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說辭裏, 有許多漏洞。”李鳳歧聽完,斟酌片刻道。


    比如葉知禮身為齊國公,要是想納妾, 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納,何必偷偷摸摸養個外室?當年的王氏嫁入國公府算是高嫁,王家更算不上高門, 葉知禮並不需要顧忌王氏不能納妾。


    再者便是王氏與賀夫人差不多前後有孕,賀夫人生下孩子不知所蹤, 王氏又恰好難產生下一名死胎,這若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一些。而且據殷紅葉信中所說,王氏難產之後,國公府的老人陸陸續續也換了一批, 如此作為, 倒像是害怕被人發現什麽, 刻意將知道當年情形的老人都遣散了。


    而且王氏身亡,葉知禮若是要續弦,沒有嫡長子方才是最好的。但他卻寧願日後不好再娶續弦, 也要將葉雲亭記在了王氏的名下,充作嫡長子。假若他對葉雲亭愛之深, 為他日後身世打算也能說得過去, 可他偏偏待葉雲亭並不好。這便有些自相矛盾了。


    還有就是那位賀夫人, 若隻是一個普通的外室,葉知禮何至於將人藏得密不透風?就連國公府伺候的老人都隻知道一個姓氏。倒像是葉知禮在刻意隱藏對方的身份。


    葉雲亭也想到了這幾點,他垂眸道:“我生母的身份,還有王氏的死,或許都存疑。”


    “而且……你還記得我在溫泉莊子裏無意發現的那本遊記麽?”葉雲亭遲疑了一瞬, 緩緩道:“我當時在莊子裏尋到一些舊書,其中有一本南越遊記,那遊記的筆者是一名女子,裏頭還提到了她有一位好友兼兄長名叫玉檀,也在上京。”


    玉檀這個名字並不出奇,但若是男子用,卻是十分少見。偏偏葉知禮的小名,便叫玉檀。


    年紀,小名,地點都對得上,很難不叫人聯想。


    “那溫泉莊子原本是汝南賀家所有,那南越遊記,也極可能是賀家的某位小姐留下。”李鳳歧道:“若那賀夫人當真是賀家小姐,便都對的上了。”


    汝南賀家當年因勾結南越,通敵叛國落得個滿門抄斬,男丁盡誅,女眷盡數充作官奴。若是葉知禮與賀家小姐有舊,偷偷將人藏了起來當做外室,那他費心隱藏賀夫人的消息,就都說得通了。


    隻是賀夫人忽然消失,王氏又恰好難產去世,以及葉知禮將葉雲亭充作嫡長子,還是存在疑點。


    葉雲亭垂著眼睫,心事重重。


    “我命人去查一查葉知禮與賀家的關係。”這麽多年過去,許多舊事都掩埋在時間裏,可若是有心去查,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葉雲亭低低“嗯”了一聲,卻還是悶悶不樂的模樣。


    李鳳歧知曉他得知生母另有其人,必定心情複雜,沒再多說什麽,隻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喚來五更,讓他給焦作送一封信去,連帶查一查當年賀家的舊事。


    ***


    這一年的春節過得格外快,轉眼便到了元宵。


    因為戰事,渭州城的除夕春節都過得匆忙潦草,並未慶賀。如今西煌大敵已退,借著元宵節,城中早早便熱鬧了起來。


    先前因為戰事損毀的房屋街道大部分都已經修補好,街道牆上的血跡亦衝刷幹淨。製衣坊重新運行起來,外城的擴建也有了雛形。


    葉雲亭同老王妃商議著,元宵節時在府中設宴,請渭州的官員將領及家眷熱鬧一番。


    戰事剛歇,於公論功行賞,於私,也要犒賞將領和官員們。於是都督府上的元宵宴便熱熱鬧鬧地安排了起來。


    朱烈捏著帖子,樂得見牙不見眼:“咱們這都督府什麽時候正正經經擺過宴啊?果然還是王妃體恤我們。”


    薑述也樂:“上次沒把王爺喝趴下,這次得加把勁。”


    這是個酒鬼,這麽多年的目標便是把王爺喝趴一回,可惜回回都是自己喝得鑽進桌子底下去。


    “可惜焦作不在。”朱聞感歎道。


    一旁的楊不韙掃了眼帖子,沒有接話,眼中露出幾分輕蔑。不愧是後宅裏出來的,這些籠絡人心的手段倒是玩的溜。但他心知如今幾個將領對葉雲亭印象都不錯,便也沒有出言尋不痛快,撣了撣衣擺,起身走了。


    “這不會是還記恨著吧?”朱烈朝其他兩人擠眉弄眼,朝著楊不韙的方向努努嘴,嘖嘖道:“以前也沒看出來這麽小心眼啊。”


    薑述也籲了口氣:“誰知道呢。”說著又嗐了一聲,說:“管他呢,等他想開了就好了。”


    如今城中不論兵卒還是百姓,可都愛戴王妃的緊。不僅能搶金礦,還能開製衣坊,再加上除夕那晚祈福,王妃身先士卒,穩定人心,如今有些百姓都快把王妃傳成活菩薩再世了。


    都羨慕王爺結了門好親呢。


    楊不韙同王妃過不去,這不僅是同他自己過不去,也是同王爺過不去。如今誰還看不出來啊,這王妃可是被王爺放在心尖尖上的。


    跟王妃不對付,這不找抽麽?


