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泊如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樣, 臉色憋得發青,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了。隻拿一雙眼睛死死瞪著葉雲亭,眼角抽搐, 好半晌才說出話來:“母親這些年身姿不好,年紀又大了,大夫說孩子懷相也不好, 最好是落了。此事就不必告訴父親,引他傷心了……”


    “你一個做兒子的, 人在上京,對母親懷孕的情形倒是一清二楚。”葉雲亭收起笑,不鹹不淡瞥他一眼:“不過事關國公府的子嗣,如何處理還需知會父親一聲,再者那小鎮上的大夫醫術不精, 胡亂落胎萬一傷了性命就不好了。”


    說到此處, 他故意停了停, 眼裏泄露幾分冷沉情緒,與從前的溫和模樣截然不同。


    “所以……”他故意拉長了語調:“我做主替你將馮氏接到了上京來。國公府諸事齊備,必不會出岔子。”


    “你到底要做什麽?!”聽他說將馮氏接回了上京, 葉泊如終於按捺不住,壓低了聲音, 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


    他第一反應不是擔心葉雲亭將馮氏如何, 而是先想到了葉知禮知道後的結果。


    這些年母親帶著他生活在鎮上, 父親每隔兩三月方才來一回,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是以當他撞到母親的貼身婢女偷偷摸摸帶回安胎藥時,隻覺得如同晴天霹靂。


    ——那三個月裏,父親根本沒來過。而母親有孕不過兩月餘。


    反倒是這些年鎮上一直有些風言風語, 從前他隻當做是鎮上人嘴碎瞎傳,可當真回想起來,卻覺得空穴未必來風。


    但不管母親之前到底背地裏與誰有來往,這個孩子的存在都決不能讓外人知曉,更不能叫父親知道。他將利弊攤開來說與母親聽,好不容易才說服她同意落胎,但沒想到事情還沒辦妥,父親召他去上京的信就先一步到了。臨去上京前,他對母親千叮萬囑,母親也答應得好好的,卻沒想到還是出了岔子。


    似已經預見了父親知道後的景象,葉泊如臉色煞白白的。他雙手撐子桌麵上,傾身緊盯著葉雲亭,若是可以,恨不得撲上去生啖其肉。


    “你知道我要什麽。”葉雲亭巋然不動,凝著他的眼神如同見到獵物落網的獵人般冷酷:“現在,我們可以重新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他挽袖端起茶盞,茶蓋不疾不徐掠過茶沫,神態從容而篤定。


    葉泊如撐在桌麵上的五指攥成拳,麵目一陣扭曲,目光來來回回自兩人身上掃過,滿是不甘和憤怒,然而,最終他還是頹然坐了下來。


    他輸不起,若是此事叫父親知道,恐怕連他也會被牽連。他還要借著國公府的勢往上爬。


    “真正的解藥我留在了府中,我命人回府去拿。”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我娘在哪裏?還有,你必須保證絕不會將此事泄露出去!”


    “我覺得你現在還沒認清形勢。”茶蓋不輕不重扣在茶盞上,發出一聲輕響。葉雲亭放下茶盞,冷淡地瞧著他道:“你現在,可沒有談條件的資格。”


    葉泊如額頭青筋迸出,沉著臉道:“你就不怕我魚死網破?!”


    他大約是恨極了,牙關鼓起,眼周爬起細細的紅血絲。


    “我怕什麽?”葉雲亭倏爾輕笑一聲,側臉看向李鳳歧,問道:“王爺怕麽?”


    李鳳歧支著下頜,一副看戲的姿態:“還沒人叫本王怕過。”


    於是葉雲亭便轉回臉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怕的人隻有你。”


    探子去鎮上,不僅打探了馮氏的情形,連葉泊如在書院的舊事也都打探的一清二楚。他打小就自命不凡,大約是知道親爹是國公爺,與書院的同窗相處並不融洽。他做夢都想離開小鎮,回上京來。


    如今終於回來了,怎麽舍得離開?


    葉雲亭拿準了他的命脈,並不怕他會玉石俱焚。


    靜室裏安靜下來,隻有葉泊如沉重的呼吸聲。他掙紮良久,不得不承認葉雲亭說得沒錯,怕的人是他。


    就算隻是今日與明日的差別,他也要拚盡全力,多爭取一日,至少有時間可以給自己再多留一條後路。


    他倍感屈辱地閉了眼,不願承認栽在了最看不起的人手裏。然而再睜開眼,卻見葉雲亭與李鳳歧自顧自地品著茶,自始至終沒有將他放在眼中。


    他是落在蛛網中不斷掙紮求生的獵物,而對麵的兩人,則是蓄勢待發的獵人。


    “我立即叫人去拿解藥。你將我母親送回鎮上。”葉泊如還是堅持道。


    葉雲亭沒答應也沒有反對:“先讓我們驗一驗解藥。”他忽然又笑了一下:“那麽輕易就從韓蟬那拿到的解藥,說不定不是解藥,而是毒藥呢。若是毒藥,對我們可沒有半點價值。”


