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新柳扶風。


    莫家門樓前擺了一張舊案,一張舊椅。


    四個灰衣內衛依次從大門內側出,分列兩排。


    地上趴跪的眾臣眼睛不禁都瞥向門的方向,但不敢抬頭,隻能看到四個侍衛的腳。


    尉遲南換了身暗紫便服,畢竟要麵對他的臣子臣民。


    一腳踏出門檻,讓風城的百姓第一次見到了這位正處盛年、雄心勃勃的君王。


    一時間,眾人不約而同的跪倒,山呼萬歲。


    尉遲南抬手,示意平身,有執事的官員高喊:“民起——”


    民起官跪?趴在地上的眾官員相互側視,皇上這麽做是什麽用意?


    在場的官民加在一起不下數千人,直排出了數裏之外,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中……但四下都是靜寂的。


    “朕聽說今天你們在城外攔著皇駕哭了?”坐到舊椅子上,手指輕輕敲著桌案。


    地上的眾官員聽完這話,頭都往下低了一分。


    “說是莫函強征了你們的皇糧?”


    眾人的頭再低一分。


    “呂慶書。”聲音中聽不出喜怒,但這三個字還是讓當事人嚇得腿肚子有點哆嗦。


    “臣在。”爬跪出列。


    尉遲南抬手,似乎想說什麽,不過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隻對執事的官員打了個手勢,就這麽著,這個叫呂慶書的人被摘下了烏紗,“謝陛下——”還不能喊冤,也許是知道自己罪有應得,沒殺頭就已經夠意思了。


    這烏紗一摘,剩下的人均噤若寒蟬。


    “這天下是朕的天下,同樣也是百姓的天下,別光打自己的小算盤,抽點空想想是誰給了你們手上的那點權利!”大手再次一揮,執事官員早已知曉他的意思,走近官員堆裏,分次摘下了數人的烏紗,沒有理由,這就是帝王,他讓你死,你不得不死。


    被摘下烏紗的人與沒被摘下烏紗的人都在暗中抖索著,他們心裏清楚自己的罪責。


    尉遲南掃視一眼地上跪得近百名官員,“京東直道必須修!有膽敢再胡言亂語者,以欺君之罪論處!”


    官員們不得不齊聲高喊“皇上聖明”。


    此時,莫蓉也從門內出來,手上端了一壺茶及兩隻茶碗,輕輕放到了桌案上,抬手給尉遲南倒了一杯。


    尉遲南伸手捏了茶碗蓋看了一眼裏麵立起的茶葉,“豐侯祖何在?”


    眾官員私下以眼神你覷我看,豐侯祖何許人?一個小小的縣吏,又不夠機靈,皇上怎麽會突然說出此人的名字?


    連豐侯祖本人怕都沒想到皇帝會念到他的名字,何況他的位置排在官吏的最尾,皇上的話還有些聽不清楚。


    “豐大人——”執事官員跑到後麵來特地請他。


    風侯祖詫異半下,立即爬起身,跟在執事官員身後,來到尉遲南麵前。


    “小臣豐侯祖,拜見陛下。”此一次麵君,腿肚子都有些發麻。


    “起來吧。”


    豐侯祖微微抬頭,起來?後麵這些一品大員都跪著,他能起來?但是不起來又不行。


    尉遲南打量一眼這人,略顯瘦削,年紀不大,看上去不怎麽起眼,但莫函曾向他推薦過數次,說此人頗有才謀,“朕聽說你轄下治理的不錯,還向莫函提過京東直道的初步明細?”


    “小臣也隻是盡責輔助莫大人。”


    尉遲南看看一旁的莫蓉,莫蓉領會其意,伸手又倒了一杯茶,執事官也給豐侯祖搬來了椅子,讓他坐下。


    莫蓉將茶杯端給了豐侯祖,豐侯祖驚得目瞪口呆,“聽聞豐大人的愛子病重,即日可讓伴駕太醫隨大人一起回去。”莫蓉這話說得輕,隻有幾個侍衛聽得到。


    當著這麽多人,這般的禮遇,平常人哪能受得了,豐侯祖一個任人都能欺負的小縣吏,雖為官清廉,但為官場不容,已落魄到連孩子的病都無錢醫治,今天突然皇上當麵讚譽,皇妃親自倒茶,怎能不痛哭流涕。


    “陛下——”伏地,淚流滿麵,這麽多年的委屈沒有白受,今後再委屈也值了。


    這就叫收買人心。


    莫蓉轉臉看了看尉遲南,給了他這麽大的恩寵,也該是附贈重擔的時候了吧,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加官進爵,算是給這人辟了一條大道,當然,這條大道的不遠外便是滿地的荊棘,隻看他自己的修為了。


    “京東直道入秋要動工,開頭的事暫且由你來籌定吧。”


    豐侯祖擦了擦眼淚,恢複平靜,“臣定然不負君囑!”


