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蟬冷著臉出了門,沒有多看門外的兩人一眼便徑自離開。


    他步伐大而快,顯然是商議之事未成,不歡而散。


    有了夢裏那一番遭遇,葉雲亭多少猜到了韓蟬此番的來意,然而讓他不解的是,韓蟬拉攏永安王到底想做什麽?


    韓蟬乃是皇帝的老師,李蹤對這位老師十分尊敬,不僅允他上朝不穿朝服,甚至連麵聖時也不需行跪禮。據說在李蹤還隻是個不起眼的皇子之時,便是韓蟬在教導他。後來太子遇刺身亡,李蹤繼承大統,便尊韓蟬為太傅。


    而在此之前,韓蟬不過隻是東宮裏一個名聲不顯的先生罷了。


    按理說,皇帝尊他敬他,才有韓蟬如今的權勢與地位。他與皇帝本該是一條船上的人。


    但他偏偏卻暗地裏拉攏李鳳岐,隱隱似要與皇帝唱反調。


    葉雲亭捉摸不透其中關竅,卻總覺得這裏頭不簡單。


    他將疑惑記在心裏,方才推門進了屋裏。


    裏屋,李鳳岐半靠在床頭,臉色不太好看。


    葉雲亭思索了一下,給他倒了一杯水,輕聲道:“太傅已經走了,我看他的臉色,似乎是不太高興。”


    “他當然不高興。”李鳳岐嗤了一聲,接過茶水一飲而盡,笑得有些冷:“往後不高興的事還多著呢,他總要習慣的。”


    說完沉眸凝著手中茶杯,身上有股說不定道不明的疏離和冷峻。


    葉雲亭看著,總覺得他雖然在自己麵前,卻又離得很遠。這些日子,兩人由試探到信任,交托後背扶持著走到如今地步,他從未見過對方露出這樣的神情。


    葉雲亭心想,韓蟬的不高興就寫在臉上,但李鳳岐的不痛快,卻藏在心裏。


    他不知道兩人具體談了什麽,也不敢貿然去問,隻道:“太傅今日來,似乎對我病情已大好並未太過吃驚。”


    韓蟬來得突然,他甚至都沒來及做些偽裝,


    “他心裏有數。”李鳳岐道:“李蹤身邊這些個人,各懷心思。你這些時日的動作,他們未必沒有察覺,隻是都沒當回事,又想看戲罷了。”


    韓蟬與崔僖,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城府沉沉,手段詭譎。但聰明人又都有一個特點,便是總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在他們眼中,葉雲亭隻是齊國公府裏一個不受寵的嫡子,前無強力外家,後無親爹相護。據說葉知禮連家學都未曾讓他去,除了一副格外出挑些的容貌,看起來全然沒有威脅。


    便是做些小動作,也掀不起波瀾,他們隻當看戲。左右他們各有謀算,就算葉雲亭當真做了什麽,天塌下來還有皇帝頂著。於他們的謀算無礙。


    李鳳岐眼底劃過淡淡嘲諷。很早之前他就告誡過李蹤,讓他提防著這二人,莫要被舊時情誼蒙蔽了眼睛。


    韓蟬雖是李蹤的開蒙恩師,但生性涼薄,心思深沉;崔僖名為李蹤伴讀,卻媚上欺下,手段毒辣。


    不論哪一個,對李蹤都不是十成十的忠心。


    然而李蹤沒有聽進他的話,反而轉頭就受韓蟬挑撥,對他下了手。


    人心難測,不外如是。


    “我的毒已經暫時壓製住,信已經送出去了,母親也在回上京的路上。”李鳳岐安撫地拍拍葉雲亭的手背,聲音沉穩道:“不必太過擔憂,他們沒幾日蹦躂了。”


    “就是還要委屈你多忍耐幾日。”他神色柔和地看著葉雲亭,即便葉雲亭沒有表露過分毫,他卻仿佛看透了他所受的慢待和委屈。


    葉雲亭觸及他眼中的歉意和關切,心頭顫了一下,驀地移開眼睛,不自在地笑道:“這些算不上委屈。”畢竟他自小長在國公府裏,經曆過的人情冷暖實在太多。父親有意的忽視,繼母毫不遮掩的厭惡,甚至下人們有樣學樣的鄙夷與為難。


    於他而言,都已經是家常便飯。


    相比起來,韓蟬今日的無視根本不算什麽。


    葉雲亭很小時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要去在乎那些根本不在意你的人。


    他以為這些年來自己看得已經很通透,也確確實實做到了不聽不問不在意。可對上李鳳岐滿含歉意和關切的眼時,他還是狼狽移開了眼。


    沒有人天生就生了一副泥菩薩的性子。


    不過是為生存所迫罷了。


    李鳳岐似看出了什麽,但他沒有再提及,而是換了個話題道:“下回季廉出府,叫他替我準備一副輪椅吧。順道通知五更,叫他點齊人手,暗中待命。”


    葉雲亭收斂了情緒,垂下眼道:“好。”


    ***


    韓蟬來過一回後,又風平浪靜地過了十餘日。


    這期間李鳳岐的身體已然大好,雖然雙腿仍不能動,但身體卻已經日漸強壯起來,整個人的氣色也與從前無異。


    出去送信的獵隼還未歸來,那剩下的半籠兔子已經被吃得就剩下兩三隻。


    葉雲亭端著燉好的熱乎兔湯進屋,就看見他坐在床邊,靜靜擦拭那一把嘯雪刀,雪白的刀刃在昏暗屋內,映出一雙殺氣沸騰的眼。


    從前那個高高在上的永安王,回來了。


    他的腳步頓了頓,方才屈指在門上敲了敲,提醒對方自己的到來。


    李鳳岐回神,收起刀看向他,仿佛剛才一瞬間的殺意隻是葉雲亭的錯覺。


    “來了?”


