喜歡他祖父喜歡的東西,半年之前已讓小少爺做了俗家弟子了。”


    這位竇孫氏並非世家權閥出身,自然是做不得世子妃的,許是因為五殿下和沈琳琅定親的關係,竇孫氏並未隱瞞自己的境況,聽她一言沈蘇姀便明白過來,隨即安慰道,“無論如何小少爺是竇閥長孫的事實改變不了,夫人隻管安心。”


    微微一頓,沈蘇姀又為難道,“能與夫人相見真是榮幸之至,隻是蘇姀這裏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夫人體諒。”


    竇孫氏聞言立時表態,“姑娘有什麽吩咐請說便是。”


    沈蘇姀一笑,頗為憐惜的看了看清遠與明生,“君臨城中尚無人知道我收容孤兒,還請夫人替我——”


    竇孫氏恍然,立時點頭,“姑娘放心,我省得。”


    在素心齋坐至申時,竇孫氏言小少爺要趕回家去給下了朝的竇準請安,便向她告別,沈蘇姀見時辰也不早,便將竇孫氏母子送了出來,那小少爺似乎極喜歡清遠與明生,一個勁兒的要他二人跟著他回府去,沈蘇姀不由滿是無奈笑意。


    那竇孫氏也未想到這小少爺如此喜歡明生和清遠這兩個並不那麽活潑的小孩子,竇閥門內管束極嚴,何況她的處境也是做不了主的,自然不能真將二人帶回去,因答應了不將沈蘇姀收養孤兒的事告訴別個,竇孫氏隻好告誡竇小少爺回家不可亂說,否則下一次便沒有小玩伴陪他,竇小少爺懵懂的點了點頭,嚷著下一次還要來這裏。


    看著竇閥的馬車遠走,沈蘇姀轉身看向自己身邊二人,“和那小少爺玩的怎麽樣?”


    清遠和明生相視一眼,清遠猶豫著道,“富貴人家的孩子好似也不是我們想的那般好。”


    沈蘇姀不由笑開,摸了摸二人的頭,“下次還想來嗎?”


    “想!”


    聽兩人異口同聲的回答沈蘇姀唇角一揚,先將兩人送走才上了自己的馬車朝沈府而去。


    “想不到吃一次飯竟然會碰上竇家的小少爺,我就說怎麽看著侍衛的衣裳覺得眼熟。”


    香書坐在馬車上還在詫異,沈蘇姀意味不明笑笑,“許是緣分。”


    不知是不是累了,沈蘇姀說完便收了笑意靠在車壁上假寐,香書瞧她這模樣便也沒提她忘記孝敬太後與老太君一事。


    ·


    大秦曆昭武帝三十二年六月二十是一個注定會被載入史冊的日子,從大秦建國之初至今的兩百多年曆史之中,秦帝國的每一代帝王都沒有停下對外擴張征伐的腳步,而這一天的帝國版圖因為焉耆的臣服一躍超過西楚與北魏,成為大陸之上國土麵積最大的國家,再加上帝國強大的軍隊,大秦已淩駕於大陸諸國之上。


    午時三刻,焉耆使臣即將入君臨。


    定安門至天聖門的聖德大道上旌旗蔽日,執堅批銳的青甲軍沿街而立,森森陣勢不亞於戰場攻伐,天聖門的門樓之上,秦帝國最為賢德的三皇子嬴珞一身四爪蟠龍王袍長身玉立,他的眸光從容又傲然的落在安定門處,這個必定會被載入史冊的時刻,將由他來主導。


    同樣注視著安定門的還是君臨城中的權貴百姓們,沿街的酒館畫舫一切可以立人之地皆沒有空著,雖然帝王沒有停止對外的征戰,可是君臨城的百姓們已經有五十年沒有見過舉國稱臣的大場麵了,所有人都要看著,看著這個對大秦的富饒與繁華虎視眈眈多年最終卻敗在大秦之下的焉耆會以怎樣屈辱又悲戚的姿態出現,看著那沿街而立肅整威懾的青甲戰士,君臨城的百姓們自然沒有忘記一個軍隊一個名字。


    忽然,定安門上旌旗搖曳,沉重的號角聲連三吹響,那緊閉著的金釘大門緩緩地打了開,城中百姓皆是神采飛揚昂首挺立,作為戰勝國的子民,雖然沒有高高在上的位置,可是對於敗軍之將敗國之民,人人都可以找到那尋常找不到的優越感,看著那緩緩打開的門扉,大家恨不得立刻讓那焉耆蠻子立刻滾到他們眼前俯身作揖。


    每一個人都大睜著眸子盯著城門口。


    然後……


    他們被一束金光刺傷了眼睛!


    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中,一輛六匹白馬拉著的金色大馬車當先映入了眾人的眼簾,隻見那馬車高有一丈寬有七尺,龐然大物一般的從城門口徐徐而入,大紅的帷帳與那赤金之色相互映襯,說不出的奢貴霸氣,分明是焉耆使臣,怎生還有哪個權閥之家在這個時候進城?眾人疑竇滿腹,可當那馬車之後高高飄揚寫有龍飛鳳舞“焉耆”二字的紅色大旗從城門口一閃而出之時,等著看熱鬧等著找優越感的君臨百姓們一顆赤子心無情的被打擊了!


    這是被大秦打敗了的焉耆?


    這是要來稱臣受降從今往後都直不起腰抬不起頭的焉耆?


    這是那個窮山惡水蠻狠粗魯舉國拿不出三兩金的焉耆?


    香車寶馬,仆從如雲,衣飾若錦,寸寸皆金!


    希望變成失望,失望變成絕望,眾人看著那一輛接著一輛似乎永遠也看不到頭的車隊緩緩駛入君臨城,一顆心不僅七零八落,眾人甚至開始懷疑,這焉耆是真的要來稱降嗎?現如今的焉耆國真有傳言之中的那樣蕭條嗎?


