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舊是寒風呼嘯。


    窗內,大雪紛飛的冬日裏,原本就不會有太多的客人。


    而此時,整個酒館裏也隻有商離這一位客人。


    他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摘下遮風擋雪的鬥笠,一身寬大的灰色布袍遮蔽全身,因為他一點都不想暴露身份,對於他而言,暴露身份會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但即使這樣,他還是被精準狙擊在這座酒館之內。。


    “既然商掌門知道我們的出身,那麽為什麽還要喝這杯帶毒的茶呢?”店小二說道。


    商離低低笑了笑:“我不是說過了嗎?當別人殷切勸我喝點什麽的時候,我總是抵擋不住別人的好言相勸。”


    “所以我才會在二十年前立下那個滴酒不沾的誓言。”


    “但是你如果不勸我酒而勸我茶,那麽就連最後拒絕的理由也找不到了。”


    店小二哈哈大笑道:“沒有想到堂堂華山掌門竟然是這樣一個優柔寡斷的老好人,真是意想不到。”


    “所以今天你如果死在這裏,也算是適得其所吧。”


    商離扶住了頭,確實,已經有極強的困倦感和麻痹感在全身彌漫開來。


    夢羅,乃是羅教最為霸道也最可怕的麻藥之一,其含義為夢中羅網,是能夠讓人在不知不覺進入夢鄉而陷入羅網的藥物。


    原本店小二還打算好好地侍奉商離一番,然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商離帶走。


    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小老頭竟然先喝下了這帶藥的茶水,然後再點破他們的藥物和根腳。


    老實說,從業幾十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要求和人。


    “小老頭我當然是不想死的。”商離坐在椅子上笑了笑:“不過至少死前讓我做一個明白鬼怎麽樣?”


    “你們是怎麽查出來我的行蹤的?又為什麽費盡心思地要在這裏布局置我於死地。”


    “老實講,雖然說華山離你們羅教確實很近,但是十幾年來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前段時間寧長老身死中土,小老頭我也沒有多大幹係。”


    “既然如此的話,為什麽偏偏要做局害我呢?”


    店小二冷笑了一聲:“其實商掌門心中如同明鏡一般,又何必來問我呢?”


    “不過既然掌門如此識趣,省了我們好大的功夫,既然這樣,讓商掌門做一個明白鬼又如何?”


    “一切歸根結底,方別那個混蛋殺了我們的護法法王!”店小二咬牙切齒說道:“因此教主才決定讓你們中原武林十倍償還。”


    怎麽個十倍償還法?


    丁苦雨自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來中土以身涉險的。


    既然自己不來的話,那麽隻能夠發動羅教在中土布置下來的所有後手和暗子。


    劉平夜當然屬於其中之一,但是丁苦雨這樣的男人,是毫無疑問不會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麵的。


    “原來如此。”商離歎了口氣:“然後就是老夫我的下山嗎?”


    如果說商離還在華山,就好像少林方丈在少林,丁苦雨在西域一樣,本身就是一個風吹不進雨淋不去的鐵桶,就算說能夠滲透一兩個弟子,但是又能成何氣候?


    而偏偏一旦掌門人下山,就等於說虎落平陽,龍遊淺灘,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更何況是苦心積慮的地頭蛇。


    “不過老夫下山乃是暗中進行的,你們又如何知道老夫的行動軌跡?”商離繼續問道。


    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商掌門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店小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羅教門徒百萬,就像當初寧懷遠能夠混入華山一樣,深居高位不敢說,但是遍布眼線卻是易如反掌,掌門人剛下山,就有人送下信來。”


    “更何況方別想要挑戰掌門的事情同樣已經傳遍了天下,如果方別不去華山的話,平常商掌門自然也不會專程下山接受挑戰。”


    “但是天下都知道,商掌門欠了方別一個大人情,這次被方別挑戰,少不了要還這個人情,所有很多人估計掌門會暗中下山,兩相應證,我們就隻需要在路上守株待兔就行了。”


    “教主說了,既然你們中原武林坑殺我們的護法法王,那麽你們就要付出十倍的代價,否則就是欺負我羅教無人!”


