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孤文卯鬆了口氣,這丫頭借炁入道還真成了,他輕拍了幾下劉玥的肩膀,劉玥一時間竟表現得驚慌失措,似乎還未從那種環境裏緩過神來。


    那種環境很怪……


    由炁蘊慢慢行遍全身,將血液悉數倒流回胃裏,仿佛成為一具空殼,再感受炁蘊把空虛的軀體一步步填滿。


    無論是心性,還是狀態,與之常時都全然兩樣。


    疲乏的三屍、呼吸的毛孔、天翻地覆的神識,還有更多……


    說是脫胎換骨也確實沒差了。


    時至如今,自己都還懷疑過,這兩個階段的“我”是同一個人嗎?


    究竟哪一個被殺死了?亦或者被納化了?還是說離開了這幅行屍走肉般的軀體?


    大概是太久沒有經曆了吧,這偶地一調動先天炁之本竟然讓文卯都開始了胡思亂想,他揉了揉太陽穴,清醒了一些。


    抬眼望去,那天劫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許是因為欺軟怕硬?居然遲遲不敢下來,文卯撣出一道「寒綾」,透過了屋頂又一飛衝天,扼住了那蠢蠢欲動的天劫。


    直至它消散、劉玥體內的先天本炁湧現、破了「炁行」之境,「寒綾」也化作夜雨點綴這方天地。


    劉玥也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變化,真的像是飛升一般。


    文卯並未顧及她興奮而又慌亂的舉止,而是莫名其妙地問道“這村子有沒有哪一處江山纏繞的風水寶地啊?”


    這個問題也讓劉玥覺得莫名其妙,不過她沒有多想,把自己自打記事起知道的事情都過了一遍,好像還真有這麽一處。


    “就在……”溫孤文卯打斷了她的話,指了指東南方,問道“巳巽辰三山向的位置,是吧?”他的語氣不再那麽輕柔,又如往常那時寒厲,連詢問都與質問無差。


    看著手指的方向,就是後山上那一處龍峰沒錯,劉玥點了點頭,溫孤文卯也留推開門走了出去,囑咐道“物極必反,人心最是如此。”


    這句話讓她愣了許久,不過好在也琢磨明白怎麽一回事了——說的是那群被唬住了的村民,他們信服不僅是因為怕了,更是因為他們也對「大法仙人」抱有幻想。


    這不是歸順,而是交易。


    倘若哪天有天災人禍降臨村中,第一時間的發泄處一定會是那「大法仙廟」,那這一次,他們也一定會竭盡全力地表達心意,為廟裏妝點、供奉。


    可這是假的,必定受其反,在此之前,自己要帶著小北念和小南思離開這裏,要去闖蕩……


    溫孤文卯的那一句“我想看看昔日四毒重聚一方勢力下的盛景。”在耳邊想起來,正是時機。


    劉玥才明白,他的確不是同情心泛濫的好人,他在把自己引上路,因為日後可能會有用……


    “所以他在做這些事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整個布局了嗎?”劉玥喃喃自語,還是覺得匪夷所思,假設自己不願意爭呢?就是安於現狀怎麽辦?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把握?


    劉玥望向文卯推開的那扇門,被晚風吹得來回啪嗒。


    趁著微亮的夜色趕路,鮮有的幾隻辰星映著腳下的泥濘,晚風吹得不再那麽溫和,臉頰像是被尖刀劃過。


    溫孤文卯的腳步逐漸雜亂,狀態並不好,捂著額頭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隻是腳下仍舊在趕路。


    偶爾也有店家出來招手,可他並不答話,就隻看著腳下的每一步……


    百餘年歲,上一次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還是繼爹娘全都離世的時候,那時候的自己就有些不對路了,鄙夷自己、鄙夷爹娘、也鄙夷他人。


    當時要不是師父把自己拉了回來,誰知道會怎麽樣……


    文卯用力地拍了幾下腦袋,每一下都能夠聽到腦子裏「咚咚」作響,他平靜地喘著每一口粗氣,雙眸又瞑閉上,一步接一步地走過去,似平穩了許些。


    步百丈、行僻徑、淋細雨瀝瀝、穿竹林蒼蒼,一路盛景美人心弦不已,終是到了那處風水寶地。


    文卯也長呼出一道重而繁雜的口氣,許是因境而變,舒服了許多。


    一條剛健山龍盤身望,龍虎衛砂環拱抱,長有蝦須流水繞山腳,蟬翼薄峰開山門,山上青鬆拔勁參,山下青草匿豔花,崖邊瀑布似龍垂涎,直入湍急水口彎如纏繩。


    隻道,此局奇妙。


    “定是刻意而為之,隻是……”溫孤文卯仍舊想不明白,為何偏偏取下巳巽辰三山化此天地奇局?