    眾人沒能得到答案,因為他們一輩子生活在這衣食無憂繁華泱泱的君臨城中,他們未曾上過戰場,未曾殺過敵人,他們習慣了以金錢與權位衡量別人,當看著這般聲勢浩大滿目金華的車隊,他們下意識的將焉耆原本屈辱卑微的地位升高了,甚至比他們自己都要高。


    不僅是平頭百姓,就連位高權重的貴人們也都從看到那使臣名單便開始的不置可否變成了意外與深思,誰都沒有想到焉耆的稱降與臣服竟來的如此聲威赫赫顯耀貴胄!


    “該死,這焉耆是沒被打怕嗎?竟然如此猖狂!”


    天下第一樓的臨街憑欄旁,嬴策滿眸驚詫的望著嬴縱。


    嬴縱將眸光淡淡從那當首的金色馬車之上掃過,唇角微微一揚,寧天流站在嬴縱另一側,聞言有些哭笑不得的搖頭,“如此盛大的陣勢,卻不見他們在戰場上利害半分,你且看看那後麵的馬車,車身輕快且顛簸頗大,多半是空的——”


    嬴策眉頭一挑,複又往下一看,待看出了幾分門道才又滿是意氣的冷哼,“嗬,果然,我就說焉耆怎麽可能耍出這樣大的排場!原來不過都是些花架子,現在由著他們擺排場,等上交了國璽改了焉耆國號看他們還能耍出什麽新花樣!”


    寧天流聞言挑了挑眉,嬴縱卻將眸光落在了那頭車上——


    “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出破綻來。”


    嬴縱輕聲開口,嬴策微怔,寧天流淡淡一語,“卻不知是誰的主意——”


    嬴縱眸光微轉,掃過那頭車百無聊賴的回了屋子裏,嬴策盯著底下長長的車隊一瞬,忽然“咦”了一聲,寧天流隨著他的眸光看過去,眉頭也是一挑。


    同一時間,距離天下第一樓不遠的無雙閣之中沈蘇姀也將眉頭皺在一起,香書站在她身邊不可思議的看著底下那車隊,“怎生有兩輛大車?”


    焉耆使臣隊伍之中位份最高的自然是那焉耆公主,看到那當首大車的奢貴程度,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那車中坐著的必定是那位公主,可就在那頭車過去沒多久,又一輛六匹馬兒拉著的車架映入了眾人眼簾,那車雖然不似前一輛金芒萬丈,可那鑲玉嵌寶的精致玲瓏卻更為高貴雅致,加之車輦四周跟著的八名明豔侍女,沈蘇姀幾乎能立刻確定這輛車輦之中的才是焉耆公主,可既然這輛車裏的才是焉耆公主,那麽前一輛車之中坐著的是誰?


    “除了那焉耆公主唯有那位副相算得上位高權重。”


    沈蘇姀慢慢悠悠道出一句,旁邊沐蕭猶豫一句,“可聽聞那位副相其實連六品史官都不算,乃是花錢捐的官,這一次焉耆上下都無人願意來大秦,唯有他自己請命,這才得了個副相之位,若說位高權重,隻怕差一點。”


    沐蕭低沉又粗糲的語聲落定,香書隻覺沐蕭說的極有道理一個勁兒的點頭,沈蘇姀眸光卻微微一狹,“如此……便更有意思了。”


    沈蘇姀站在床邊陷入了沉思,某一刻心頭一跳,忽覺有人正在看著自己,她抬眸往街市之上一掃,隻見到兩輛馬車正朝著皇宮的方向疾馳而去,馬車之上並無任何能表明主人身份的飾物,可沈蘇姀卻忽然福至心靈的想到了車中之人是誰。


    “小姐,時辰不早,您還得進宮呢。”


    恍惚間回過神來,沈蘇姀點點頭朝樓下走去。


    馬車一路疾馳朝天聖門而去,寧天流看著略顯沉默的嬴縱揚眉一笑,“未想到沈姑娘竟也關注這焉耆使臣,她而今不過十二歲,可瞧著那形容舉止卻穩重的很,時而做出的驚人之舉亦總在人意料之外,倒叫人期待她下一次還能做點什麽。”


    十二歲……


    若旁人見過她在他麵前的樣子,隻怕再也不會當她十二歲。


    見嬴縱不接話,寧天流不有眸色微深,“在你府中的那人……可是沈姑娘?”


    嬴縱眸色微暗,寧天流頓時露出一種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隨之看著嬴縱的目光便有些詭異,“若沒記錯,沈姑娘今年方才十二歲,你素來對男女之事不感興趣,卻不知……”


    寧天流越說越離譜,嬴縱的唇便抿的越來越緊,寧天流隨之又以一副我明白你的表情道,“沈家三小姐既然許了五殿下,這五姑娘也不會差,何況還有太後,而且在我看來,現如今的沈家也就這位五姑娘聰慧過人,想必將來亦能成為你的好王妃。”


    嬴縱的眸光略冷,“誰說本王要她做王妃?”


    寧天流一挑眉,“這是不打算負責,當心,叫別人搶了去……”


    嬴縱看著寧天流滿是邪惡笑意卻又顯得風流倜儻的促狹模樣眸光微暗,且不說是她夜闖王府欲行不軌,單單唇上這一口便不該他負責,明明是他放過了她,為何此刻難受的是他?想到那張在人前乖巧柔婉的臉,嬴縱心頭忽的泛起一股無名之火,深吸口氣,胸口的抽痛又讓他眸色暗一分,“本王想要的,從來都會自己奪。”


    喜歡的,就掠奪,不喜歡的,就毀滅,這的確難不住他。


    寧天流點著頭一歎,“總覺你在她身上用心過多——”


    嬴縱並不想深究這個話題,隻轉眸朝窗外一看,“本王對很多事都用心。”


    嬴縱沒有反駁,這讓寧天流促狹的眸色瞬間鄭重,他深深看了一眼嬴縱,語氣深長,“有用心……才會動心……”


    ·


    沈蘇姀入宮之時帶著一盒她新製的香。


    那香用晨間新綻的蓮花蕊製成,其中又加了茉莉與蘭蕊,味道清新宜人,極具凝神靜氣之效,這些天陸氏喝了許多禦醫製成的藥湯,那病情卻未有分毫的減輕,不僅渾身乏力精神不佳,那每晚的噩夢更是未曾停過,可此時,隻是聞了聞沈蘇姀帶來的香便覺得周身都舒爽了許多,這香有這樣的效果,便是連沈蘇姀自己都未想到。


    “太後娘娘可是真的覺得不難受了?”


