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靜,小庭空,


    斷續寒砧斷續風。


    無奈夜長人不寐,


    數聲和月到簾櫳。


    ——《搗練子令》·李煜


    絕峰,叢山群中一孤絕,絕峰入雲不見頂。


    自從她十歲入山拜師,到現在也有十多年了,這十多年來,她日夜的苦練武藝,為的是什麽?隻為了——報仇!


    一個才不過認識月餘的男子不該打亂她的計劃!


    她抬頭向上看,師父、師娘和師兄正在頂上等著她的歸來,她絕不會讓他們失望。


    提一口氣,縱身往上,不過須臾時刻,她已來到峰頂。眼前的幾棟小屋仍如同她離開時那樣。


    “徒兒,既然回來了,就進來吧!”一蒼老沉穩的聲音傳來。


    美夢,該結束了。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門,邁進小屋。


    她的師父駱一天斜坐在炕上吸旱煙,那雙鷹眼斜睨了她一眼,“怎麽樣?解決了嗎?”


    她點點頭,“是的,他已經還俗了。”


    “辦得好。”他並不打算詢問她是怎麽辦到的,他一向相信這個徒兒的本事,隻是不怎麽苟同她想要複仇的心思。


    “那麽,你現在應該知道為什麽為師的要你讓他當不了和尚吧?”他突然問。


    她搖頭,對她而言,什麽原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至於中間的過程和起因何必多費心力去知道呢?


    師父曾說過,這的她的缺點,但她不這麽認為,她隻是不喜歡麻煩而已。


    “你知道你師娘是個佛教徒八?”而且還非常虔誠,每天吃齋拜佛,讓他這個丈夫受不了,寧願遠遠的另建一個小屋住,也不想每天聽念佛的聲音。“他要是知道你要去殺和尚,鐵定不會饒過我。”


    她有聽沒有懂,“我為什麽要去殺和尚?”


    駱一天搖頭歎氣,“你明明複仇心切,為什麽卻一點都不知道你仇人昶王的近況?”


    “因為如果我知道了,那麽我會不顧一切的過去殺了他!”她一提到仇人,便心情激動起來,說得咬牙切齒。


    “嗯!”這他可以了解,“所以,為師的就一直幫你注意,發現昶王在五年前……”


    他頓了頓口氣問:“我說徒兒,現在你確定要聽嗎?”


    她點點頭。


    “那麽你就仔細聽清楚了。”駱一天清了清喉嚨,“昶王在五年前出家為僧去了。”


    “哼!他配嗎?”她嚀道。


    “這就要問你了,他當和尚的模樣像和尚嗎?”駱一天不答反問。


    為什麽要問她?突然一股不安的預感向她籠罩過來,難道是……不,不可能!


    “我……我怎麽會知道?”她將問題丟回給師父。


    “你應該知道,因為那個‘曉過’大師就是昶王啊!”駱一天答得理直氣壯。


    什麽!?她腦袋頓時轟轟作響。不,不可能!師父一定是在開她玩笑。


    那個惡魔怎麽可能是仁慈寬厚的“曉過”?她怎麽樣也沒有辦法把兩個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一個殘酷,一個仁慈;一個狂妄,一個謙虛;一個嗜血,一個怕血……


    不,他們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師父,你別開我玩笑了。”她苦澀地幹笑,心裏不禁想到李央那些人,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普通人家的仆人。還有,曉過說過,他曾經當過“權貴”,曾經犯下嚴重的錯誤……難道是真的?淚水不自覺的滑落,她好怨、好恨、好惱!


    “師父……告訴我,你說的不是真的。”她心痛如絞地要求,天哪!千萬是不真的啊!


    駱一天驚訝地坐正,表情不由得嚴肅起來,“難道你沒有認出他來?”


    她緩緩地搖頭,她怎麽會料到殘酷的昶王會去當和尚?