    ……


    莫蓉站在一旁,仔細打量著桌案旁的這個男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另外一麵,也許真像他自己說的,他也是個可憐人,每個人都對他卑躬屈膝,同時又都居心叵測,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相信,他每天都活在這種猜疑與暗戰之中,很累,但無處可逃……


    月入中天,風扶柳……


    紗窗內,月色如絲。


    這是莫蓉第一次接受他,不知道是出於同情還是感激,總之她沒有從心底排斥,也許這就是被馴服的前兆,但她不在乎,做後妃鮮少有不下堂的,這與是否被馴服並無關係,路就是這樣,怎麽走都是一個結果,還有什麽好掙紮的?


    “陛下,有一天臣妾不在了,您會善待我們的孩子嗎?”


    瀟瀟雨歇時,莫蓉這句話讓尉遲南戛然停下所有動作,隻餘胸口的起伏不定——激情的殘餘,“你——說什麽?”


    月色灑在莫蓉的臉上,給她的微笑染了一層瑩潤。


    “你——怎麽不早說!”興奮中又有些慍怒,早知道的話他今晚就不會這麽折騰了,把身體的重量移開她的身體,看著她,她真得有孩子了!等了這麽久,還以為不會有了,“來——”“人”字還沒說出口就被她的手指給點去。


    “沒事的。”


    透過月光,兩人相視良久,突然都破笑。


    每一位後妃有孕,當下都會受到豐厚的賞賜,可眼下不在宮裏,尉遲南興奮之餘,摘下左手上的紫金指環,套到莫蓉的右手拇指上——隻有這根手指帶著還勉強算合適,“現在隻能給你這個了。”


    莫蓉看著手上那枚紫金龍紋指環,“陛下,還是等回京再賞賜吧。”這東西太貴重,是先皇賜給每位皇子的東西,她真不知道該不該收下。


    “回京那是回京的事,這小家夥來之不易,又是在這個關口上,我高興。”在他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迎來了這個孩子,也算是一個吉照。


    月光東移,灑得滿床都是,正照到兩人的光腳……


    “陛下,明天就走嗎?”仰起臉。


    “想留的話,可以多留兩天。”


    瞅著兩人的光腳丫淡笑,“算了吧。”待得越久越不想回去,“陛下,您嗎?”歪頭詢問。


    尉遲南聳眉。


    “臣妾帶您去個地方。”


    深更半夜,月掛枝頭,尉遲南任由莫蓉帶到了後院,在一小片竹林背後,撤開堆積的柴木,磚牆壞了個破洞,當然,尉遲南窒了一下才跟著鑽過去,堂堂大魏國的皇帝,焉有鑽破洞的道理。


    但是鑽過去後,外麵別有一番洞天,那是一汪內湖,湖岸上開滿了貼地的爬地菊。


    湖麵上,月光被微風吹碎,到處閃著金光。


    靠湖東側有一段圓弧狀的殘牆,背東麵西,弧度內星星散散的開著幾株墨蘭。


    莫蓉撥開長發,把耳朵一側貼在牆上,尉遲南倚在一株細槐樹前就那麽看著,他不懂她想做什麽,不過看上去她倒是挺開心的。


    “這麵牆會說話。”莫蓉這麽告訴他。


    尉遲南雖然不相信,不過也不好駁了她的麵子,隻好來到斷牆前,耳朵湊近牆壁,莫蓉隨意從地上撿了塊石塊,在牆壁上輕輕敲擊,連著敲擊聲傳入尉遲南耳朵裏的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尉遲南驀地蹙眉。


    “聽見了嗎?”莫蓉笑著問他。


    尉遲南再次把耳朵貼近牆壁,卻隻聽到風的聲響……


    莫蓉沒有告訴他牆壁會說話的原因,隻是拉著他的手從原處返回,那是她的童年回憶,從今以後她就要與回憶作別,去到他的世界裏去,本來她可以自己來,但是當他給她套上那枚紫金指環時,她突然想帶他一起來。


    從牆洞裏鑽回去後,莫蓉翹起腳尖,趁著月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塵,“真得不打算多待幾天?”


    搖頭,“陛下還是辦重要事要緊。”


    看著她,尉遲南覺得這次東省之行,她好像哪裏變了,但又說不出變在哪裏。


    女人很容易死心塌地,很容易將自己的一切都壓到一個男人身上。


    莫蓉望著自己月下的影子,不禁勾唇,她又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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