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盡管有萬般委屈,可身無四兩橫肉,隻能任人欺負。


    單卿出身卑微,偶得如此福氣,星頭半點的委屈自然吃得。隻要沒有性命之憂,吃些苦又能如何?


    輪番的磕磕碰碰並沒讓這個平民出生的女子哀怨半聲,也不曾向尉遲南有些微抱怨,真是屬螃蟹的,讓人一時間無法下口。


    聰明!如果這女人心善的話,到也值得尉遲南厚待她。但如果心惡,那可就不好說了……


    年初五,尉遲南與各重鎮將領會於京都郊外的安邑鎮,初十的早上才回京,下了早朝,便來到崇華苑,一副神清氣爽,莫蓉也不落下,同樣的神清氣爽,絲毫沒埋怨他應該早來看自己。


    “梨山南坡的冬茶,臣妾親手采的,陛下試試看。”一場大病,沒讓她委頓,反倒更精神了。


    “你去了梨山?”尉遲南單手抱著女兒,低眼看看茶碗。


    “是啊,回京途中,平奴帶兵繞道梨山外換回虎符,茶農正在采製冬茶,就跟著一起采了些。”


    “這冬茶到是別有一番香味。”端起茶碗,品一口。


    “這茶不但味道獨特,而且聽說還可以養身,所以臣妾特地多帶了些回來,給陛下試試,一會兒讓李琛帶回榮德殿去。”


    “好。”邊答應著,邊逗女兒笑去了。


    莫蓉則讓龐朵抱出來兩隻大瓷盅,裏麵裝著梨山的冬茶,她的本意並非想顯示自己多麽念著他,隻是經過梨山時,眼見梨山茶農不負苛捐雜稅的拖累,不少半大的孩子沿街乞討,讓人看著心裏酸澀的很,她想了又想,覺得這件事不能直接跟他說,還是要繞個彎子,所以就帶了幾盅冬茶回來,想從李琛那兒給梨山要個宮廷供奉,如此一來,當地的苛捐雜稅自然而然就會被發現,由別人說也許更好一些。


    “對了,讓李琛送來的名冊跟營造圖你看過了嗎?”將女兒放到奶娘懷中,落座草亭下。


    “看過了。”


    “怎麽樣?有沒有哪裏還不夠的?”


    “府院位置跟大小都很好,隻是——狩獵時,臣妾也問過漢陽、平奴,他們倆並不想急著在京都建府,說是寸功未立,不敢受如此封賞。”


    “要是這麽說,那滿朝文武還有幾個能開府建房的?就這麽定了,過了春就動工,總不能成親連住得地方都沒有吧?”


    “……”成親,這可是比開府更麻煩的事,漢陽早早跑回了東北,就是為了躲避指婚,平奴更不必說,比漢陽還麻煩,“關於他們倆的婚事,臣妾正想跟陛下商量……”話沒說完,便有來客相訪。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淨月閣的新人,單卿。


    莫蓉在狩獵場上見過她,不過眼下她不打算“知道”她是誰,正好尉遲南在,就看他怎麽介紹吧。


    “單卿拜見陛下,婕妤娘娘。”到也聰明,自稱名諱,不加民女,也不加奴婢。


    “起來吧。”尉遲南也沒想到這麽巧她也過來。不過也好,正好看看莫蓉是個什麽表情。


    莫蓉回視尉遲南的注視,雙眸清澈,他想從她這裏看到什麽呢?妒忌、錯愕、或者偽裝的善意?


    “這是廷尉張延的義女。”尉遲南如此介紹。


    莫蓉對單卿含笑點頭。


    “單卿初入宮門,不敢輕易來叨擾娘娘,蒙陛下恩典,昨日與家人相見,帶來不少老家自製的梅片,給各位娘娘試試。”從身後侍女的手中取出,雙手捧過頭頂。


    莫蓉讓龐朵去接了過來。


    “單小姐太客氣了。”


    單卿再伏身一拜,隨即便告退,這過程中絲毫沒有與尉遲南做什麽眼波交匯,看上去相當安分守己。


    單卿走後,草亭裏安靜了好一會兒,莫蓉低眼沏茶,而尉遲南隻是看著她手指間的茶霧。


    “她們幾個似乎都不怎麽喜歡單卿。”


    “陛下喜歡嗎?”蓋上茶碗,看一眼他。


    “……”尉遲南失笑,這女人總不直麵他的問題,“她太像明欣了。”


    “是嗎?”語畢,倒茶,並沒有接著說些什麽。


    好一會兒,尉遲南才再說次開口,“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把她帶回來不妥?”


    “陛下想聽實話?”


    “對。”


    “說實話,臣妾真得沒有想過妥與不妥。”


    “你真就一點想法都沒有?”


    “臣妾說沒有,陛下一定不信,不過——臣妾說得真是實話,紅顏易老,恩情早晚要斷,陛下恩歸之處,並非我們所能決定,內宮偌大,多一處不多,少一處不少,臣妾沒必要非跟自己過不去。”這是實話,但聽起來也似閨怨,這世道規矩了女人的權利,她們阻止不了這個社會公認的道德,所以隻能“看得開”,“想得開”。


    “恩情早晚要斷”?這話還真不中聽。


    “陛下生氣了?”遞茶過去。


    “生氣與否,你還會在乎?”敢說出這種話來,還在乎他生不生氣?重重放下茶碗。


    莫蓉低眉失笑,剛剛還信誓旦旦地要聽實話,結果聽完還是要生氣,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好了,臣妾跟陛下說笑呢,用得著動氣嘛。”拉過他放在圓桌上的手,摘下絲巾擦拭濺落的茶水,卻見虎口處有些微血絲跟銅鏽,估計又是忍不住動拳腳了,轉頭讓龐朵去取藥來。


