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的兄長本是鎮上的私塾先生,因為學生裏出了兩個舉人——其中一個便是外甥李政亦,便被縣裏的翁老爺看中,請去縣裏做了翁家的西席先生,舉家搬遷至縣城。


    李政然本是打算先回老家拜會一下同宗的長輩,不過吳氏卻執意要先去兄長那兒,拗不過去,結果全家一起往縣城去。


    吳氏是想政亦、政昔也好久沒去看望舅舅了,上次到縣城,聽嫂子那話裏話外,頗有些不快,李家早年清苦,兄長幫過他們兩次,如今兒子們出息了,自然也得湧泉相報——這是吳家老嫂子的話音。


    因為路遠,一歲半的長孫女李映蓉給送去了趙家,其他的七口人分坐兩輛馬車和三匹馬,真可謂隆重。


    趙絮嫣本該跟婆婆一起坐前麵的馬車,那輛更寬敞一些,也少顛簸,不過她不願意,委身進了後麵這輛,與莫語一起——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在一致麵對婆婆時,媳婦們自然就是同一個陣營的了,尤其在有分歧的時候。


    趙絮嫣是不願進城拜會舅老爺的,不但她,就是政亦、政昔也不願去,那舅舅說話腔腔調調的,三句話不離恩啊,情的,就像李家有今天是他一個人的功勞一樣,時不時還會用長輩的姿態壓人,不是讓政亦出麵做這個,就是讓政昔出麵幫那個,把外甥當小工子使喚,那舅媽更是精細,不知從婆婆那兒摳了多少銀子去,全家願意去的人恐怕也隻有婆婆了,每次還都要拉上兒女——招搖也得看人不是?像舅舅那家人,在他們麵前招搖隻會招來無窮麻煩。


    “大嫂,你想去舅舅家?”趙絮嫣一心想把莫語拉到鄙視舅舅和婆婆的陣營裏去,爭取妯娌倆同仇敵愾,大肆罵一番吳家人。


    莫語知道她不開心,每次被婆婆拉去舅舅家一次,回來後都是好幾天不開臉,也清楚她想得到自己的同仇敵愾,不過她不想罵一個不曾讓自己生氣的人——因為至今為止,她隻見過舅舅、舅媽一次,還是在二弟和二弟媳成婚的那次,因為她的出身不夠耀眼,無可炫耀,婆婆不曾帶她去過舅舅家,“我是沒去過的。”相信這話會讓弟媳高興一點吧?


    趙絮嫣清兩下嗓子,心想也對,麻煩也是照人身份來的,全家恐怕也隻有她會犯這種愁了吧?“沒去過才好呢,你是不知道那舅舅、舅媽有多愛吹噓,在翁家當個西席,就像做了朝廷大員一樣,動不動就說跟哪個省裏的大官熟悉,還要給我們政亦介紹他們!如果看一眼就能說認識,我們政亦還認識宰相呢!”


    莫語忍不住笑了下,因為趙絮嫣的表情實在可愛,平時見她都是傲氣千條的,難得今天也有這麽孩子氣的神情。


    見她笑,趙絮嫣以為她在笑舅舅、舅媽,也一起笑了出來,“今天到那兒你就看吧,保證舅舅第一句話就是說他最近見了什麽官!”


    妯娌倆因各自的笑點都笑得很開心,一直不怎麽說話的兩人像是突然間熟悉了很多——有時說閑話確實可以增進女人間的友誼。


    馬車在她們談笑間倏然停下——


    “兩位少夫人,老夫人說要去買點東西。”趙絮嫣的丫鬟容嬉在車駕上稟告。


    趙絮嫣撅嘴,朝莫語道:“定是又去買綢子了,舅媽說她喜歡這兒的綢子,誰不喜歡,‘大通’的綢緞貴的要命,縣裏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媳婦們都穿他家的綢子,舅媽還真會挑,每次都指定這家。”直起腰,撫摸一下微凸的肚子,“我得下去走走。”


    她挺著肚子要下去,莫語也不好不陪著,挑開簾子,與容嬉一道扶她下車。


    這裏是六番鎮,靠近運河,是農商匯聚之地,也是曆城縣最大的一個鎮,車水馬龍,比縣城小不了多少。


    李家的馬車就停在“大通綢鋪”的店外,吳氏和小女兒帶著一個丫鬟和兩個婆子進店去了,三個兒子則下馬停在一邊,見趙絮嫣下車來,李政亦將馬韁扔給三弟,想過來看看妻子可受得了沿途的顛簸,不想人還沒走到妻子跟前,就被一個灰衣年輕人撞了個趔趄。


    “怎麽走路的!長眼睛了沒?”那灰衣年輕人惡人先告狀,腆著胸脯,推一把李政亦,眉毛倒豎,滿眼邪橫,一看就知道是地痞小混混。


    “這位小哥——”李政亦很客氣,不過也很快被打斷。


    “別他娘的小哥、大哥的,叫祖宗也沒用,快點,拿錢,我要去看大夫!”