    “禦醫的藥都未能將您治好,蘇姀的香……”


    沈蘇姀滿是不確定,甚至有些惶恐,“太後千萬別為了安慰蘇姀這般作假!叫外頭的禦醫們知道定要鬱悶不已!”


    陸氏聽到沈蘇姀之語不由得有些好笑,“你道哀家現在還有精神與你玩笑?這幾日哀家日日進藥不知多難受,外頭那些人總想著拿這宮中最好的藥材給哀家進補,可卻不知是他們想的太複雜,原來哀家的病幾味花草聞上一聞便能輕鬆許多。”


    陸氏這般一說沈蘇姀更為汗顏,“太後您的身子不能掉以輕心,外麵的禦醫皆是妙手回春的聖手,您千萬別……”


    “好啦好啦,哀家自己心裏有數,也不知怎地,你這香就是讓哀家覺得舒爽許多,若非你這香,便是你這個人,總而言之你這一來哀家便沒覺得那麽難受了。”


    陸氏倚在榻上,說話之間的精氣神確實要比此前好上許多,沈蘇姀聽見她的話有些不好意思的柔柔一笑,旁邊的路嬤嬤聞言眸光微亮,仔細的看了看太後此刻的精神忽然道,“奴婢瞧著太後的氣色確實比此前好了許多,也不管是沈姑娘的香還是沈姑娘的人了,總而言之沈姑娘一來太後覺得鬆快是真,既然如此,不如將沈姑娘的人和香都留在宮中才好!”


    陸氏眸光一亮,轉頭去看沈蘇姀,“丫頭,可願留在宮中陪哀家幾日?”


    沈蘇姀哪裏想到會這般,權閥家的女兒與宮中各位主子交好是不假,隻是能被太後留在宮中的卻是少之又少,沈蘇姀微微怔愣一瞬,這才有些不確定的道,“可若是蘇姀的香根本沒用,那該如何是好——”


    陸氏聞言變笑了起來,“傻丫頭,你不是禦醫,你留在這裏哀家高興,哀家高興了這病也就不算什麽了,還真以為哀家是讓你為哀家問脈治病嗎?”


    沈蘇姀恍然過來,垂眸行禮,“留在太後身邊侍候是蘇姀之福。”


    見她如此乖覺陸氏不由滿麵欣然笑意,轉頭看向路嬤嬤道,“去把西殿收拾出來,沈丫頭這幾日便住在那邊,叫微晴和微雨兩個丫頭在西殿侍候,再著內府送些與華景相同的衣飾用度過來,再派個人去沈府說一聲,就說沈丫頭這幾日都不回去了!”


    沈蘇姀見一氣兒安排妥當便隻柔柔笑著聽命,聽她說道這裏她忽然眉頭微揚,“太後,蘇姀的護衛還在宮外等著蘇姀,太後可否——”


    沈蘇姀本是想說找個人去給沐蕭說一聲,可太後聞言卻恍然想到個問題,“哀家這裏護衛自然是多,隻可惜讓陌生男子守在西殿你定要不自在,這樣吧,哀家讓你那護衛也進宮來,哀家賜他一枚侍衛腰牌,這些日子便讓她跟在你身邊。”


    沈蘇姀沒想到太後竟然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一時間又覺得是否有些太過,“這是否與禮不合……”


    陸氏不由一笑,“哀家說合便合!”


    沈蘇姀一聽心頭便也一鬆,隻顧著謝恩。


    此時不過申時,距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因這幾日都要留在壽康宮,太後便先著人帶她去西殿安頓下來,所缺一應找內府要,內府統計在冊便去府庫清點為她送來,這一來一去便花費許多時間,而陸氏這幾日病中身子損耗較大,午睡時間更長,沈蘇姀安頓好再回來的時候陸氏依舊還未醒來,恰在此時來了個小丫頭說內府有事稟報,路嬤嬤不得已離開,沈蘇姀便做了那臨時的侍女待在了內室。


    內室的窗戶正對著外頭的小花園,沈蘇姀抬眸便能看到那株辛夷花,君臨城到底炎熱,前日來的時候還開得正好,這會子便快要凋零,沈蘇姀看了看身後不遠處寢榻上睡著的陸氏眸光微深,她的香,當然是能治病的。


    下毒之人既然想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那她也能一樣。


    隻是那下毒之人會是誰呢?陸氏病了,似乎對誰都沒有好處,如果有,那便真可能是那儲位人選會提前定下,當年陸氏和昭武帝從封地回來的時候昭武帝尚且未至弱冠,登基之後陸氏常常駕臨崇政殿,至後來昭武帝登基兩三年之後才完全的撒手不管,昭武帝對陸氏的敬重多半來源於此,那立儲一事是必定要經過陸氏的。


    沈蘇姀兀自深思,耳邊卻忽然傳來幾聲急喘,豁然轉身,隻見那淡紫色帷帳之後一直靜靜睡著的人微微的動了動,幾聲急喘之後便有含糊不清的說話聲想起,沈蘇姀眸光微狹,一步步的朝那寢榻靠近。


    “別怨哀家……別怨哀家……”


    “……不是……哀家也不想……”


    斷斷續續的夢囈聲不斷,沈蘇姀一步步走至床邊,看到的是一張滿是痛苦的臉,眉頭微蹙,沈蘇姀靜靜地看著那張臉陷入了深思,別怨什麽?誰會怨她?


