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個雨夜後, 崇華苑的寵辱似乎又恢複了正常,他算是個自製的人, 即便是專寵誰,但也不會整天讓她侍奉在側, 隻是隔三岔五地來一趟。


    “再過幾天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陛下想好要賜什麽了沒?”一邊收拾他的衣衫,一邊旁敲側擊,這段日子他為了西北的戰事,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太子那邊已經許久沒召見了。


    “讓內庫照往常送一份過去就行。”生辰?這個時候哪裏還記得什麽生辰。


    “太子今年就滿十五了,照往常送恐怕不妥。”說起來太子也算可憐, 生母早逝, 小小年紀就當上了太子,整天過著爾虞我詐的日子,與父親之間也漸漸變成了君與臣,親情早就淡薄了。


    “這樣吧, 多請些人來, 趁著他的生辰,熱鬧一下。”


    莫蓉點頭,這麽一來,他們父子之間到也有機會相處了。


    “忘了告訴你,你哥哥過幾天就進京了,到時候讓他一起過來。”


    “……”哥哥要來她當然也知道,隻是——“他一個外臣, 來家宴怕是不妥。”


    “什麽外臣?他是你哥哥,按老百姓的說法,那是朕的大舅子,算哪門子的外臣?就這麽定了。”舒展一下雙臂,走出寢宮,外麵天寒地凍的,但他卻是神清氣爽。


    過了五更,也該準備上早朝了,三兩步跨上車駕。


    李琛趕緊招呼起駕,一行往東南而去……


    過了十月中旬,京都便陸陸續續開始下雪。


    莫蓉照常每天都要來女兒的寢宮一趟,陪她讀書學禮,誦讀女訓,不過今天她來得比往常都要早,因為今天兄長莫函來朝複命,尉遲南也同意讓他們兄妹見見。


    鍾鼓聲響了幾次,早朝終於散了,莫函在宮人的引領下,一路來到了東華閣,此時大雪已近紛紛,莫函低頭拱手,候於殿外,束冠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


    宮人稟報過後,才出來請莫函進殿,一進殿門,莫函便俯首下跪,“臣莫函叩見娘娘。”


    “哥,快起來吧。”


    宮人給莫函擺好了坐榻,自上次狩獵一別兩三年,莫蓉怎麽也想不到,兄長會生出這麽多的白發,可見那直道修得多不容易。


    “君兒,叫舅舅。”掩下心中的難過,低頭讓女兒叫人。


    尉遲西君看看母親,再看看坐榻上的中年男人,最終還是聽話地叫了一聲“舅舅”。


    莫函聽了直點頭。


    “今天的朝會上,哥哥可還順利?”


    莫函想了一下,點了點頭,“陛下賜了銀印,授大司農丞。”


    大司農丞?九卿之下的吏官,算不上是封賞,表麵上看甚至是下調了,但這個位置卻挺微妙——統計大魏國的財政收支。


    “哥,直道已經修好,這大司農丞,你還會繼續做嗎?”兄長入仕的目的就是想修建這條京東直道,如今直道已通,他恐怕不會在官場流連太久了吧?


    “眼下對匈人的大戰剛剛開始,平奴、漢陽在前線奮力搏殺,朝廷裏沒有支應,恐怕很難走得太遠,我跟祖父、父親商量過,會繼續留在朝中。”


    莫蓉頷首。


    莫函看一眼妹妹,“進京前,祖父讓我給你捎句話,後人自有後人福,做得再多,也未必能讓他們一世順暢,一切順其自然吧。”莫蓉拒絕皇子的行為,家裏人自然也知道了,老太爺隻是歎息一聲,讓長孫給孫女帶來了這麽一句話。


    老爺子說得對,她做了這麽多,最後依舊還是徒然白費,有時候,人與天鬥,真是顯得很渺小。


    莫蓉對自己先前的行為也不好再解釋些什麽,隻得點頭稱是,隨即道:“京城的官場非同一般,哥哥在直道上又得罪了這麽多人,想在此立身,恐怕很難啊。算來算去,能跟咱們莫家站在一邊的也隻有王家,可這王家任人唯利,很難說他們就真得靠得住。”


    在這一點上,莫函很同意妹妹的話,“王家士族出身,朝中勢力不可小覷,但他們缺一樣東西,這東西眼下也隻有咱們莫家能給他們。”


    “哥哥說得是——兵權?”