    李政昔最是衝動,扔了馬韁便要衝過去,卻被大哥給抓住了腕子——示意他看看一旁圍上來的七八個同夥。


    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做什麽營生的,所謂的地痞流氓就是他們。


    “帶著女眷呢,別亂來。”李政然對小弟輕道。


    李政亦也打算息事寧人,老老小小的,妻子還大著肚子,再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好。”答應的很爽快,自袖袋裏取了十兩一錠的銀子遞過去,卻被那年輕人一巴掌打在了地上,“打發誰呢!你虎爺我像要飯的嗎?”展示一下自己的穿著。


    李政亦哼笑一下,隨即將袖袋裏的錢袋全部取出,“這夠了嗎?”


    “你剛才‘哼’誰呢?”年輕人把錢袋再次拍落地上,擄袖子打算動手,他身後的七八個人也都摩拳擦掌。


    李政然鬆開小弟的手腕,緩緩走向莫語,湊近妻子的耳側道:“跟弟妹到店裏去。”


    莫語看著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乍然了解了他的意圖,抓起趙絮嫣就往店裏走,趙絮嫣卻擔心自個的丈夫,她家男人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啊——不過莫語的動作實在太快,她仍是被拽到了店內。


    李政然回過身,看一眼二弟,勾唇笑一下,然後什麽也沒說,一個抬腳,另一個出拳——既然已經被欺負成了這樣,還有什麽可說的?打嘛!


    李政昔咬牙——又被大哥、二哥搶了先,從小到大他們打架從不事先跟他說一聲!一撩袍子,腳就出去了……


    李政然從軍十二年,與胡人對陣十年,對付這幾個小地痞自然是不成問題,即使他們拿著大棒、砍刀,他絲毫沒被沾到,到是政亦、政昔被捶了那麽一兩下。


    政亦的手背被甩了道長長的紅淤,政昔輕甩著手臂,可見也被沾到了。


    李政然的腳在那灰衣年輕人的鼻子前半寸遠的地方停駐,“夠了嗎?”


    這還有什麽好說的?當然是夠了!年輕人點頭如搗蒜,不過心裏仍是屢教不改地想:要趕緊多招些兄弟來,招他三四十,非打得這三個小子求爹爹告奶奶不可!


    “怎麽了?怎麽了!”兩名帶刀的巡街衙役撥開人群進來,一見蜷縮在地上的人,不禁暗喜,這王虎剛打敗秦立,成為六番鎮的小霸王,連他們都得跟他們套好關係,免得被揍,想不到今天卻被人收拾成了這樣!該!


    年長的衙役抬頭瞧一眼剛放下腳的李政然,“喝!是李大公子啊!”


    李政然抬眼,認出了說話的人,是老家同村的王崖,按輩分他們該叫叔叔,於是勾唇淡笑:“原來王叔到六番鎮當差來了。”


    “咳,混口飯吃唄,怎麽著?兵役服完了?”跳過幾個小混混,來到李政然跟前。


    “是。”李政然拱手,是長輩自然要行禮。


    王崖樂不可支,這小子自小就有規矩,一點都沒變,回頭對地上的王虎道:“虎老弟,你今天栽在他手裏不算冤枉,這李大公子可是黑騎軍的執戟衛戍長,莫說你們這幾個,就是再來二三十個也不夠他動手的!今天沒要你們幾條胳膊腿的,那是他手下留情了。”


    王虎在聽到“黑騎軍”後就軟了,趕緊爬跪起來,拱手拜道:“謝李衛戍賜教!”


    李政然不大想揚這種名,揚這種名意味著會有麻煩上門,擺手道:“你們走吧,下次注意就行。”欺負人也是要有個度的。


    王崖還想再說上幾句,畢竟難得有教訓王虎的時候,無奈吳氏攜女兒、兒媳出得店來,她是最忌諱兒子們動手打架的,因為那顯得很粗魯。


    作為老鄉親,王崖自然知道這吳氏傲氣千條,原先在一個村裏住著都不愛搭理他們,如今兒子做了舉人老爺,更有道理不理人了,他也不樂意找那個不自在,忙對李政然道:“大公子先忙,我帶這幫小子回衙門。”與李政然拱手後,吆喝著王虎等人跟他走。


    在轉過兩條巷子後,王崖趕緊將綁縛王虎等人的繩索解了下來,歎道:“虎老弟,你惹誰不行,偏去惹他們,今天這頓怕是白打了。”


    王虎揉著嘴角的淤青,沒有先責怪這老頭綁他的罪,到是先問:“剛才那人什麽來頭?真是黑騎軍的?”