    “不怪哀家……”


    夢囈不斷,沈蘇姀再往前靠近一步,抬手將那薄薄的帷帳輕輕掀了起來,帷帳一掀,陸氏的臉全然落在沈蘇姀眼中,冷汗淋漓,渾身輕顫,這位年過花甲的老者坐擁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的名號,卻在這無人之時被如斯噩夢折磨,可見人果真不能做虧心之事。


    斷斷續續的夢囈有些聽不清,沈蘇姀忽然覺得腦後一涼,心頭驟然抽緊,她麵上漠然之色一變,轉頭之時便是一張滿是不知所措的臉,嬴珞一身五爪蟠龍服正站在內室入口處有幾分意外的看著她,見她轉過身來不由淡淡頷首朝她走過來。


    “阿錚,哀家錯了……”


    忽然落定的一句讓正四目相對的沈蘇姀和嬴珞皆是一愣,二人眼底皆有幽色一閃,因為彼此看著彼此,竟一時都被對方看在了眼裏,嬴珞並未有大的反應,沈蘇姀將那帷帳輕輕一放,有些尷尬的攥了攥袖子,垂眸的模樣略有不安,似乎在想如何解開這個局麵。


    “出去吧。”


    三個字輕輕落定,沈蘇姀抬頭看著嬴珞一時未曾反應過來,嬴珞又朝他笑笑,那笑意風光霽月,比之外頭姹紫嫣紅的繁花盛景還叫人覺得溫暖而驚豔,他又說了一遍,“出去走走。”


    沈蘇姀這回聽到了,回頭看了未有絲毫醒來跡象的陸氏一眼,當先朝出口走去。


    外室的側門之外便是一道臨水的回廊,溪水叮咚涼風陣陣,她輕輕呼出口氣,整個人略微放鬆了兩分,嬴珞站在她身側,見她如此不由一笑,“不必緊張。”


    沈蘇姀從未近距離和嬴珞站在一起,此刻並不覺他身上有什麽迫人氣勢,聽他溫和一言果真就放鬆下來,見嬴珞麵上並未因為適才之言而生任何異色不由有些意外,在她眼中,三皇子嬴珞似乎總是給人溫潤如玉之感,她未曾見過他發火生氣,甚至連眉頭都未見他簇過。


    這樣的人,要麽心胸豁然臻至化境,要麽便是城府萬鈞從不顯山露水。


    沈蘇姀看著眼前這張臉,一時有些看不明白,恰在此時嬴珞轉過身來朝她勾唇一笑,“可是有什麽想問的?”


    沈蘇姀微怔,心頭一動便道,“大皇子當年是如何死的?”


    嬴錚,昭武帝與蘇皇後之子,亦是大秦這一輩的嫡長子,本是天縱英才深受滿朝名士看好的下一任大秦帝王,卻在五年前因為與舅家蘇閥聯合叛國通敵的罪行昭著天下而畏罪自殺,死時剛至弱冠之年。


    蘇閥之事在五年前鬧得沸沸揚揚,這些年來因為被朝廷可以淡化才漸漸冷清下來,五年之前,“沈蘇姀”尚在族地洛陽,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她遇上了一家慘死之事,對蘇閥當年的事,她自然所知不多,沈蘇姀以為這個問題嬴珞不會回答,可他麵上笑意微淡的開了口。


    “當年蘇閥通敵叛國,大殿下被查出與其合謀。”


    簡單的一句話便道盡那一段慘事,沈蘇姀眨了眨眼,仍是直直看著他,“聽聞大皇子當年在朝中亦是賢德恭勤人口稱讚,他怎麽會參與蘇閥的叛國呢?”


    嬴珞未想到沈蘇姀會這樣問他,不由一愣。


    沈蘇姀複又道,“三殿下可相信大皇子叛國?”


    嬴珞眸光微深的看了看她,忽然將眸光轉向了遠處的宮殿之間,“這宮裏,從來沒有相信不相信,有人查出大殿下身邊近侍與威遠侯通信的信箋,還有人查出早在父皇下令對蘇閥論罪之時他身邊的近侍便離開了東宮前往西境報信,後來那近侍被人截住,亦是服毒自盡,至最後,他欲要帶人逃走,這才被下了天牢,最後,畏罪自殺。”


    “一切都合情合理,我沒有理由不信。”


    嬴珞的側影仍是衣袂飄飛仙逸出塵,可沈蘇姀看在眼中卻覺略有兩分淒涼,她怔忪一瞬,唇角僵直的笑了笑,“太後她老人家菩薩心腸,竟然會覺得對不起大皇子,如此人證物證俱在,就算是別個要害他也難以做到如此天衣無縫,希望太後娘娘早日病愈,萬萬莫要因為這些舊事遷怒與人——”


    沈蘇姀的聲音輕飄飄的,隻是一個十二歲少女略帶惆悵的囈語。


    嬴珞聽到了沈蘇姀的話,可這一次他什麽也沒說,眸光仍是落在遠處。


    沈蘇姀隨著他的目光望向那連綿宮闕,此刻夕陽正緩緩落下,天邊燦然的晚霞如血似火,那連綿的飛簷挑頂也都被染上了血火一般的濃烈熾熱之色,九重帝闕因這抹顏色更為壯觀巍峨,好似……好似這宮闈本該就是這個顏色。


    “瞧著三皇子穿著王服而來,想必是剛剛迎焉耆使者入宮了吧?”


    沈蘇姀當先打破了默然,她語氣略帶著兩分狡黠的好奇,一雙眸子澄明黑亮,好似早已忘記了適才略顯沉重的話題,嬴珞看她一笑,麵上不自覺帶上笑意,而在沈蘇姀的眼中,那笑意似乎頗為無奈。


    “正是迎使臣入宮才過來的。”


    看他麵色沈蘇姀便知不妥,不由揚眉一笑,“聽聞焉耆公主乃是絕色,三殿下覺得如何?”


    嬴珞又是一分苦笑加深,這樣子的無可奈何模樣在他麵上極為少見,沈蘇姀眼底的好奇之色不由得更濃了,嬴珞搖搖頭,“我不知那公主是如何絕色,我隻知道焉耆那位副相實在是位人物,你這幾日在宮中行走,可萬萬莫要遇上他!”


