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把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說出口, 葉雲亭內心其實充滿忐忑。


    他設想了許多情形,也做足了李鳳歧並不會輕易信他的心裏準備。這種怪力亂神之事,李鳳歧或許會覺得是無稽之談, 或許會覺得荒謬,以至於並不相信他所說的話,這都是人之常情。


    但他卻唯獨沒想到, 李鳳歧會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話。


    他說:旁人說得我不信,但大公子說得我自然是信的。


    在他心裏, 他到底與旁人不同。


    相處的這些時日,李鳳歧對他說過的情話多不勝數,語氣裏卻總有幾分揶揄打趣,似玩笑話,叫他不敢太往心裏去。


    唯獨這一次, 他從其中品出了認真與鄭重, 內心觸動。


    葉雲亭的眼神逐漸堅定起來。


    再次開了口:“我曾兩次在夢裏, 夢見沈家背叛了你。一次是王爺被困於王府,母親自榮陽返京之時,她給沈重予寫了一封信求助, 但沈重予得知後,派人偽裝成山匪, 殺害了母親, 以此作為投名狀, 博得了李蹤的信任與倚重。另一次則是沈重予做賊心虛,怕王爺日後報複,命人在食物暗中投毒,意圖暗害王爺……”


    他每說一句,李鳳歧的眉眼就凝重一分, 眉頭緊緊蹙起——葉雲亭所說之事,與他所知皆對不上。


    況且他說是夢中所見……李鳳歧知他不是無的放矢的性子,其中必有蹊蹺,便沒有打斷,聽他繼續往下說。


    葉雲亭見他並未出言質疑,心中更定,喉頭滾了滾,組織好言辭,將自重生以來的種種異常夢境都告知了他:“我知道隻憑夢中所見給沈家定罪,有些荒謬牽強,但這夢確實不是普通的夢境……我在夢裏看見的,乃是前世所發生過的事情……”


    夢境是李鳳歧的視角,皆是前世他活著時並不知曉的事情。他在其中更像是個旁觀者,旁觀前世曾發生過的種種事件。再將諸多細節與他所知一一對應,便能印證,這些夢境確實真真切切發生過。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不由自主攥緊,將深埋在心底、從未對任何人提及的秘密說了出來:“我……其實死過一次。”他的眼睛沒看李鳳歧,低低朝下垂著,視線盡頭卻沒有落點:“死了,又活過來,回到了我剛被送入王府衝喜的這一年。”


    其實對於死而複生之事,他自己也是一頭霧水,如何能給並未經曆過的李鳳歧解釋清楚?他隻能用最直白淺顯的話語來述說,讓他聽得更明白。


    李鳳歧瞧著他,喉嚨一陣幹澀,嘴唇張合數次,才順利發出了聲音:“死了?如何死的?”


    他凝著葉雲亭,最先問出口的問題,仍然與他有關。


    他眼中怒氣翻騰,想不明白有自己的庇護,葉雲亭如何會死?而且觀他態度,並不是壽終正寢,而是英年早逝,或許還是被害身亡。


    葉雲亭微詫,抬眸與他對視,半晌嘴唇微顫,道:“是……中毒而死,我誤喝了毒湯。”


    “與我有關?”李鳳歧何其敏銳,前頭葉雲亭才說了,沈重予做賊心虛給他投毒。如今又說自己是誤喝毒湯而死,那這毒湯原本是給誰的,不言而喻。


    葉雲亭未曾回答,他提起前世之事,並不是為了讓李鳳歧因他的死而愧疚,也不是意圖挾恩求報。若是可以,他情願不告訴他前世之事,畢竟那段時間,於他於李鳳歧,都是一段充滿晦澀陰暗的記憶。


    但他的沉默,卻令李鳳歧越發篤定。


    李鳳歧歎息一聲,拉過他攥得發白的手攏在掌心,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自己的手指交叉穿過他指縫,再緊緊握住,低聲道:“將上一世的事,都與我說一說。”


    “……”葉雲亭遲疑片刻,還是都與他說了。從他反抗不成,被迫送入王府開始,到他死後魂魄不散,聽見季廉來祭拜時所說的那番話方止。


    李鳳歧聽完,久久未曾言語。


    半晌之後,方才聽他笑了一聲:“所以說司天台還當真沒說錯,大公子果然是我的命中福星。”


    葉雲亭詫異看他,眼神有些怨怪,怪他此時時刻,竟然還如此不正經說這些肉麻話。


    但被李鳳歧插科打諢,他心中的沉重也散了幾分,繃緊的唇角微微彎了彎:“王爺就這麽信我了?我……其實並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