    “如今白鷺書院院長白淺已然授首,第二個當然就是身為華山掌門的您了。”


    “接下來,無論是那個什麽六扇門的郭聚峽也好,罪魁禍首方別也罷,他們統統都會接受羅教憤怒的複仇之焰,知道你們明白,敢於挑釁羅教究竟要付出多麽大的代價。”


    商離歎了口氣:“如此一來,老夫就全明白了。”


    這樣說著,商離看了看桌子上那張白鴿送來的紙條:“之前老夫是不打算打尖的,不過蜂巢那邊給我送了信,我又恰巧沒有帶稻穀之類的食物,所以才冒昧來此小坐。”


    店小二哈哈大笑:“商掌門你是說蜂巢害了您嗎?”


    商離靜靜搖了搖頭,看向眼前這個有恃無恐的男人:“難道你就不想看看這張紙上究竟寫了些什麽嘛?”


    ……


    ……


    “商離這趟下山之旅注定不會平坦。”薛鈴麵對著紅燭,對著商九歌靜靜說道:“舒慶已死,羅教如今就像是一條發了瘋的瘋狗,毫無疑問會滿地亂咬人。”


    “而如果商離下山的話,他就絕對會成為眾矢之的。”


    “沒關係的。”商九歌笑了笑:“他可是師兄啊。”


    老娘我下山的時候不是也是眾矢之的,老娘我不也是完完整整地走過來了?


    更何況他還是我師兄。


    商九歌真的是充滿了自信。


    “羅教最擅長以有心算無心,如果真的全神貫注對付商離,那麽就算是商掌門,恐怕也會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薛鈴緩緩道:“況且,九歌你與商離的分量終究還是有差別的。”


    當初商九歌下山,確實有很多人對於這個號稱未來武林第一的少女虎視眈眈,並且紛紛下手,但是說白了,大多數人都是借用了蜂巢這個白手套,而蜂巢這邊剛好有何萍庇護,所以說商九歌才有驚無險。


    況且商九歌所遇到的最大危機乃是意外遭遇黑無這波,那階段的黑無麵對商九歌基本上就是碾壓,連累薛鈴也帶著商九歌跑了那麽一大段。


    所以說商九歌的自信滿滿,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蜜汁自信。


    “那怎麽辦呢?”商九歌看著薛鈴,眼神清澈明亮:“總不能我去接師兄吧。”


    雖然事實上,如果是商離應付不來的麻煩,加個商九歌也八成白搭。


    “沒關係的。”薛鈴看著商九歌:“我已經派了信鴿。”


    “如果發現商離的蹤跡,就第一時間送信給他。”


    “啊?”商九歌沒有想到蜂巢還有這個用法。


    “能第一時間找到嗎?”


    “當然沒問題。”薛鈴笑了笑。


    “這可是蜂巢啊。”


    “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蜜蜂的存在。”


    “否則的話,那個人也不會如此對蜂巢念念不忘。”


    ……


    ……


    店小二似信非信地拿起來那張白紙。


    他並不疑心白紙有詐,畢竟商離沒有時間對這張白紙動手腳,更何況方才,商離剛剛拿起看過。


    上麵寫著一些最新的情報,大多數店小二已經知道了,類似於郭聚峽前往應天府,方別出現在白鷺書院,劉平夜行刺恩師白淺,白淺去世於白鷺書院這些。


    當然,這都是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也算是蜂巢群發消息的範疇之內。


    不過——店小二看向了白紙的最後一行。


    那是一行用朱筆寫就的小字。


    字體娟秀明晰。


    “一路多有暗算,請千萬小心。”


    店小二驟然一驚。


    也就是說,當商離看完這張白紙的時候,就已經將警惕提高到了極點。


    那麽他為什麽還會從容喝了這碗加了料的熱茶?


    難道說理由就是他不太擅長拒絕別人,並且天冷了想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騙鬼的吧?


    若不擅長拒絕別人的話,他的華山掌門是怎麽當上的?


    難不成真的是長老大會上盛情難卻,他推辭不下所以當了華山掌門?