    沈蘇姀眸光微轉,見嬴珞的頭疼模樣一時間倒是對那副相好奇起來。


    “若是實在遇上了他,也千萬別惹他的同伴。”


    嬴珞適時的再次告誡一句,沈蘇姀眉心微蹙,心底也被挑得微微癢起來。


    嬴珞看著沈蘇姀眼底簇閃的暗光和糾結的麵色唇角高高揚起來,“今夜我要代表父皇在承光殿宴請他們。”


    沈蘇姀抬睫便對上那雙笑意滿滿的眼,心緒一轉便明白嬴珞的意思,她不可置信的看著嬴珞,忍不住的笑起來,“三殿下竟也有如此頑性之時,實在是叫蘇姀意外。”


    嬴珞眸光一深,不知想起了什麽看著沈蘇姀柔柔一語,“華庭在時時常頑性大發的鬧我,她走了再無人敢那般對我,我也不知自己何時竟學會了她的頑性。”


    說起嬴華庭沈蘇姀心頭被什麽輕輕一撞,隻輕聲一言。


    “三殿下有這樣的妹妹真是好福氣。”


    嬴珞微怔,也笑起來,雖然他也這麽覺得,可從未有人說她有這樣不遵綱常的妹妹是他的福氣,她是第一個。


    嬴縱三人從那側門出來之時便看到在那處四周無人的回廊之下沈蘇姀正和嬴珞相視而笑,鬼麵冷冽森寒,薄唇刀鋒般輕抿,夕陽的光落盡他墨藍色的眸子裏,那神秘莫測的顏色立刻便被一抹猩紅替代,嗜血魔魅,越發像一雙鬼眸!


    “哇,三哥好興致!”


    當先打破沉默的是嬴策略帶誇張的一聲驚呼,沈蘇姀和嬴珞同時一怔,齊齊朝他們轉頭看了過來,嬴策笑盈盈的走上去,“本以為今日三哥應當很忙才是,沒想到還有工夫在此處納涼,聽聞那焉耆副相欲要宴請大秦百官,不知三哥是否打算將承光殿借給他一用?”


    是個人都聽得出來嬴策話語之中的不滿之意,沈蘇姀聞言挑了挑眉,一個別國副相要宴請大秦百官?再看向嬴策,她一時不明白他那股子不滿是從何處來的,嬴策眉頭微蹙的掃沈蘇姀一眼,“皇祖母似乎要醒了——”


    “啊,我竟然忘記了!”


    沈蘇姀心中略有不安,路嬤嬤不在,內室中便無人,若太後醒了見不著人可怎生是好,她低呼一聲,這才轉身朝嬴珞一福,“先告退了——”


    說完也不等嬴珞如何回話便急急朝內室而去,走至嬴縱與寧天流身邊也隻是點點頭福個禮便作罷,眼看著素來從容沉穩的她竟也能露出如此慌忙的一麵嬴珞眼底的笑意愈盛,轉而看向嬴策悠悠一笑,“八弟既然知道我忙為何不來幫忙?那焉耆副相想必極對你的胃口!”


    嬴策聞言悠然一笑,“哪裏哪裏,我早就說過了,三哥是我們中間最厲害的,所謂能者多勞,三哥自然當仁不讓,再者,此次焉耆事了,父皇定然會嘉獎三哥,或許三哥會成為我們當中第二個親王也不一定。”


    即便嬴策語氣不善嬴珞也不怒,隻一笑道,“呈八弟吉言。”


    嬴策看著他這幅時刻都笑意溫潤的模樣生出兩分索然來,轉身朝嬴縱二人的方向走去,“祝三哥心想事成。”


    嬴珞看著他的背影走遠,而嬴縱和寧天流遠遠站在那裏根本沒有過來的意思,他朝二人看過去,彼此之間點了點頭便算是打了招呼,等嬴策走到他們中間,三人齊齊朝內室而去,嬴珞麵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複又望了一眼沁上妖紅的巍峨帝闕抬步走上回廊,卻並未進陸氏寢殿,反倒是轉了個彎往承光殿的方向去——


    而內室之中沈蘇姀正看著仍在熟睡的陸氏微鬆一口氣。


    身後響起腳步聲,沈蘇姀轉頭一看,嬴策正朝她招手,沈蘇姀走出去福了福身,“太後娘娘還未醒呢。”


    嬴策居高臨下的看著沈蘇姀那懵懂模樣搖了搖頭,“看著你也是個機靈的,怎麽到了關鍵時候就看不明白了呢,你剛才在和三哥說什麽?”


    嬴策和沈蘇姀正站在外室靠近內室入口的地方,而寧天流正和嬴縱坐在他們不遠處的臨窗矮榻上,嬴策雖然壓低了聲音,可是嬴縱和寧天流顯見的都是武道高手,這點距離怎麽能難住他們?沈蘇姀聽見嬴策的問題滿麵猶豫,似乎並不打算告訴他。


    嬴策頓時皺了眉,“難不成三哥與你說了什麽我們不能聽的話?”


    若是換做別人嬴策大抵是嬉笑且邪惡的,可是此刻,他看著沈蘇姀的眼神十分鄭重,沈蘇姀眉心緊蹙,轉眼看了看窗邊一身常態的兩人,見嬴策實在是盯著她一副非要讓她解釋的模樣她終是出了口氣,將聲音壓至最低道,“三皇子與我講了大皇子與蘇閥之事。”


    低低的一句話落定,室內有短暫又詭異的靜默。


    半晌,還是嬴策不可置信的挑起眉頭,“你們怎麽會說這個?”


    沈蘇姀看著嬴策那模樣有些頭疼,“因為太後娘娘午睡之時說了夢話。”


    “什麽夢話?”


    嬴策下意識一問,沈蘇姀隻覺窗邊一道目光立時落在了她身上,嬴策不知道,嬴縱卻是知道的,她以為他定然會阻攔他,誰知道他隻是看了她一眼便作罷,而嬴策依然目光咄咄的看著他,那樣子就像我與你是好朋友可你卻將你的秘密與別人分享而將我排斥在外的小孩子一般,沈蘇姀無奈的垂眸,“太後說他對不起大皇子與蘇閥。”


    低低一句話出口,嬴策眼底墨光幾閃,他轉眼看了看窗邊兩個不動聲色品茶的人之後複又看向沈蘇姀,“那三哥又對你說了什麽?”


    沈蘇姀眉頭微蹙,語聲怏怏的道,“三殿下說當年蘇閥和大皇子叛國通敵皆是人證物證俱在,他們是罪有應得。”


    嬴策聞言點點頭才沒有繼續問,看著沈蘇姀無精打采的模樣搖了搖頭,“沈蘇姀,三哥就是一隻笑麵狐狸,你當心別被他賣了!”