    “也不知道現如今的壓製線是怎麽樣的……要不然抽身去一趟立文之地?”文卯順著山腳下的盤龍路往上走,沉重的腳步踏在堅固的山路之上,每一聲都如同重物相撞。


    行至龍腹之處,陰風肆起,方圓百裏奇局唯有這一處出了岔子。


    自當消磨時間,文卯踩著峭壁上凸起的山塊,跳下了龍腹那處咧風穴,站此之中似觀開膛刨腹之蛟,生氣破、精血湧。


    此處長百裏,直通龍首尾,隻是前後皆無出口處,奇局盡在表,觀其實以滿目瘡痍。


    瀝瀝拉拉的石子還滲著重惡的煞氣,硌得腳下都站不穩,兩旁的內壁一閃而過著各種經文密籙,文卯湊過去才注意到這就是族內的那些「天籙」


    “也就是說……這方天地還有天籙的傳人?”這個念頭也是一閃而過,薑文曾親口說過他是天籙一脈唯一的傳人,如何想都不像是作假。


    文卯隨手化出三隻靈僵,分四方各觀一麵文籙,盡入文卯神識之內,四麵文籙拚湊在一起後竟是與後山那座題字的大碑上的文籙全然相同。


    一絲差別都沒有。


    隻是仍舊看不懂這是何意,不過這上麵的炁蘊格外精純,缺不屬於先天本炁,更像是另一種路子。


    “百般功法自然也有百般法門……”溫孤文卯喃喃自語,隻知這法則之力也屬一道法門,那這又是如何?


    尋常破境者是重鑄通體經脈,正謂“不破不立”,毀經脈而重聚之痛如心肺刻刀,故而無幾人可過這一關。


    “還有捷徑能走嗎?”


    正於此時,那道反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都看不下去了,捷徑自然是有,可是你是不是忽略了另一個重要的點?”


    文卯被身後不知如何現身的傅慎嚇了一跳,人差點就拍在了髒壁之上,傅慎伸手拉住了他,當即就被甩開。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傅慎也不藏什麽心思,找了塊沒有石子的地方躺下,側翹著二郎腿,道“活得時間久了,愛湊些熱鬧,感覺你身邊會熱鬧一些。”


    文卯反問道“熱鬧嗎?”


    傅慎搖了搖頭,回道“不僅不熱鬧,反而有幾分冷清寒人心。”


    “活得這麽久,這些字你都認識嗎?”


    傅慎打了個哈欠,把頭轉回髒壁那一側,背對著文卯,道“認識,但是不想告訴你。”


    文卯含了含頭,話鋒急轉道“那你能告訴我鎮獄法則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嗎?”


    “喲!看出來了?”傅慎又把身子轉了回來。


    溫孤文卯盤坐下來,傅慎的腦海中有一瞬間變成了空白,似脫節般,再反應過來時已是置身那方大獄之中。


    “無言大獄?”他隨手攥住那雙試圖扼住喉嚨的手,也盤坐了起來,道“比著上一任差太多了。”


    文卯繼續問道“你們認識?”


    “談不上。見過。”


    “那百轉山是他的手筆?”


    “有幾分模樣,但不全是。”


    “詳細說說?”


    “不說。”傅慎輕敲了幾下身後寒冷的石壁,不等文卯主動退下,無言大獄崩碎四散,一口鮮血湧了上來,傅慎漫不經心地揚了揚嘴角,未成想文卯居然咽下了這滿口鮮血。


    文卯伸出猩紅的舌尖舔了一圈嘴唇,四周點綴著幾點緋紅,有些顯眼,問道“你會死嗎?”


    “這個問題還真是別出心裁。”傅慎撓著頭想了想,回道,“客觀上講,會死。”


    文卯不解道“那主觀上又有什麽不同嗎?”


    “主觀上……我死不掉。”


    兩個人談的話題越來越詭異,對坐洽談的氛圍已經消散,四目相對如刀劍相見。


    “真的?”