    老天爺真是太愛捉弄她了,安排他們相見,卻讓他們成了夫妻!


    “師父,為什麽你不是告訴我……為什麽?”她尖銳地呼喊,整個人陷入絕望的深淵中。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她竟然跟仇人上床,容許他在她身體裏進進出出……想到這裏,那些跟他親密熱情的夜晚就變成了場又一場的噩夢……


    她絕不可能跟他白頭偕老,因為……她必須親手殺了他!


    可殺了他,她這一生就再也沒有幸福可言了。


    “我說徒兒,我想我現在不得不問,你……到底是用什麽方法讓昶王當不了和尚?”駱一天從她的神情發覺事情不對勁。


    她眼神空洞地望向師父,“我……我……”


    她仿佛又看到那惡魔揮舞著大刀把爹砍成兩半、娘拿劍自刎,而惡魔坐在馬背上,殘酷地大笑,“不自量力的東西,竟然敢反抗本王,你們不想活了是吧……”


    一眨眼,“曉過”莊嚴肅穆的坐在蒲團上,一手拿著佛珠,口中不斷地念佛,身穿便衣,一臉仁慈地告訴她,“我不吃肉,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以後也不要吃,他們都是有生命的,不該為了人的口腹之欲而喪生……”


    為什麽這麽不同的兩個人會是同一個人?


    “師父,告訴我,你是說著玩的,求求你!”這是她最後的一絲希望了。


    可事實就是事實,“曉過大師……確實是昶王朱見雲。”


    希望破滅,她痛苦地坐倒在地上,痛哭失聲。


    “徒兒,難道你……你……愛上那個和尚了?”不會吧?駱一天一臉驚訝地瞅著她。


    她猛抬頭嘶吼著,“不——我沒有,我沒有愛上他,我沒有!”一口氣梗在她的胸口,隻覺得天旋地轉。“我……我……”


    然後,她就這麽癱倒在地上,在昏過去前,心中唯一的念頭是——我沒有愛上他,我不可能愛上他!


    “徒兒?”駱一天急忙下炕,嘴裏緊急地呼喊,“老太婆,快過來,別念佛了,咱們的徒兒出事了!”


    滿頭灰發的蔣紅花推開門簾走出屋子,看到屋外站著的那兩個大男人就歎了口氣。


    “師娘,小師妹怎麽了?”成安擔心地問。


    那愛慕之情看在蔣紅花眼裏,又惹得她一陣搖頭歎氣。


    “氣急攻心,不過,暫時不礙事,現在正睡著。”


    “暫時?暫時是什麽意思?老太婆。”駱一天立刻聽出了玄機。


    蔣紅花馬上狠狠地給他一記衛生眼,“當初叫她做事,怎麽不把原因告訴她,要是當初你早告訴她,事情會演變到現在這個地步嗎?”真是冤孽呀!連她這個老太婆都不知道該怎麽收拾。


    “到底是什麽情況?你倒是說清楚啊!”這樣不清不楚的,反而讓人更心慌。


    蔣紅花陰沉著一張臉,支支吾吾地說:“可風她……她有喜了。”


    “什麽!?”兩個大男人都張大了嘴巴。


    尤其是成安,他的腦子立刻被暴怒淹沒,他等了這麽多年,為的就是想讓師妹能心無旁騖的報仇,等師妹報完仇,他就要立刻跟她表明他的愛意,然後兩個人一起雙宿雙飛……他的美夢、他的未來,現在全毀了!


    “你們猜孩子的父親會是誰?”蔣紅花冷哼道:“最有可能的人選就是那個臭和尚!”


    天哪!師妹竟懷了仇人的孩子?成安不敢相信地睜大眼。


    “那個傻丫頭竟然用美人計!?”駱一天羞惱地大聲嚷嚷,“我怎麽會教出這麽笨的徒弟!”


    蔣紅花立刻敲他一記響頭,“是,你聰明,那請你現在想想辦法,如何打開這個死結?”