    “阿策。”


    嬴縱忽然低聲一喝,嬴策聞言立時有些無奈,聳了聳肩看向沈蘇姀,“好吧,他也沒那麽那麽壞,不過你還是離他遠些好,蘇閥之事乃是宮中禁忌,你知道那樣多沒好處。”


    沈蘇姀哭笑不得,“三殿下也沒說什麽秘辛。”


    見沈蘇姀竟然為嬴珞說話,嬴策眉頭一豎,“隻要是蘇閥,不管是不是秘辛都沒好處。”


    “這是為何?難道當年之事還有不為人知的內情?”


    沈蘇姀也狹了眸光一問,透出兩份認真,嬴策愣住,看著沈蘇姀略顯執著的模樣不由看向窗邊二人求救,而嬴縱與寧天流卻都靜然不語,嬴策抓了抓頭發,有些燥鬱,“你的問題怎生那樣多?跟你說了知道太多沒有好處!反正你就想那蘇閥一家皆是壞人便是了,七哥與他們在西境戍邊多年,那少將軍蘇彧更是頻頻與七哥爭功,若非七哥讓著他他怎能小小年紀便建功立業,最後出了那樣的事……就算他是應得的吧!”


    “算他應得——”


    沈蘇姀垂眸,語聲喃喃,略帶涼意,“如此說來,那蘇彧確不是個忠君愛民之良將了。”


    許是沈蘇姀忽然間低迷的情緒讓大家沒反應過來,又或許是大家當真對蘇閥之事緘默其口,待沈蘇姀輕聲說完此話,室內一陣詭異的靜默讓幾人都有些沉重。


    “她是。”


    悶悶的沉默被一聲低寒之語打破,別說是沈蘇姀,便是嬴策和寧天流都豁然轉頭看向了一直未曾言語的嬴縱,他正低著頭磨挲著手中白玉茶盞,感受到眾人望過來的目光,他複又低沉卻鄭重的說了一遍,“蘇彧是忠君愛民之良將!”


    “七哥——”


    嬴策的話中帶著七分意外三分無奈,寧天流麵上亦有驚色,沈蘇姀愣了愣,忽然看著側臉陡峭猶如線縫的嬴縱唇角微揚,“既然那蘇彧是一位良將,又為何會通敵賣國呢?蘇彧與七王爺相爭多年,相比王爺應當恨極了他!”


    嬴縱放下手中茶盞,站起身來看定了她。


    “本王不恨他。”


    沉沉五個字讓沈蘇姀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嬴縱深深看她片刻,又轉頭看了看外頭的天色轉身朝外走了出去,“明日再來給皇祖母請安,時辰不早了。”


    嬴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趕忙對沈蘇姀道,“那焉耆使臣之宴我們得去。”


    交代似得一句說完嬴策便朝外走,寧天流依舊緊鎖著眉,不知在想什麽甚至沒有和沈蘇姀打招呼便走了出去,看著那三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沈蘇姀仍是呆在原地。


    他說什麽?


    他竟不恨蘇彧——


    閉了閉眸,沈蘇姀深吸口氣轉身朝內室而去。


    相爭五年,他竟不恨她。


    剛好,她也未曾恨過他!


    寢榻上陸氏醒來正喚人要水,沈蘇姀連忙走過去遞了杯溫好的茶。


    她心中默默補了句,前提是他並非蘇閥之亂的幕後推手——


    ·


    夜幕落下之時沈蘇姀已經為陸氏抄好了一卷佛經,那娟秀的簪花小楷自然又得了太後一個勁兒的讚賞,看著自己寫下的靈秀小字,沈蘇姀有瞬間的怔忪,一個人的字體最難改變,可隻要她想,哪怕多花些時間她亦能做到,前世她極喜歡龍飛鳳舞霸氣十足的行書,可今世她卻愛上了這玲瓏有致自有鋒芒的小楷。


    沈蘇姀被太後誇得多了便也安然受之,剛寫完沒多久大公主與三公主相攜而來,大公主嬴華陽認得沈蘇姀,三公主嬴華景對沈蘇蘇姀隻有上次的匆匆一麵算不得相熟,此番卻一見沈蘇姀的麵便拉住了她的手。


    “聽說沈妹妹小小年紀便已是製香高手,華景正想來偷師呢。”


    沈蘇姀有些害羞似得並不熱絡,隻看著陸氏道,“公主謬讚了,蘇姀的手藝實在是……”


    陸氏見她有些放不開不由笑開,“華景是喜歡這些東西的,你有時間教她一手也算讓她開開眼界!”


    陸氏將她捧得如此之高沈蘇姀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說不得教,公主既然喜歡製香,那我們切磋一番倒是極好。”


    嬴華景聞言早已笑開,撲倒陸氏懷中撒嬌,“沈妹妹真好,真是多虧祖母將沈妹妹留在宮裏。”


    陸氏被嬴華景的撒嬌逗笑,搖搖頭指著沈蘇姀道,“你且看看你叫妹妹的,人家的沉穩你能學到半分才是好。”


    嬴華景更貼到陸氏身上去,“華景才不要呢,陽姐姐已是那樣了,若宮中都是一樣的人還有什麽意思。”


    這一鬧又惹笑了陸氏,陸氏滿麵無奈卻又寵愛的看著嬴華景,反觀一旁麵帶微笑靜坐不語的嬴華陽則要溫柔嫻靜……卻也不及嬴華景與陸氏親厚的多,場麵稍靜,陸氏便問了問時辰,眼見得時辰不早便叫人去做了醒酒湯來,一邊向他們道,“聽說那焉耆人皆是粗豪,今夜怕是少不了要喝上許多。”


    陸氏對幾個孫兒可算得上關切非常了,沒多久醒酒湯便做好,路嬤嬤正要帶著人送到承光殿去,嬴華景卻忽然開了口,“皇祖母,不如讓華景和沈妹妹去送?若是別人送,哥哥們肯不肯喝還不一定呢。”


    嬴華景倒是說了句實話,尋常醒酒湯就算送過去皇子們也都隻是做了個擺設,陸氏聞言倒也有理,想了想便準了,“好好讓宮人跟著,小心些,別將沈丫頭弄丟了。”


    嬴華景頓時開心的上前拉了沈蘇姀的手,“皇祖母放心吧!”