    葉泊如剛想說不可能,可緊接著對上他的目光,話就卡在了喉嚨裏。


    他忽然想起了崔僖那番莫名其妙的話,神情變得不確定起來。


    但到底還是去命人取藥。


    三人在靜室中等待,李鳳歧閑著無事,讓招待的僧人送了一碟鬆子進來,而後便挽起袖子開始剝鬆子。每剝一顆,便放在葉雲亭麵前的碟子中。


    一時間滿室都是他剝鬆子的細碎聲響。


    葉泊如木然看著葉雲亭悠然自得地吃了小半鬆子仁,便將麵前的碟子與永安王換了,極自然地說:“我吃不下這麽多,給你。”


    於是換成他給永安王剝鬆子,而永安王沒有絲毫不悅,隨意地拈起一顆葉雲亭“吃不下”的鬆子仁扔進了嘴裏。


    “……”


    這一幕是如此熟悉,讓他想起了去永安王府的那一次。那時也是葉雲亭在剝鬆子,永安王麵前的碟子裏裝了滿滿一碟鬆子仁。


    他那時候是怎麽想的?


    覺得葉雲亭懦弱無能,隻能如同女人一般做這些上不得台麵的小事來討好永安王。


    可如今看著這一幕,他方才知道是自己大錯特錯。


    他錯估了葉雲亭與永安王的關係。也錯估了葉雲亭的性子。他根本不是表麵看上去那樣溫和純良。心恐怕比他還要黑三分。


    然而如今說什麽都晚了,葉泊如死死掐住掌心,壓下了心裏翻湧的不甘。他已經沒了任何籌碼,唯今之計隻有盡快想好後路,就算葉雲亭不守信用將事情捅到父親麵前,也還有轉圜餘地。


    ……


    半個時辰後,車夫帶著五更取了解藥歸來。


    葉雲亭接過解藥看了一眼,這白玉小瓶倒是與韓蟬之前拿的那個一模一樣。將瓶子遞給李鳳歧,低聲道:“得找個信得過的大夫驗一驗。”


    李鳳歧拔開瓶塞,嗅了嗅,眉毛就高高挑起來,瞥了一眼緊張瞧著的葉泊如:“回王府再尋人驗吧。”


    說著給葉雲亭遞了個眼神,示意可以打道回府了。


    葉雲亭會意,推著他就要轉身離開。


    “我娘在哪裏?”葉泊如不甘心地追問道:“解藥我已經給你們了!”


    “解藥還沒驗過真假。”葉雲亭頭也不回道:“馮氏我會幫你好好照顧,你不必擔憂。”


    說完兩人出了靜室,便往大門行去。


    葉泊如恨恨盯著兩人背影,幾乎咬碎了一口牙,卻又無可奈何。


    上了馬車之後,葉雲亭才開口:“解藥沒問題?”


    剛才李鳳歧一反常態,拿了解藥就示意他回去再說,他就意識到了什麽。忍到上了馬車,才壓抑不住急急問了出來。


    李鳳歧也一副訝異的模樣:“裏麵有幾味藥材我聞出來了,確實是與我所中寒毒對症的。但還有沒有其他問題,得尋大夫驗過才知道。”


    但他總覺得韓蟬不可能這麽輕易就將解藥給他——葉泊如找到解藥的過程就跟玩兒似的。除了他自己,恐怕沒人覺得這解藥是真的。


    包括他與葉雲亭,在赴約之前都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可現在這藥丸,卻又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很可能真是解藥。


    一時李鳳歧也想不明白,韓蟬到底想做什麽。


    先是下毒意圖脅迫他,脅迫不成,如今又借著葉泊如的手,將解藥送到他麵前來……他可不覺得韓蟬是良心忽然發現了,倒像是又在圖謀什麽的模樣。


    “不管他圖謀什麽,隻要解藥是真的。便可以先放一放。”


    葉雲亭卻沒有想這麽深,相比韓蟬的圖謀,他更看重李鳳歧的身體。這寒毒留在體內無法祛除,還會不定時發作,時間長了就算日後解毒,恐怕也會影響雙腿行動。是以就算明知韓蟬可能另有圖謀,他也希望這解藥是真的。


    隻要先治好了腿,任他什麽圖謀。他們總能想法子應對。


    李鳳歧與他想到了一處去,所以方才著急回王府確認解藥真假。


    見葉雲亭探頭催促了五更幾道再快些,他忍不住將人拉回來,把他的手攥在手心細細把玩:“再著急也不急這麽一會兒。”他鳳眼朝上挑起,又帶上了那種特有的不正經的痞笑:“就這麽著急與我圓房?”


    “?”葉雲亭皺起眉,想問他又在說什麽狗話。


    結果李鳳歧比他更快,自問自答道:“肯定是想的。”他歉意地看著葉雲亭:“待我解了毒,就不會再這麽委屈你了。”


    葉雲亭:……


    他緩緩將手從他手心抽回來,皮笑肉不笑道:“王爺先把腿治好再說這些吧。”


    人還沒站起來,想得倒是挺多。


    李鳳歧又開始死皮賴臉:“不管腿好不好,圓房總是沒問題的。”他唉聲歎氣:“先前不提,隻是怕你嫌我……”


    “……”葉雲亭立刻往邊上挪了挪,以行動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那確實是挺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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