    “我……”我個半天,駱一天氣呼呼地隻擠出一句,“我……想不出來。”


    “先把孩子打掉。”成安氣憤地大叫:“那個孩子是個孽種,不能留下,它會斷了師妹一生的幸福!”


    “不行!”蔣紅花堅決反對,“我絕對不允許殺生。”


    “我相信師妹知道後,也一定會這麽做的。”成安很有信心,因為他從小跟師妹一起長大,他知道她有多麽恨昶王,即使他們現在有了親密關係,他相信他的小師妹還是恨死昶王,恨到連昶王的孩子都想除之而後快。


    而且,隻要這個孩子一死,她跟昶王之間的關係就斷可,那麽她還是可以屬於他。


    “我看,你是怕這孩子阻礙了你跟可風的未來吧?”蔣紅花眯起眼睛,他的心思,她這個師娘怎麽會不曉得?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成安是沒望了。


    他穿著朱紅的錦袍,騎著黑色大馬,威武地在大街上溜達,身後跟著一大堆隨從,街道旁一幹百姓個個磕頭請安,必恭必敬地呼喊,“王爺萬福。”


    他的嘴角帶著得意的微笑,突然,一個小孩衝了出來,他不悅地立刻揮動馬鞭,狠狠地打在那小孩的身上,然後策馬直接從小孩的身上踩過去,任憑那小孩淒厲地呼喊、腦漿腸肚流一地,可沒有人敢出聲反抗。


    反倒“王爺萬福”的聲音依然響徹雲霄。


    驀地,一個農夫衝了出來,聲嘶力竭地大叫:“王爺,饒了我們,給我們一點吃的,免了我們的稅賦吧?”


    他竟拿出大刀,麵不改色地一揮,那農人的頭顱頓時落地滾動著,等到停止不動時,那顆頭竟然變成她爹的!


    接著,一個身穿白衣長袍的和尚走了出來,毫不畏懼地站在大馬前頭,“阿彌陀佛,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曉過。


    王爺哈哈大笑,“我就是喜歡殺人,殺人就是我的工作,這的老天爺要我做的,你以為你阻止得了我嗎?別假惺惺了,和尚,你隻不過是假道學,你忘不了以前的日子,你還是有殺人的欲望吧?別再裝仁慈,拿起屠刀,你就能立地成魔。”


    曉過手上的念珠倏地變成一把大刀,正是那把把她爹砍成兩段的大刀!


    他看著手上那把大刀,陰惻惻地笑了,“說得好,我終究還是惡魔。”他伸出舌頭,眷戀地撫過刀身,眼神邪惡地向她看,“可風,你明白了吧?”我是個魔。


    秦可風驚嚇的醒來,全身冷汗涔涔,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她看了看四周,終於確定自己是在她的小屋裏。


    可腦子裏仍在回蕩他的聲音——可風,你明白了八?我是個魔……


    她多希望他是啊!那麽她就可以理直氣壯的殺他。但,他恐怕現在是個佛。


    可就算他現在是個佛,也抵不了當他是魔時所造的罪孽。


    一個人不該輕易的被原諒,尤其是他曾犯下殺人罪。


    她徐徐地下床,披上一件外衣,推開木門走出小屋。


    今夜月明星息冬雪皚皚,外頭是冷,但比不上她的心冷。


    環顧四周,這裏是她十幾年來練武學藝的地方,也是她夜夜發誓要手刃仇人的地方。


    但今夜,她的心軟了,因為她的仇人竟變成她的丈夫,她的愛人。


    好諷刺啊!她竟然愚蠢到把局麵弄成這樣。


    不禁淚痕滿腮,她好後悔與他相遇,好後悔誘惑他!


    “師妹?”


    她迅速抹幹了淚水,“師兄。”


    “我……聽說了你的事,我先恭喜你解決了師父出的難題。”


    她冷冷一笑,“沒什麽值得恭喜的。”


    “的確是,因為你用錯了方法。”成安歎了口氣,“但我想,你不會因此忘了你的血海深仇吧?”