    沈蘇姀不知道這中間又有自己什麽事,卻還是順從的行了個禮被嬴華景一路拉著走了出去,想到嬴珞下午所言,她倒也想去看看那位是個人物的副相了,嬴華景隻大她一歲,她的母妃並非位高之人,卻因太後的寵愛已頗有幾分主子氣派,拉著她走出壽康宮便放了手,後麵跟著的宮人在她麵前恭敬有禮大氣兒不敢出。


    “沈妹妹哪裏學的製香?”


    嬴華景忽然一問,沈蘇姀乖覺道,“因母親出自製香世家,因此從小便有受教,後來半途中斷,因此這製香的手藝並算不得好。”


    嬴華景見她溫溫柔柔說話十分喜歡,朝她靠的近了些道,“沈家三小姐已經與五殿下成了親,下一個便是沈妹妹了吧?聽說沈妹妹和七哥走得近,莫不是……”


    沈蘇姀隻覺得背後一寒,看著這位小公主實在不懂她的意思,隻苦笑道,“三公主何出此言,沈蘇姀年紀尚小,未來還不知如何安排。”


    嬴華景“嘻嘻”一笑,再不問別的隻朝承光殿走去。


    承光殿乃是靠近崇政殿方向的一處行宴之所,因今日有焉耆使臣在,因此那大殿周圍皆是裏三層外三層相圍,若非是嬴華景前來,隻有沈蘇姀一人怕是進不得那大殿的,禁軍侍衛得知是替太後來送醒酒湯不敢大意,當下便將她們一行放了進去。


    還未走進殿門便能聽到裏頭絲竹樂聲陣陣,沈蘇姀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有些遲疑,嬴華景看出她的顧忌不由一笑,“沈妹妹且在外稍等片刻。”


    沈蘇姀想的便是如此,不由點頭應是站在殿門一側殿內之人看不到的地方。


    守著殿門的人替嬴華景開門,嬴華景便帶著四五侍女走了進去,沈蘇姀在原地站了片刻裏頭的絲竹之聲忽然一頓,隨即一道爽朗卻又帶著兩分痞氣的聲音驟然響了起來,初時沈蘇姀聽不清裏麵在說什麽,她不由得走近了些,下一瞬那帶著笑意的話便入了耳。


    “……大秦強軍之勇本相早已欽慕多年,此番至大秦最想不過和大秦最為利害的軍隊交個朋友,那軍隊之統帥更是本相心中的天降良將……”


    笑意之中含著兩分酒意,沈蘇姀聽著那本相二字心頭便是一驚,想來正是那焉耆副相無疑,這聲音爽利又有勁力,應當是在二十多歲的年紀,她不由得有些意外此人的年輕,聽著他那笑意盎然的話沈蘇姀心頭洞明,此人大抵是要拍天狼軍的馬屁!


    “……隻可惜啊隻可惜!本相來的太晚,竟然再也無機會見他們一麵!”


    沈蘇姀眉頭一簇,此話何解?她能感覺到,整個承光殿都在此時安靜了下來。


    “……這世上能有幾個步天騎?這世上又能有幾個蘇彧……來,為步天騎和蘇彧幹一杯,本相多年夙願,如今看來是要落空了……”


    微醉的話語帶著自顧自的哀愁聽起來頗為感人肺腑,可沈蘇姀卻在瞬間僵住了身形,她知道,在這一牆之隔的殿內,所有人都會比她更為震驚,果不其然,這位副相的話語剛落,另一道低沉之聲就響了起來。


    “謝相此話何意?步天騎乃是我大秦朝叛軍,那蘇彧乃是叛軍之首,步天騎與蘇彧皆已被正法謝相難道不知?謝相對步天騎和蘇彧如此推崇,我想謝相的心思或許和他們一樣,而焉耆對我大秦臣服之心或許也沒有那麽堅定。”


    竇準身為大秦第一權臣多年,一番話沉穩有力的說下來頗為懾人,沈蘇姀眉頭微蹙,隻聽那姓謝的副相似乎笑了一笑。


    “嘖嘖,你們……怎麽如此開不起玩笑呢?”


    “本相隻是與你們開個玩笑而已,那步天騎和蘇彧當年乃是與我焉耆勾結,通敵亦是通的我焉耆,本相對此事清楚明白的很,當然知道在大秦他們乃是十惡不赦的罪人,焉耆敗於大秦已成事實,我王對大秦臣服之心甚重,我焉耆子民將來亦會是大秦安分守己的百姓,嗬嗬,無論敵友,本相隻是欣賞步天騎的軍事素質罷了,諸位就當我開了個玩笑,不要黑著臉,來,一起幹一杯,祝大秦朝千秋萬世,祝竇國公萬歲萬歲萬萬——”


    “放肆!”


    那謝相話音未落便被竇準的一聲厲喝打斷,詭異的靜默之中他的語聲急促而尖利,不似平日裏那般沉穩若定好似隱藏著無限的機鋒,當然,他都被人稱著萬歲了他還怎麽敢坦然若定的坐著呢?沈蘇姀在外聽著眉頭狠狠一簇,即便是個人都知道竇準現如今在大秦的地位,可為何這位副相偏偏要來觸他的逆鱗呢?而他為何又要提到步天騎與蘇閥?


    一股子怪異的感覺湧上心頭,下一瞬裏頭竇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謝相莫不是喝醉了,我大秦朝之萬歲唯有今上一人,若謝相再如此的胡言亂語便是對我大秦皇上不敬!”


    “錯了錯了,是本相錯了!一時口誤,也因竇國公實在是一身淩然威懾之氣實在是讓人下意識的就這麽……恩……竇國公莫氣莫氣,難不成你將謝某的話當了真?”


    沈蘇姀在外聽得已是哭笑不得,且不知裏麵那竇準的臉要黑成何種模樣,而這位姓謝的副相不由讓沈蘇姀提起了深思,眼看著毫無章法的胡言亂語卻句句都在將竇準往死路上推,這位副相打算幹什麽?