    “對,大魏的武將世家,隻有白、梁、宋、高四家,白家除了白裏將軍,如今已沒有後輩,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必然沒落,梁家後輩到是英勇,但久居西南,這麽多年無有征戰,後輩中紙上談兵者居多,且梁家在西南的勢力又大,皇上接連從西南抽調兵馬支援西北,恐怕也是對他們梁家有份顧忌,久居偏遠之地,難免獨大,一時半刻,皇上怕是難以重用梁家。宋、高兩家與白家情況差不多,雖是老驥伏櫪,但後續不足,所以說,眼下,正是軍中勢力更替的大好時機,王家精於朝中權鬥,這些東西他們不會看不到,能挑上咱們莫家,就說明他們早已看透了。”


    “可——平奴前些日子剛把王家的人給打了,王家現在正在與咱們賭氣,否則這次哥哥回朝複命,也不至於降職錄用,王家人這是故意在袖手旁觀,也是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莫函回朝前,就有人奏他在修建直道時,用修路的銀子賄賂當地官紳,與沿路的土匪勾結,還私設刑罰,之餘等等,明白著是在秋後算賬,而王家這個時候絲毫沒有伸手相助,任由那些人參奏莫函的過錯。


    “這到是不怕,惟利是圖者,總比軟硬不吃的人好對付,何況這官職是皇上親封的,我現在是在琢磨皇上到底是什麽意思。”


    莫蓉看看手中的茶碗,搖頭,“他這是在保你,先壓著你,先抑後揚,否則你進京就成了孤臣,還怎麽做事?”她跟了他這麽多年,多少還是了解一些他的想法,“對了,哥哥可還記得那個封侯祖?眼下你新來京城,沒多少得心的人,何不將他要到手下?”


    莫函想了想,卻還是搖頭,“此人太過剛直,現在要到手下,我怕是會得罪更多人,再說他眼下正在廷尉府,這地方挺好,適合他,而且有他在,那廷尉府的人就會多一分顧忌。”


    “哥哥與張延的過節真得有那麽大嗎?”


    “此人薄性奸詐,攻於心計,修建直道時,我將他的人清了出去,埋下這個禍根,幾次欲害我,但迫於衛家的勢力倒台,他不得不退避三舍,平奴上次那件事,我讓人查了,與這張延也有幾分幹係,此人不可不防。”


    “那件事跟他也有關係?”那件事應該是衛羅唆使的,難道衛羅與張延也會有什麽幹係?應該不會才是,如果他們之間有什麽利益關係,單卿又為什麽要嫁禍衛羅?


    這時小丫頭衝著殿門口開心地喊了一聲“父王”。


    莫家兄妹倆趕緊起身。


    尉遲南一派神清氣爽地跨進殿來,身後跟著太子睿。


    “行了,坐吧。”那廂朝莫函擺擺手,示意他坐下,這邊一把抱起了女兒,“哎呀,丫頭長個兒了。”


    小丫頭咯咯笑兩聲,又扭頭跟一旁的太子叫了聲“二哥”,太子睿在父親麵前一向恭敬,不過還是對妹妹笑了笑。


    “太子,剛才朕跟你說了什麽來著?”尉遲南抱著女兒坐到正位。


    太子睿頓一下,隨即轉身走到莫函麵前,深深一躬,嚇得莫函趕緊起身還禮。


    “莫函,你坐著別動。”


    “……”莫函訝異,讓太子拜他,這是什麽意思?


    “太傅年紀大了,教他也有些力不從心,朝廷裏一時半會兒也還挑不出老師,正好你進京了,閑著沒事的時候教他寫寫字,你們莫家人的字都寫得不錯。”


    莫函看一眼妹妹,隨即拱手低頭,“臣惶恐,怎敢為太子師?”


    “有什麽好惶恐的?不過是教太子寫寫字,再說,算起來太子還得跟你叫聲舅舅,舅舅教自己的外甥,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是。”


    這哪是教太子寫字,這是在給他莫函頭上添光彩,彌補他在朝廷上受到的壓製。


    “蓉兒,上次南省進貢的錦緞不是給你哥哥嫂嫂留了一些下來嗎?今天就讓他帶回去吧,做了京官,要弄得像那麽回事。”


    莫蓉點頭,招侍女去捧緞子。


    沒多會兒,殿內擺了十多匹緞子,這種賞賜可是不俗。


    尉遲南將懷裏的女兒鬆開,小丫頭順著桌沿蹲到了緞子的前麵,小手在緞子裏摸索著,竟從緞子裏掏出了幾張蓋著玉璽大印的票據,那票據可是能兌現內庫金銀的東西,莫蓉轉眼看看尉遲南,他這是……


    “朕知道你在東省欠了不少人情債,該還的,還是早還為好。”修路的來龍去脈,他心裏都清楚,莫函在東省的這六年來,為了直道修建,真可謂機關算盡,得罪了不少人,也欠了不少人的人情,“能用銀子擺平的,朕給你銀子,不能用銀子擺平的,就要你自己想辦法了。”


    莫函雙膝跪倒,“陛下,臣……”無話可說,“臣謝陛下。”謝他能理解他的種種苦楚。


    “這朝廷上,想做事的人,會做事的人,朕都能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整天在享受這種苦楚,“所以——也希望你們能理解朕。”莫函論功績,絕對不隻是一個大司農丞,但此刻他隻能給他這個職位,君可以是孤君,但為臣者,卻不可做孤臣,因為孤臣寸步難行。


    “臣明白陛下的苦心。”莫函額頭點地……


    莫蓉摸著女兒的頭發,默不作聲,視線劃過兄長,劃過一旁的太子,太子……看來他是真把太子放到了他們莫家這邊了。


    “母妃——”小丫頭伸手朝母親嘴裏塞了塊黑乎乎的東西,莫蓉光顧著想事,一時不查,隻覺得滿口腥味,一陣惡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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