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酒歲有繪畫功底, 她不用跟著那些初學者一起學畫畫,所以平時到了千鳥堂,她總是在素描室轉一圈,給其他師兄師姐指點一下畫後,就可以走開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了。


    大多數時候她隻是安靜地縮在角落裏翻那些紋身相關的書,看紋身常用圖騰和常設題材, 企圖從裏麵找到一點點許紹洋給她布置的主題設計圖的靈感。


    小船總是羨慕地說:“歲歲, 師父對你真好。”


    對此, 徐酒歲非常茫然——


    他對她真的好嗎?


    雖然她也曾經這麽認為, 並甜滋滋地對他本人這麽說過。


    但之後……


    她又不這麽認為了。


    因為一個月過去了, 他隻是不停地要求她,重畫, 重畫, 以及重畫。


    每天下午四點左右,徐酒歲就會推開最後一間房間的門,許紹洋一般在裏麵, 有客人的時候就紮客人,沒客人的時候就坐在那看書或者睡覺。


    徐酒歲則坐在靠窗下麵的畫架前,一遍又一遍地重畫她的“邪神”。


    這種日子持續到一個月, 她的畫稿大概有了十幾張, 沒有一張是讓男人稍微點頭覺得滿意的——


    到了後麵她都有點崩潰,她對自己的繪畫專業水平沒有絲毫的質疑,對許紹洋的刺青專業水平也不敢有絲毫的質疑,她隻好開始質疑自己可能不是當刺青師的料。


    而許紹洋對此不置可否。


    隻是在第三十天, 對徐酒歲交上的畫稿,他蹙眉:“你到底知不知道紋身設計稿是什麽概念?不會的話抬起頭看看外麵的作品牆和你手上的資料室,如果是你做刺青,請問你願意將一個像是遊戲cg的副本boss紋到身上嗎?”


    白花花的稿紙被團了團,直接扔到了她的腳下,男人站起來淡淡道:“今晚你別回去了,隻花設計圖線稿,明天給不出滿意的設計圖,從今往後,你就隻是其他人的素描老師。”


    徐酒歲倒吸一口涼氣,抬起頭一臉驚恐加茫然地看著他——


    那一瞬間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變得冰涼。


    不是失望於自己可能不能得到五百元一個小時的高額報酬工作,而是她忽然發現不知不覺之中她整個人都沉溺到了刺青這項技能學習中……


    這些天不管吃飯還是睡覺,閉眼就是刺青相關的文獻科普,還有紋身槍“滋滋”的電流工作聲。


    來到工作室,包圍她的是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紋身者,他們坐在沙發上充滿期待地等著許紹洋給他們看屬於自己的那份獨一無二的設計圖,然後將它們刺到自己的身上——


    畫卷可以燒毀,丟棄,遺忘,落灰。


    但刺青不會。


    一旦刺入,這些圖騰將伴隨他們一生直至老去,死亡。


    這是承載者與刺青師無須言明卻統一達成的默契……


    比教堂中的誓約更加神聖。


    徐酒歲喜歡這種無聲的默契,就好像從此,承載者之後人生的喜怒哀樂,她都有資格伴隨其見證與參與……


    她能將自己引以為傲的畫技,以另一種“永垂不朽”的方式在他人的人生軌道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很有存在感。


    徐酒歲喜歡刺青,她想要成為刺青師。


    這天晚上,她沒有吃晚餐,當其他所有人都下班回家時,她坐在外堂作品牆下,看著一副副許紹洋親筆畫的作品,腦子裏想得是第一次見到他在酒吧替人刺那副《九龍拉棺》時,她腦海之中的震撼……


    是為什麽震撼呢?


    想著想著,總覺得好像悟到了一些什麽,但是那想法又轉瞬即逝,讓人捕捉不到。


    晚上,重新坐在窗下的畫架旁,徐酒歲第一次握著筆遲疑了,猶猶豫豫地下筆,腦海中一片混亂,畫出了今晚第一個草稿,她盯著草稿看了幾秒。


    然後直接將它拽下來,揉亂,扔掉——


    這次甚至不用許紹洋來看,她自己都知道,這不對。


    視線被湧出的液體模糊,她用抓著筆的手背揉了揉眼睛,淡粉色的唇瓣被咬成了深色的薔薇紅,她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地流眼淚。


    無聲地抽泣。


    “量身定做的設計稿,你需要很好地掌握載者的肌肉線條,讓紋身成為他們身上本身就生長的東西,而不是後天多餘的添加。”


    冷淡的聲音至門口響起,徐酒歲愣了愣,像是沒想到這時候還有人沒走,整個人跳起來努力睜大眼看向門前——


    模糊的視線對視上一雙淡然的黑眸。


    “師父提醒過你,下筆之前,要想清楚,這紋身是畫給哪個部位,畫給什麽人,他們有怎麽樣的訴求或者怎麽樣的故事想要融入他們的刺青裏?”


    修長的身影緩步走進。


    男人微微彎下腰,平日裏那握紋身槍的修長直接扳起她的下巴,略微冰涼的指尖蹭過她的眼底,蹭去那怎麽流好像都流不完的眼淚。


    徐酒歲僵硬地抬著頭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目光平靜地看著她:“哭什麽,我給了你一個月的時間,你就像個榆木腦袋一樣不開竅,你還委屈上了?”