    見眼前這個小毛孩子還是不相信,傅慎將衣服褪下左肩之處,伸手便抓出了還悸動著的心髒,在文卯麵前捏碎。


    左胸的傷口又一分分痊愈,一絲疤痕都不存在。


    傅慎把衣服重新係上,回道“真的。”


    “那我又活不過你,你還來我這湊什麽熱鬧?長生……帝君?”


    傅慎愣了一下,輕笑幾聲,道“好生分的名字啊,我都習慣他們叫我長生老鬼了,冷不丁地還有些不適應呢。”


    “你能跟我聊些什麽?”


    “什麽都能聊,可是能不能告訴你就得看我的心意了。”


    “那就是逗我玩兒唄?”文卯也不再搭理這個老頑固,跳出了龍腹的內部,順著山路繼續往上走,傅慎就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的腳印都重複在一起,如何都甩不開這個老頑固。


    “你跟著我能幹什麽?”文卯已經受不了了,回身怒斥這個老不死的。


    傅慎捋了捋幾絲翹起的頭發,道“這條路隻能你走,不能我走嗎?尊老愛幼都不知道?”


    “你愛幼了嗎?”


    “難不成你尊老了?”


    “你個老不死的是沒朋友是嗎?”


    “你有?”


    “那我尊老,您先走。”文卯往他身後退了一步,給他迎了迎手。


    傅慎突然佝僂著腰,錘了好幾下,呻吟道“唉……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腰板也疼……唉……”


    “那我幫您捶捶。”「攝鬼手」當即起勢,不等他捶下去,傅慎把腰扭到了另一邊,自己錘了幾下又直起了腰來。


    溫孤文卯也不再和他浪費這沒用的心思了,原地坐下來,叫囂道“那咱倆耗著唄,我就不信你一個分身也這麽能活。”


    “你認真的?”傅慎從兜裏抓住一把瓜子花生遞給他,問道“來點兒?”


    文卯自然不客氣,一把全抓了過去,好在傅慎留著心思,又抓了一把出來,兩個人磕著瓜子閑嘮家常。


    “呸!”傅慎一口把瓜子仁吐了出來,竟壞了,又重新剝開了個花生,扔進嘴裏,八卦道“小子,你喜歡哪個趕屍的丫頭,對不對?”


    “關你什麽事?”


    “你也沒事,咱倆聊聊唄?”


    “我是沒事嗎?”溫孤文卯咬牙切齒地質問道,傅慎不在意地點點頭,道“你自己小心眼,什麽都怕被發現,還能怪我啊?我一大把年紀了,哪有空逗你啊。”


    “你有屁快放行不行?”文卯嗑得越來越快,很快就見底了,又在傅慎手裏搶了一把過去。


    傅慎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傳染得文卯也打了個哈欠,道“我來給你小子上上眼藥,千萬別作惡,要不然我先拿那個丫頭開刀。”


    “你敢?!”文卯似被踩了逆鱗,臉上的青筋瞬間就凸起來了,雙目橫生凶相,看得傅慎心裏都有些發毛。


    “你覺得我不敢?”


    傅慎留下最後的一句警告,整個人再化作沙礫飄散,無影無蹤。


    文卯一直攥緊的拳頭也終於鬆開,掌心裏已經被指甲捏爛了皮肉,鮮血還在直流,憤慨而又無能的粗氣頻頻傳出……


    他盡力地將這些事情拋之腦後,順著山路攀到了頂峰,奇異的格局自上下觀,是一個「冥」字——寶蓋為屏風、“日”字為盤山、“六”字為下山流水,沒有一絲偏差,格外的整齊。


    溫孤文卯再顧四周無人後盤膝而坐,「鎮獄法則」將這方格局全然鎮壓下去,身上的「吞噬法則」之力大起,秀山清水頃刻間就不複存在。


    「吞噬法則——成道我果」


    驚雷騰動肆起,文卯就屹立山頭之上,周身炁蘊蕩然無存,僅一具肉體凡胎承載雷劫鑿下。


    三道雷劫緩落,一籌更勝一籌,心血不停翻湧,如經淩遲剜骨,隨著一口鮮血止不住地噴出,天劫消散空中,再現晨曦美景。


    山枯水濁,文卯再不顧後的踏風離去,那些想不透的事情也差不多想透了。


    傅慎又在那山頭現身,道“如此天帝(地)棋(奇)局,還真是步步為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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