    如此詭譎離奇的事,李鳳歧卻從頭到尾沒有半分質疑,輕而易舉地就信了,倒顯得他半宿輾轉反側有些矯情多餘了。


    “我信。”李鳳歧緩緩吐出一口氣,笑起來:“不過不僅僅隻是你這一番話,還有你先前一些反常的舉動。”


    他將葉雲亭之前的反常一一列舉:入府之時不顧皇帝警告也要照料他,為了替他拿到解毒的藥材不惜染上風寒,還有風寒未愈時,忽然來尋他,想盡辦法也要讓他給北疆送信……他似乎對許多事情的發生都很篤定。


    他不是沒有察覺,隻是沒有說破罷了。


    當時他想著,不論葉雲亭懷揣何種秘密,他們都已經站在一條船上,同生共死。那葉雲亭的秘密,他也沒有必要探究;到了後來,在相處中,他不知不覺動了心,又覺得葉雲亭不想說便罷了,等他想說時,自然會告訴自己。


    而現在,他等到了。


    秘密雖然聽著離奇,卻不是完全無跡可尋。


    而且在葉雲亭的描述裏,前一世的他那些所作所為,其實是符合他一貫的行事手段的。若這一世葉雲亭沒有助他,而是選擇伺機逃出王府。他在親友盡失,孤立無援的絕境之下,或許還是會選擇忍辱與韓蟬合作,走上一條忍辱負重的複仇之路。而他的性子他自己最清楚不過,那種境況下,他變得暴戾嗜殺並不突兀。


    聽他娓娓道出自己的破綻,葉雲亭一瞬恍然,緊接著又有些赧然:“你早就察覺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瞞得天衣無縫,卻原來李鳳歧隻是看破未說破。


    李鳳歧笑,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又不正經起來:“我這夫君,當得還算體貼?”


    “……”葉雲亭一噎,心裏感動就淡了些,使勁將手抽回來,顧左右而言他:“那沈家怎麽辦?”


    手中一空,李鳳歧撚著手指回味了一下,才道:“不接招便是,李蹤馬上就要回京了,我倒要看看我們不接招,他們這出戲要怎麽往下演。”


    葉雲亭聽出他話中意思,不由心驚:“你是說李蹤……”


    李鳳歧點了點頭:“沈家這些年走下坡路,沈重予能力平平,野心卻不小。他既想振興沈家,就得站隊。李蹤年紀輕,又失了殷家這個助力,沈家正好取而代之。”


    涅陽轄下隻有加黎州與黔中,若能得到李蹤的信任,將京畿三州收入囊中,屆時沈家地位必然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要取得皇帝的信任,他必定要拿出誠意來。”李鳳歧語氣淡淡道:“比如說……與李蹤合謀,引我造反。”


    自他與李蹤撕破臉後,李蹤就欲除他而後快。但卻偏偏抓不到他的把柄,師出無名。


    這次被叛軍設計受傷,卻恰是個引他動手的絕佳機會。


    李蹤也許真受了點傷,卻絕沒有性命之危險,不過是做戲給有異心之人看罷了。


    “李蹤這回倒是長進了點,”李鳳歧嗤了一聲,笑吟吟看向葉雲亭:“可惜我有大公子相助,他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葉雲亭沒有接茬,挪開眼睛看向別處:“此事可要同母親說一聲?”


    “先休息,白日再說吧。”李鳳歧略一沉吟,眼中劃過幾分惡劣:“正好給我那表兄也回封信。”


    兩人說話說了太久,外麵天色已經泛了微微的白。


    被他這麽一提,葉雲亭才覺困頓,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他做了半宿夢,又回憶了前世之事,精神實在有些疲憊,便依言準備先睡覺養足精神。李鳳歧側身麵對著他躺下,主動將自己的胳膊遞過去:“大公子抱緊些,也免得再做噩夢。”


    “……”葉雲亭瞪他一眼,將被子拉過頭蒙住臉,以行動拒絕了他的“好意”。


    因為睡得晚了,次日葉雲亭起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身側已經沒了人,他起身更了衣出門,就見李鳳歧剛從外麵回來,手裏還拿著封信。見他起來了,便揚了揚手,笑道:“醒了?正巧我將回信寫好了,你看看。等會就叫人快馬送去給沈重予。”


    “?”昨晚睡時確實聽他說要回信,但葉雲亭沒想到他動作這麽快。而且既然都說了不接招,回信也沒什麽必要了。


    他不解地接過信展開,一行行看過去,目光從疑惑到震驚,最後收起信,撫掌笑道:“沈重予看了信,估計得氣得吃不下飯。”


    李鳳歧這氣人的功力隻要不用在自己身上,看他氣別人,還是十分有趣味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衝喜[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繡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繡生並收藏衝喜[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