    “可不,那李政然十五歲就入了伍,十七歲進了黑騎軍,在北麵戍邊十幾年,也就是他脾氣好,要是照著打胡人的架勢,你再來三十個也不夠數啊,何況打了也是白打,那旁邊矮一點的,穿青緞的那個是他二弟,人家是秋闈的舉人,再過兩年考上貢生、進士,那就是朝廷裏的大員,你家姐夫雖是六番鎮的長公子,也拗不過他家啊,你說你找誰不好,偏偏賴上他們。”


    王虎歎氣,知道自己是惹錯了人,剛才他也是瞧這家子浩浩蕩蕩的,那老太太看人又仰脖子仰臉的,心中不服,在這六番鎮上,除了他姐夫,誰能比他更橫,結果撞到了這家人手裏,“王老哥,你與剛才那個李衛戍認識?”


    謔,這就改成“王老哥”了,王崖忍不住有些高興,能讓這王虎叫哥的,六番鎮還真沒幾個,“我老家與他們一個村的,那政然最是敬重長輩,這才叫我一聲‘王叔’。”


    王虎拉過王崖,“老哥,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介紹?我想與他結交。”


    這……說行吧,好像有點吹牛,說不行吧,又擔心這王虎翻臉,“等我回老家,路過七番鎮時,與你說說看。”反正他最近是不會回去。


    “你什麽時候回去?”王虎是巴上他了……黑騎軍衛戍長呐,說出去都威風!


    ***


    李政然也是第一次在家人麵前露身手,雖然母親不大高興,不過兩個弟弟到是很興奮。


    未免弟弟們太興奮影響到母親,他刻意躲過他們,到後麵來扶妻子上車——母親擔心剛才那場驚險爭鬥嚇著趙絮嫣,讓她到前麵坐去了,後麵的小馬車上隻剩莫語一個人。


    “沒傷到吧?”趁上車的空檔,莫語低問一句丈夫,雖說他的動作很利落,也很好看,可畢竟刀棍無眼。


    “沒有。”李政然笑笑,若這幾個混混都能沾到他的身,他也不會有命活到今天。


    上車錯身時,夫妻倆靠得很近,近到他的唇幾乎沾到她的發鬢,而他卻也故意俯一下身,狀似無意,讓唇沾上——外人也看不到什麽異樣。


    莫語不禁捂住被他的唇沾到的地方,仰頭看他,這人……真是很沒規矩呢。


    李政然笑得愉快,他自然明白妻子那驚訝的神色中帶著微嚇和薄責,他並非沒規矩的人,隻是覺得……好玩,或者該說忍不住,因為昨晚的場景至今還彌漫在他的腦子裏,揮之不去。


    “政然?”是吳氏的聲音。


    夫妻倆倏然看向前麵,吳氏正伸出頭看向這邊——


    莫語暗襯剛才的沒規矩有沒有被婆婆看到?


    “天色不早了,該走了。”吳氏略帶冷峻的眼神掃一眼莫語。


    ——看來定是看到了呢。


    可不?吳氏現在很不高興,因為一向規矩懂事的長子居然會做出這種舉動來,都是那丫頭長得一張勾魂臉,看來真得多教教她什麽叫規矩,別把鄉野的不安分帶到李家來!


    李政然到沒什麽自覺,一來他不覺得外人有覺察到,因為剛才的動作實在太自然、太隱晦,而且他也不了解女人的眼睛向來敏銳。二來他覺得這沒什麽,夫妻之間一點點的親昵也屬正常,何況他們還是新婚,而且他剛從苦行僧般的黑騎營裏放出來,偶爾有點放肆也情有可原——至少他自己是可以原諒的。


    “到那兒還要半天的時間,累就睡一會兒。”臨走前交代莫語一句,知道她昨晚被他折騰的不輕,又是初經人事,身上總不是太舒服。


    “知道的,你——快走吧。”莫語匆忙放下簾子,為躲羞,也為思考婆婆會怎麽教訓她。


    直到李政然跨上馬背,吳氏仍瞅著他。


    “母親?”李政然以為母親還有什麽話要交代。


    “沒事,走吧。”吳氏無來由的生出一股氣悶,她的兒子呢,尤其還是一向孝順、懂事的長子,怎麽會一下子變成這樣?!


    嗬,全天下的媳婦兒都是狐狸精。


    婆婆與媳婦之間的唯一矛盾就是——那到底該是婆婆的兒子,還是媳婦的丈夫?


    一個是幼時的唯一,一個是成人後的伴侶,所以說罪魁禍首就是時間,是它讓問題複雜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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