    “……”


    徐酒歲吸了吸鼻子,男人垂下眼,這才看見她哭得鼻尖通紅。


    他微微蹙眉,放開了她的臉,她立刻背過身去背對著他,肩膀繼續抖啊抖的,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見她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歎了口氣。


    他也跟著煩躁起來。


    “別哭了,轉過來。”他命令。


    已經習慣了被他一步一指令,徐酒歲背脊僵硬了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


    “假設今天的承載者是個二十一歲的男性,二十一年來順風順水,天之驕子,高高在上,大學畢業後卻在就業過程中屢遭打擊,事業受創。現在,他希望在左肩背處有一個紋身,激勵自己破而後立……”


    “那不是我麽?”徐酒歲嗓音沙啞。


    “我說男性……”許紹洋涼涼一笑,掃了她一眼,“算了,那就假設這個倒黴鬼是你,你想要去刺青記住這段刻苦銘心的失敗經曆,結果紋身師給你畫了個四條腿著地兩雙翅膀四隻眼睛的青色鱗片獅頭蛇尾怪物問你這個行不行,你說行不行?”


    他的描述是徐酒歲上午交的設計稿。


    徐酒歲:“……”


    見她不說話,許紹洋停頓了下,又問:“品出哪裏不對了嗎?”


    徐酒歲咬住下唇。


    許紹洋冷漠地看著她:“別撒嬌,問你話。”


    徐酒歲慌張放開下唇,悟了,搖搖頭:“不行。”


    許紹洋覺得這麽提醒她還不開竅那大概就是笨得沒藥救了,深深看了她一眼,再也沒說什麽,隻扔給她了一句“現在可以畫了”,然後轉身走開——


    並沒有走遠,隻是走到這個房間另外一個角落,打開工作台的燈,開始畫他手上的客單設計稿。


    徐酒歲默默地盯著男人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咬了咬後槽牙,閉眼定神,這才重新提筆。


    ……八個小時後,淩晨六點,窗外天蒙蒙亮。


    徐酒歲放下手中的鉛筆,揉了揉因為通宵熬夜的眼睛,看著自己的畫——


    這一次她畫的是個非男非女的人像,蒼白的下巴和重豔色的唇,下顎微抬成驕傲的弧度……


    光隻是半張臉,便隱約可見的邪性和明豔。


    他的上半張臉卻是黑龍的模樣,取代了人像的上半張臉,燃燒的火焰像是墨點,以肆意的渲染方式布滿畫麵……黑龍與人像下半臉完美融合,像是黑龍剛剛蛻變成邪性卻高貴的神明,也像是神明正在火焰之中蛻變為龍。


    再往下,是完全的龍身,張牙舞爪,野性十足。


    徐酒歲從椅子上站起來,微微踉蹌了下卻沒有跌倒。


    她抬起頭看向不遠處,晨光之中,角落的工作台燈依然開著,男人伏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著了……


    目光微動。


    十一月初清晨微涼。


    徐酒歲順手拽過放在沙發上的毯子,小心翼翼走到他身後,將毯子披在他肩上,而後悄無聲息退出了畫室,輕掩上門。


    ……


    五個小時後,徐酒歲站在門口千鳥堂門口時還有點緊張,生怕遇見許紹洋,男人劈頭蓋臉就問候她:素描老師,你好。


    心中忐忑走進刺青工作室,惶恐不安地推開素描室大門和其他學徒打招呼,一切如常。


    她這才從小船口中得知,許紹洋在家睡覺沒來工作室。


    徐酒歲:“……”


    你媽的,不早說。


    差點被自己嚇死。


    頓時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習慣性地又跑到走廊盡頭那個房間去,房間裏果然空無一人,早上的毯子滾回了沙發上看上去是隨手被扔在上麵的。


    ……不知道為什麽,盯著那個毯子,徐酒歲臉紅了下,心跳也慢了半拍。


    抬起手揉了揉滾燙的臉,她抬腳鍍步到自己的那個畫架前,很怕那副《燭九陰》已經被撕下來扔進垃圾框裏,懷著開獎高考成績的緊張心態湊過去看了看——


    畫還在。


    徐酒歲沉默了下,簡直想出去跳個舞。


    一眼看過去她發現好像還有哪裏不一樣,微微眯起眼湊過去仔細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的畫被三兩筆改動過,龍的輪廓被加深,邪龍的眼睛濃墨重彩充滿邪性,火焰變成了黑色……


    整幅畫更符合了“邪神”的主題。


    整幅畫的右下方,有龍飛鳳舞的三個字:九千歲。


    徐酒歲:“……”


    ——會進入這間工作室,修改她的畫的,隻有一個人。


    徐酒歲站在畫前呆立片刻,逐漸的,她聽見了心髒強而有力的跳動,怦怦地幾乎要突破她的胸腔……


    她就像一股小型龍卷風刮出房間,撲進隔壁畫室一臉懵逼的小船懷中,捧著她的臉在她的臉蛋上用力親了一口,唇角快要裂到耳朵根。


    這一天,徐酒歲成為了刺青師。


    也是這一天,千鳥堂多出一名刺青師,名叫九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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