    “你幾時學會說笑的?”明明就是實話,“越來越會騙人。”剛剛是有些不高興,因為她那句“恩情早晚要斷”,不過她一軟下來,氣自然而然也跟著煙消雲散。


    “陛下是說臣妾欺君了?那臣妾豈不是連命都要搭進去?那就真是恩情要斷了。”抬頭笑看他一眼,繼而低頭繼續擦拭他虎口上的銅鏽跟血絲。


    “放心,不管到什麽時候,我都不會讓你把命搭進去……”


    說這話時,兩人都低著頭,他看著她的發髻,而她看著他的手……


    莫蓉手微頓,繼而含笑,隻是嘴角帶著些微澀意,“謝陛下——”


    龐朵拿著藥袋躲在廊柱後,沒有過去,因為不想打擾他們,看來皇上還是沒有忘記她們娘娘的……


    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節也是宮裏最熱鬧的時候,那位單小姐依舊還是單小姐,頭銜沒有改變,隻不過惹出的亂子到是夠多,當然,此女似乎深諳女人之間的鬥爭,能吃的虧一律吃下,絲毫不帶喊冤的。


    加之尉遲南最近也少過去,所以宮裏漸漸顯得安靜了。


    十五當晚,莫平奴也奉召前來參與晚宴。


    可惜的是今晚季薑公主並不在晚宴受邀席中,宴席名單一律由李琛親送,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特殊安排?


    莫平奴來得很晚,也走得很早,幸虧莫蓉早知道他會這樣,酒過半酣之際,便在宮道交叉處的宮門內等著他。


    說也湊巧,玉兒公主這些日子得了風寒,晚宴沒多久也早早退去,就在宮道交叉口,兩人恰好相遇,莫平奴頓了一下,隨即繼續前行,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莫將軍請留步。”玉兒出聲。


    莫平奴停下,回過頭,顯然,他對這個據說非常驕橫的公主殿下沒什麽好印象。


    “聽說將軍過幾天就要回西北了?”


    莫平奴以拳頭蹭了蹭下巴,絲毫不被這位明豔的公主殿下吸引,而是望一眼夜空中那一輪紅紅的月亮,“對。”好了,她問完了,他也要走了。


    “將軍選得哪家閨秀?”


    不管選哪家的閨秀,他絕不會選她,他就是不喜歡這種一副高高在上的女人。繼續前行,不打算停下腳步。


    “你就那麽喜歡季薑姐姐嗎?”這一句到是讓莫平奴停了一下。


    玉兒隨即上前幾步,來到他麵前,仰著頭,與這個居傲的男子對視。


    “那我告訴你,她不會答應跟你在一起!”


    莫平奴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瞪了玉兒一眼。


    “讓開。”懶得跟這種無理取鬧的女人計較,這些日子心情本就不好,季薑也躲著不見他,加上最近所有人都跟被瘋狗咬了似的,見天跟著他介紹那些裝腔作勢的女人,煩不勝煩。


    “想知道在哪兒能見到她嗎?”迎著紅彤彤的滿月,玉兒笑得異常燦爛。


    剛抬起的腳,又放了下來,莫平奴看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顯然,他想聽她怎麽說。


    玉兒招手示意他低頭,莫平奴窒一下,最終還是微微低頭。


    玉兒附在他的耳側說了個地名,莫平奴微微蹙眉,兩人的臉近在咫尺,甚至可以看清彼此睫毛的顫動,莫平奴抬頭之際,玉兒出其不意地身體前傾,他的唇滑過了她的額頭,莫平奴也不知是不是下意識的反應,左手推了她一下,玉兒倏然被推倒在地。


    玉兒仰望著他鐵青的臉色,不禁生笑,“如果她不答應你,你能選我嗎?”她想嫁給這個男人,因為她想離開這裏,離開母親跟這個家族加載她身上種種的束縛,她想試試看能不能逃開權利帶給尉遲家女人的宿命。


    這真是莫平奴第一次見識到這麽——這麽沒規矩的女人,“……”張了張嘴,還是想不到該跟這女人說什麽,眼下掩飾尷尬的唯一方法就是趁早離開。


    走了幾步,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發現脖子上的墨玉不知去向,回過頭,卻見地上的玉兒正拎著他那塊墨玉仔細端詳——原來這女人不隻是沒規矩,還是個偷兒。


    懶得再跟她計較,不過就是一塊沒用的玉飾,轉身大跨步走向宮道深處……


    “娘娘,不去讓莫將軍回來嗎?”站在宮門內的黑暗處,龐朵望著莫平奴的背影問莫蓉。


    “不用了,讓他去吧。”莫蓉的視線則是落在地上的玉兒身上。


    也許,這件事放任下去,可能未必更壞。


    宮道上,侍女扶起玉兒,“殿下,您的手擦破了!”侍女驚呼。


    “出了點血而已,別叫那麽大聲。”


    “殿下,這莫將軍那麽粗魯,為什麽您還要選他?”


    “傻丫頭,走路不要隻看眼前那一點,要看得遠一些。”她相信這個人可以給他的女人一座別人夠不到的“大寶藏”。


    “殿下是說莫將軍以後會飛黃騰達?”


    “飛黃騰達?我還不夠騰達嗎?”將墨玉重新係好,掛到自己的脖子上,“我啊——隻想做一個男人的妻子,不想做誰的殿下,也不想為了誰家的前途賣命。”


    “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不要明白。”


    ……主仆二人小聲交談著,在宮道上漸漸遠去,最終消失於宮燈的暈黃之中。


    而宮門內,另一對主仆也踏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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