    沈蘇姀心頭意動正打算走到殿門口去瞧瞧這位副相長得何種模樣,剛走出沒幾步便見嬴華景腳步匆匆的走了出來,見她走至殿門之前還以為沈蘇姀是來找她的,當即拉了她的手便走,那腳步頗急頗快,好像她身後有什麽人在追她一般,沈蘇姀疑惑的看向身後的幾個侍女,幾人皆是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麽。


    身後殿中已經傳來三殿下和緩的聲音,沈蘇姀料想著這宴會必定進行不下去了,便也隨著嬴華景之手快步跟了上。


    “公主慢著點,您這是讓我隨您回去嗎?”


    嬴華景拉著沈蘇姀走了一路,眼看著要走上往嬴華景的景陽宮而去的宮道沈蘇姀終於出聲提醒,嬴華景這才猛地回過神來,看了看前路頗為不好意思的將她放開,又扯了扯唇角道,“時辰已晚,我便不去皇祖母那裏了,沈妹妹自己回去吧。”


    “你們兩個,送沈姑娘回壽康宮。”


    嬴華景說完便吩咐兩個宮人送沈蘇姀回壽康宮,沈蘇姀不知嬴華景在殿內看到了什麽會如此的舉止奇怪,卻是推辭道,“不必送我,她們來來回回反倒是麻煩,這裏距離壽康宮並不遠,我自己回去便是,公主早些回去休息吧。”


    見沈蘇姀並不似客氣,嬴華景也是一笑,“那也好,明天再見吧。”


    說完嬴華景便帶著宮女徑自離去,沈蘇姀看著她的背影仍是未曾想通她此番異狀是為何,隨即轉身往壽康宮的方向走去,時辰不早,宮中燈火已經不那麽明亮,從這裏往壽康宮去其實也並不近,沈蘇姀獨自一人卻不怕。


    一邊走一邊腦海之中卻在回想適才那姓謝的副相之語,雖然聽得出來那時的他已經微醉,可是沈蘇姀相信即便醉的再如何嚴重,一個稍微有點理智的人都不會當著大秦朝的皇子與權臣們說出那番話,那謝相是在挑戰大秦朝權臣甚至是大秦皇帝的權威,任何人聽到都不會喜歡,他是根本不怕死還是她有所依仗?


    可沈蘇姀真是愛極了那番話!


    一個從六品小官花錢升上來的副相,一個自請前往敵國稱降的副相,一個看似不分場合滿口胡話的無腦副相,這樣的一個人,為何會說那樣一番話?既然是焉耆人,便應該痛恨步天騎才對,可他言語之間卻頗有兩分推崇,他說他對當年的事知之甚多,難道他清楚當年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所以才要以步天騎讓某些人惴惴不安?


    沈蘇姀不知別人如何,但她知道,今夜的竇準一定睡不安寧。想到那讓人意外的副相會對當年的事知之甚多,沈蘇姀心頭不由一動,本未對此次焉耆使臣提起來的興趣也陡然濃厚起來,如果順利的話,或許此番便能找出當年真正與焉耆勾結之人,沈蘇姀兀自想著,腳下的步伐不由變慢了許多,某一刻,忽然一聲略帶尖利而詭異的話語將沈蘇姀驚得回了神——


    “相爺威武!”


    “相爺威武!”


    那話語清晰明白,可聲音卻尖利不似人聲……是鳥語?


    沈蘇姀定睛一看,就在與她一牆之隔的宮道上,一個身著大紅色長袍錦衣,身材挺拔墨發半束側臉俊朗的男子正腳步虛浮的在兩個美豔侍女的攙扶下往與壽康宮相反的方向走,而那紅衣男子肩頭此刻正停著一隻紅毛藍翅的怪東西,借著明亮的燈火,沈蘇姀看出那竟然是一隻鸚鵡。


    “相爺威武!”


    “相爺威武!”


    那鸚鵡說來說去隻有這一句,看著那連路都走不穩的男子沈蘇姀不知他哪裏威武,可想到適才在承光殿中的那一幕,沈蘇姀卻有些心頭激動,隔著那鏤空花牆她將那男子的動作細細看在眼中,而後眸光微微一深,分明醉的連腳都抬不動了,卻無論怎樣的磕磕絆絆他都不會摔下去,兩隻手更是牢牢地抱著身旁兩個侍女的纖腰……


    沈蘇姀蹙了蹙眉,往壽康宮走的腳步緩緩轉了方向,那紅衣男子在花牆那側,沈蘇姀在花牆這側,因沈蘇姀這邊的燈光暗些,她的身影一時很難被人發覺,走了並不算長的一段路,那男子和那兩個侍女堪堪停在了一處殿閣之前,沈蘇姀看過去,暗暗記下名字。


    蘭台殿。


    眼看著紅衣男子被兩侍女扶著進了殿門,而那鸚鵡仍然尖聲高喝著“相爺威武”,沈蘇姀眸光深沉的注視了一會那蘭台殿才轉身往回走。


    “砰”一聲悶響,她一轉身便撞進一個懷抱。


    一雙大手熟練的摸上她的腰,她猛地被他拉近,還未反應過來他便在她耳邊落下一語。


    “跟著謝無咎做什麽?”


    原來那人叫謝無咎——


    沈蘇姀心頭當先如此做想,隨之心頭微微一緊,抬頭一看,此處距離棲霞宮並不遠,想來他是欲往棲霞宮而去的,沈蘇姀回頭看了看花牆對麵的殿閣,一時眉心狠狠蹙了起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為何總是陰魂不散?


    本以為他又會咄咄逼人的問她,可不知怎地壓在她肩上的重量竟然越來越重,而他道出那一句之後便再未說任何一言,肩頭呼吸聲略沉,沈蘇姀微怔,鼻端隻感受到一股子濃烈的酒氣,心頭不由恍然,他醉了……


    大眼掃了一眼閉著眸子的嬴縱,沈蘇姀忽然就想鬆手將他仍在此處,反正待會兒會有過路的宮人,將他撿回棲霞宮便是,可她的手剛鬆開半分便是一頓,除開那濃烈酒氣,竟還有一股淡淡的血氣漂浮,她眸色一深,那想要鬆開的手便又落了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嫡女鋒芒之一品佞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步月淺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步月淺妝並收藏嫡女鋒芒之一品佞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