    ……


    元宵這日,都督府賓客如雲。


    不論是文官還是武將,接了帖子都到了場,有家眷的連著家眷一道帶來了。畢竟這都督府可多少年沒設宴熱鬧了。


    大家夥都稀罕得很。


    女眷被婢女引著去了後院,由老王妃招待。葉雲亭則隨著李鳳歧一道,在前院招待賓客。


    與剛來渭州時不同,這些日子葉雲亭已經同大部分文官武將熟悉,見著誰都能拱手寒暄幾句,比起一旁沉著張臉活像旁人欠了他錢的李鳳歧要和善不知多少。


    大部分人瞧著李鳳歧麵色不善,幹脆也不往他跟前湊了,都去同葉雲亭說話。


    這個說:“王妃的製衣坊可還缺人手?我這邊還有一批流民無處安置。”


    那個說:“聽聞王妃在其他州府也開辦了製衣坊?可還缺管事賬房,我有個好友擅管賬,今年雪災他家裏出了點事,如今無事可做,王妃若是瞧得上,他十分願意為王妃分憂。”


    還有武將擠上來道:“王妃製衣坊的下一批何時好?好了可一定要通知我一聲,我好跟上頭去討,前兩日去得遲了,都被搶了個幹淨。”


    葉雲亭的製衣坊裏出來的冬衣,用料紮實,做工細致。比起從前在外頭采買的冬衣厚實保暖多了。如今北疆軍中的冬衣都穿了兩三年,今年很有一批將士要重新置辦冬衣,是以一些將領都盯著製衣坊裏出來的衣裳,想著多搶些份額,也好叫手底下的兵穿得暖和些。


    這些人將葉雲亭團團圍著,你一言我一語的,熱鬧的很。


    反而是堂堂永安王無人問津。


    李鳳歧一張臉黑的不能再黑。


    朱烈抱著壇酒,賤兮兮地往李鳳歧身邊湊:“王爺可要跟我們一起喝酒?”說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謔了一聲:“王妃這人緣可真真好。”


    “日後王爺在外打仗,王妃坐鎮後方,那就真是夫夫齊心,其利斷金了。”


    他聲音不小,說的沒心沒肺,卻不防不遠處的楊不韙忽然看了他一眼,捏著酒杯的手指緊了緊。目光又望向被眾人簇擁的葉雲亭,眸色頓時湧上陰霾。


    這一次能滅盡西煌,而城中百姓幾乎沒受牽連,大家都說葉雲亭功不可沒。說若不是他設計將百姓引去城外,又在城破之時穩住了散亂的人心,如今渭州城裏可不會如此太平熱鬧。


    這些人快要將葉雲亭捧到了天上去。


    可從前做這些事情的,原本是他。他身為軍師,大部分時間都坐鎮後方出謀劃策。可此次計殺西煌,他卻被擯除在外,參與的將領都立了大功,他卻如同一個邊緣人一般,沒有做出任何貢獻。


    而先前那些和他一般看不起男王妃的將領,如今都圍到了葉雲亭身邊去。話裏話外都在誇讚葉雲亭。


    即便他再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接受,在短短時間裏,葉雲亭已經籠絡了大部分人心,甚至李鳳歧已經隱隱有讓葉雲亭取代他的意思。


    想到這一層,楊不韙仰頭一口將酒飲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熱鬧的宴會。


    ……


    葉雲亭應付了半晌,才將圍在周圍的官員將領們打發走。


    他端著酒杯,臉頰泛著酒後的紅暈,眼神卻還算清醒——這些時日酒量匜練了些出來,至少不會兩三杯便醉倒了。


    李鳳歧的目光從他緋紅的臉頰,遊移到紅潤的耳垂上。他皮膚白,稍微一點紅便十分明顯,此時那飽滿豐潤的耳垂由嫩白轉為深紅,如同待人采摘的果實一般誘人。


    撚了撚手指,李鳳歧壓了不合時宜的想法,朝他走去。


    “喝了幾杯?”


    “五杯。”葉雲亭朝他晃了晃五根手指,眼神有些得意。像是在說,我喝了五杯還沒醉,厲害吧。


    李鳳歧就笑起來,就著他的手將酒杯裏剩下的酒液飲盡,眯了眯眼道:“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該醉了。


    “嗯。”葉雲亭對自己的酒量也有數,聞言乖乖放下酒杯,又湊到他耳邊,小小聲道:“我方才看見楊不韙出去了,臉色似乎不太好。”


    說話間帶著酒香的氣息噴灑在耳廓,李鳳歧心裏像被貓爪撓了撓,勉強維持了鎮定,道:“我看見了,已經叫人暗中跟著他了。”


    以楊不韙的性子,今天能高興才奇怪了。


    不過如此也好,他著急了,更容易露出馬腳來。李鳳歧早已經不樂意把這麽個隨時可能會出問題的人放在身邊了。


    “再等等,看看他接下來會如何做吧。”李鳳歧附在葉雲亭耳側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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