    他拍了拍身側:“正好有件事要與你商議。”


    葉雲亭將湯放在床頭的小桌上,靜等著他說話。


    就聽他道:“五更傳來消息,母親傍晚便能抵達上京。”


    葉雲亭心中一動:“那宮裏……”


    “李蹤必會有所動作。”李鳳岐屈指彈了彈刀身,厚重長刀發出一聲嗡鳴:“先前府裏隻有我一人,我又中毒臥床,他遣退了下人,自然是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行事無所顧忌。但母親回來了就不一樣了。”


    老王妃是正一品誥命,涅陽沈家雖然沒落了,但破船還有三千丁。


    李蹤又顧忌名聲,因此他絕不會叫老王妃看見王府如今情形,拿住把柄。


    是以他得知消息後,必然會作出應對。要麽,讓老王妃回不了上京,要麽,就讓他說不出話來。


    為了提防李蹤提前得知消息對老王妃下手,李鳳岐早叫五更派了人一路護送,又特意輕車簡從抄了小路走。如今老王妃一行傍晚便能抵達上京,攔著不讓老王妃回京的計劃已然行不通。


    那麽,李蹤就隻剩下最後一個選擇。


    葉雲亭神色微沉,隱隱有些擔憂:“那他今日必定會對王爺動手。”


    李鳳岐聞言失笑:“你倒是盡會替我操心,怎麽也不擔心擔心自己?”


    葉雲亭眼睫顫了顫,卻並無憂色,條理分明道:“我是被司天台挑中來給王爺衝喜的,在老王妃眼中,等同於皇帝一黨。我的話,老王妃必不會信。自然也就沒什麽威脅。”


    所以李蹤必定會把心思都使在李鳳岐身上。


    “你說的沒錯。”李鳳岐笑了笑:“所以我們得搶占先機。”


    他拍了拍葉雲亭的手背,沉聲道:“你與季廉準備一下,我們立刻出府。”


    此時,宮中。


    李蹤背著手在殿中踱步:“朕不是叫你們封鎖消息?消息是怎麽傳到榮陽去的?!傳到榮陽去也就罷了,人都快到了上京了,你們竟然才察覺?!”


    崔僖抬袖掩了掩微彎的唇角,瞥了一眼靜坐的韓蟬,出言勸道:“陛下息怒,許是太傅手底下人的一時疏忽了。”


    神策軍隻管盯著永安王府,這切斷各路關口通訊之事,卻是韓蟬手底下的人在辦。


    崔僖與韓蟬別苗頭已久,眼下見皇帝怒氣衝衝,自然不吝於多添一把火。


    “太傅智計卓絕,必有法子應對。何必再藏著掖著,不如早些為陛下解憂。”


    韓蟬冷淡掃他一眼,看向著急上火的皇帝,淡聲道:“我記得曾同陛下說過,遇事慌亂無用,當先思應對之法。”


    踱步的李蹤身形一頓,下意識收斂了焦躁的神色。他與韓蟬對視一瞬,便略有些氣虛地撩起衣擺,在韓蟬對麵坐下,端起案幾上涼透的茶水一口灌下:“老師說得對。”


    他微微垂著頭,做側耳傾聽的模樣,神情充滿依賴與信任。


    “下麵的人辦事不利,之後我會處置。”韓蟬一手提起茶壺,一手挽起寬大袖擺,為李蹤斟了一盞熱茶。


    水汽氤氳間,他緩聲道:“永安王與老王妃關係並不親近,老王妃便是回來了,也未必會做什麽。”


    “可他們到底這麽多年的母子……”李蹤遲疑。


    “所以以防萬一,我們叫永安王暫時開不了口便是。”韓蟬垂著眸子,端起茶水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永安王中毒臥病在床,陛下憂心病情,派醫官日日值守照料,不正彰顯陛下仁慈?至於王府冷清,此前王府中有下人勾結刺客,陛下擔憂王爺安危,特從宮中調撥宮女內侍照料,老王妃若是知曉,隻會感激陛下才是。”


    他說完輕輕笑了笑:“況且老王妃回來了又如何,待北疆一定,陛下又何須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果然還是老師計高一籌!”李蹤聽他說完,拊掌笑起來,他謔地站起身,躊躇滿誌地踱了兩步:“隻要朱聞一反,朕便能名正言順地誅殺玄甲軍。屆時便是朕下旨殺了李鳳岐,天下人也不敢說朕的不是!”


    韓蟬輕笑:“陛下所言極是。”


    李蹤神色不複焦躁,他雙眉舒展,神色輕鬆地吩咐道:“崔僖,你帶人去將永安王府布置一番,再挑幾個機靈的,去王府裏伺候王爺。”


    “是。”崔僖躬身行禮,領命退了出去。


    離開前他抬眸看了一眼,韓蟬端著一杯熱茶,氤氳水汽模糊了他的麵孔,叫他看起來更加捉摸不定。而李蹤渾然不覺,他高興不已地坐下,又去與韓蟬說話,口稱老師,情真意切。


    崔僖斂眸,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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