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始終都沒有開口吭過一聲。


    哪怕說背上的疼痛某種意義上如同千刀萬剮一般。


    甚至說要比千刀萬剮更痛。


    對她來說,如果承受這樣的痛苦,就能夠脫離悲苦老人的話,那麽她絕對甘之如飴。


    而方別也始終一言不發。


    所謂關公刮骨療毒,那也是和人下棋飲酒,談笑風生。


    而寧夏眼前什麽人都沒有,她隻能自己默默承擔。


    方別也不再能說話,即使是方別,在這種級別的精妙手術下,他即使說可以和寧夏交談,但是交談就意味著增加自己的失敗幾率。


    也是對於寧夏的不負責。


    所以他也同樣保持沉默。


    少女的皮膚表麵已經慢慢布滿了汗水,那是單純因為疼痛肌肉緊繃而產生的汗水。


    她的背上也已經淌滿了血蛇,那是一條條細小的蛇,在這朵盡態極妍的血色花朵上遊動。


    方別始終保持著均勻的呼吸,每一次下刀都沒有絲毫的遲疑。


    就像他在出刀之前所詢問的那樣,如果施以麻醉,那麽寧夏就可以一覺醒來之後,不需要承擔太多的痛苦就可以抵達最終的結果。


    但是如果這樣的話,這些曼珠沙華的毒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積聚在背部神經周圍,就會有殘餘的毒素留在寧夏身體裏。


    雖然短期內沒有什麽損害,但是長期下來,寧夏的身體就會被這些毒一點點拖垮。


    如果想要最好的解毒效果,那麽就要求寧夏在高度清醒狀態。


    第九十刀,第九十一刀。


    每一片細長花瓣就意味著在皮膚割下,深入血管的一刀。


    此時房間中很是寧靜,隻有兩個人輕微的呼吸聲——當然,每一刀下去,都能夠感覺到寧夏身體那一瞬間的緊繃和呼吸急促,不過這個少女連咬在嘴上的毛巾都沒有。


    正如同她之前所說的,她還是很擅長忍耐疼痛。


    整個房間裏除了呼吸聲,還有火苗燃燒所發出的微妙嗶嗶啵啵的聲音。


    那是蠟油在空氣中爆燃所發出的聲響。


    還有寧夏的血液劃過整個脊背,然後墜落在地麵上的滴答聲。


    方別始終屏住呼吸,也沒有任何的旖旎想法。


    他隻是把寧夏當做一塊豬肉,所要做的,隻是在這塊豬肉上雕刻出來一朵這個世間最美的花。


    “如果連我都做不到的話,那麽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了。”方別在心中默默地想道。


    以及,方別也終於體會到前世那些做手術的主刀醫生的感覺了。


    事實上,所有推上手術台的病人,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一律都是身無片縷地推上手術台,但是對於那些主刀的醫生而言,乃至於在旁邊輔助的護士而言,手術台上的病人已經沒有任何性別和身份的區別。


    他們隻是一個符號。


    一個等待拯救的病人的符號。


    第三百六十一刀。


    所謂千刀萬剮的淩遲,也不過是一千零一刀。


    而在寧夏的背上,方別已經劃出了三百六十一刀。


    並且這並不是切下三百六十一塊肉來,相反,寧夏的背上,並沒有血肉模糊,隻是那原本鮮紅到刺眼的曼珠沙華花朵,此時變得暗淡下來。


    就好像原本燃燒地熾熱的炭火,最終熄滅隻剩下本來黑灰的顏色。


    方別此時的額頭上,也已經布滿了汗珠。


    這次的解毒,或者說手術,要比與最強大的敵人戰鬥還要艱難。


    畢竟——救人永遠比殺人要難一萬倍。


    “結束了。”方別靜靜說道。


    聽到方別的這句話,寧夏就好像聽到了終場的哨聲,即使以她那樣頑強的意誌,也在那一瞬間向前倒去。


    方別靜靜勾來椅子,讓寧夏俯身趴在了椅子上。


    然後少年起身,身後鮮血滴瀝,但是他再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他推門而出,臉色疲憊。


    門外是薛鈴與何萍。


    方別看到薛鈴,稍微有一點意外,隨即他就釋然,從口袋裏掏出一瓶藥膏:“你來得正好。”


    這樣說著,方別將手中的藥膏遞給薛鈴:“你去把這個藥膏給寧夏塗上。”


    薛鈴接過藥膏,然後愣了愣:“為什麽是我?”


    我和寧夏交情很好嗎?


    “本來打算交給萍姐的。”方別淡淡說道:“但是你在這裏,我感覺你更適合。”


    “你不行嗎?”薛鈴問道。


    “我不行。”方別認真說道:“我答應過她,不會碰她一下,說不會碰,就一下都不會碰。”


    薛鈴抿了抿嘴唇,推門而入。


    在走進去那一瞬間,少女瞬間驚呆了。


    她看到寧夏渾身是血地躺在兩張椅子上,昏迷不醒,背上滿是傷口,地上也是一灘又一灘的血跡。


    薛鈴靜靜捂住嘴巴,整個房間中都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以及一種說不清的花香。


    薛鈴瞬間感覺腦袋一炸,回身衝了出去:“方別!”


    方別與何萍正向著遠處走去,聽到薛鈴在身後的怒吼,不由回頭。


    “你對她做了什麽!”薛鈴開口大聲吼道。


    就算薛鈴看到更不堪更殘酷的景象,她都不會如此失態。


    但是她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是解毒。


    “解毒。”方別看著薛鈴,認真解釋道。


    少年的眼神清澈。


    “你快把藥膏給她塗上。”


    方別繼續說道:“如果等傷口徹底結痂,這些藥膏就沒有什麽用處了。”


    薛鈴站在原處,手握得緊緊的。


    最終她還是鬆開拳頭,轉身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少女走到昏迷的寧夏麵前,可以感受到她後背的輕微起伏。


    薛鈴看向那些傷口,之前倉皇間沒有看清楚,況且誰看到寧夏這樣的慘狀,能夠控製得住理智?


    就算寧夏做了再多的惡事,也不應該被這樣殘忍地虐待。


    但是此時再看這些傷口,薛鈴才注意到每一刀的精妙與天成。


    這每一道都是淺淺地透過肌肉,劃開血管,點到為止,這是人類可以自行愈合的極限,同時又通過燒紅的刀刃的灼熱,可以在釋放毒血之後很快就讓傷口重新自行愈合。


    薛鈴咬住嘴唇,然後拿出那瓶藥膏。


    一點一點,小心地給寧夏的背上塗抹著。


    輕柔地就像是在對待嬰兒。


    “她究竟經曆過什麽?”薛鈴忍不住喃喃自語:“寧願用這樣的方式解毒。”


    “也不願意回到能讓她活下去的地方?”


    但是寧夏倒在椅子上,深栗色的長發披散,並給不了她一個字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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