    雖然說因為年代久遠,這個確實似乎沒有辦法考證了。


    他不由後退了一步。


    “怕什麽?”商離笑了笑,他依舊端坐在椅子上。“難道說你就對你們的夢羅這麽沒有自信?”


    “你可是親眼看我喝下去的,我又不會變戲法給你看?”


    即使商離是這樣說的,但是店小二依然沒有半點輕鬆。


    夢羅當然是值得信賴的,但是偏偏眼前這個人,越是溫和信賴,就越讓人感覺心裏毛毛的。


    自己可不是什麽能和對方聊聊知心話的角色。


    “總之,我越來越不放心了,就請掌門人先死一死吧。”店小二這樣說著,徑直一掌向著商離拍了過去。


    在他掌風麵前,商離連人帶著桌子向後平平滑行了一丈之遠,剛好避開了店小二這勢在必得的一掌。


    店小二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望著商離。


    這個時候商離應該連腳指頭都動不了了,怎麽還能夠如此靈活地動用內力?


    他不由將目光鎖定了地下,隻見方才椅子所在的地上赫然有著一灘水漬。


    “這是什麽?”店小二不敢相信地喃喃。


    眼見穿幫了,商離隻能攤牌了。


    不裝了。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著店小二伸出了兩根手指,隻見兩根手指之間,慢慢冒出了汩汩水流。


    雖然微弱,但是這絕對不能用流汗的來形容。


    “真是不好意思。”商離看著店小二:“因為從來都不喜歡喝酒,所以說就學了這樣一個偏門。”


    “這一招酒都能夠逼出來,那麽逼夢羅之毒,也是手到擒來,但是肯定沒有人提醒過你這一點吧。”


    商離淡淡道:“因為見識過這一招的人,除了我曾經那些酒友,差不多都死光了。”


    店小二後退一步,然後拔腿就逃了起來。


    商離靜靜拔劍,隨手一揮。


    登樓。


    自下而上的劍光如同登樓而起,盤旋直上,瞬間將逃跑的店小二自下而上地一分為二,順帶著將整個酒家的後半房屋一齊劈開。


    雪花自屋頂而落。


    而商離也看到了這個酒家後廚的情景。


    是的,之前商離就問了,難不成這偌大的酒家,隻有這店小二一個人嗎?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至少說這偌大的酒家,除了商離之外,隻剩下了這個店小二一個活人。


    在酒店的後廚,堆疊了七八具尚且溫熱的屍體。


    這些屍體中有客人,有廚師,有店小二,也有賬房。


    總之,因為商離一個人的行將到來,他們都已經死去。


    所以這才是江湖,在看似豪情萬丈俠骨柔情,那層外衣被剝開之後,隻剩下赤裸裸的弱肉強食和草菅人命,


    “真是抱歉。”


    商離看著那些屍體微微鞠躬:“這麽冷的天,恐怕很久都不會有人為你們收屍了。”


    商離的話音未落,從這個已經被劈開的酒樓各個角落,同時竄出了幾道黑影。


    他們並沒有向著商離攻來,而是不約而同地向著遠方逃去。


    麵對這位全無損傷的天下第七,他們都知道自己絕無勝算。


    隻有逃跑,才有一線生機。


    商離搖了搖頭:“我手中還有劍呢。”


    這樣說著,他向著逃跑的眾人信手點出數劍。


    亂梅。


    斑斑點點的劍氣精準地刺透了那些逃跑之人的胸膛,他們在雪中倒下,傷口中流出來的紅血染紅了白雪。


    便如同斑斑點點錯落的梅花在雪中綻放。


    而商離則終於一步一步走來,將那些倒在地上的屍首一個個撿了起來,重新放回了酒家之中,潑上酒水油脂之後,隨後一把熊熊大火在這風雪之中燃起。


    無論是好事壞事,商離下山,總歸代表著各種各樣的麻煩。


    他不能因為這些麻煩就選擇不下這座山。


    因為下與不下,山始終就在這裏。


    在熊熊燃燒的酒家之外,黑煙隨著火焰衝天而起。


    商離依舊一襲蓑衣,戴著鬥笠,繼續在雪中踏步,慢慢向前。


    “下次,就不住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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