    她的心仿佛被重擊了好幾下,雪白的臉更加蒼白,“你在說什麽?你又怎麽知道我用了什麽方法?”


    如果可以,她不想把事實真相讓任何人知道,她要抹殺之一切,徹底否認跟他的親密關係。


    “因為師妹你……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如何?”她棉不改色,假裝堅強。


    “你已經……已經有喜了。”


    有喜了?她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副有雷獸在她的耳邊嘶吼則後,令她顫抖、令她驚駭,四肢無力地癱坐在雪地裏。


    天哪!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麽不讓這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師妹?”成安蹲了下來,柔著嗓子低語,“沒關係的,我們會有辦法解決的,我相信……你不會想要留下那個男人的孽種吧?”


    她什麽反應也沒有,隻是茫然地呆坐著。


    見她不言不語,他卻心急如焚。


    “師妹,難道你愛上了那個你痛恨至極的男人?難道你忘了你的血海深仇?忘了他殺了你的父親,又讓你娘自殺?還殘酷地害死你村莊裏一百多條人命,又放一把火燒了?”


    他要她想起仇恨,要她繼續恨著那個男人,師妹應該是他的,師妹心裏懸念的男人也應該是他才對。


    往事一幕幕的浮現在她的腦海——


    朱見雲揮舞著大刀砍過她爹的身體,娘拿著劍往脖子抹去……


    到處是屍骸,沒有一片完整的……


    她娘的手浮在泥水地裏,手上的黃銅戒指染有血跡……


    她爹和她娘的頭顱高掛在樹上,圓睜的眼死也不願意瞑目……


    “師妹,難道你不想報仇了嗎?難道你就這麽放過他?”他慫恿著她。


    “不,我沒忘!我要複仇,我要殺了他。”她咬牙切齒道,她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被迷惑,他是仇人,不管他們之間有過什麽,他都是她的仇人,這是不變的事實。


    “沒錯,你會殺了他,這才是我的好師妹,這才是我認識的秦可風。”成安握住她的手道,可嘴角噙著一抹得意的笑紋,“可風,師兄會幫你複仇,隻要你告訴我怎麽做?”


    是的,隻要殺了那個昶王,師妹就還是屬於他的。


    她倏地抽回手,“不,我的事我自己處理。”


    她顫巍巍地試圖站起來。會的,她會堅強地度過這個時期,她不會讓他動搖她的決心,也絕不會被他所迷惑而忘了複仇。


    好不容易站定,她邁開腳步往回走,可每一步都是沉重困難的,因為她必須思考,怎麽樣解決她跟他共同創造的……骨肉。


    “師妹,你要怎麽處理那個孩子?”成安攫住她的手臂,迫切地詢問。


    她的眼神卻望向不知名的遠方,“這孩子……隻是塊血……”她強迫自己想起秦家村到處是血肉模糊的景象,比起那些血塊,她肚子裏的孽種又算什麽?


    “所以,你打算……”


    “我必須……,必須……拿——掉——它!”紅腫的眼眶又流出一行清淚,在雪光的映照下,更顯出她的淒涼與無奈。


    成安看呆了,也高興極了,“師妹,我就知道你會這麽做,全世界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她仰頭看著天空,隻見一片黑壓壓的烏雲漫天,沉重地就像隨時會崩塌下來一樣,就像她現在的心情一般,隨時會塌陷。


    “我不準!”


    秦可風沒有轉頭,光聽聲音,也知道是一向疼愛她的師娘。


    蔣紅花踏著穩健的步伐走來,堅持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風,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師娘,就不許你把親生的孩子殺掉。”


    她哀淒的淚眼轉過去望著師娘,“那麽我該怎麽辦?”


    那可憐兮兮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心疼。“把他生下來,要是你無法忍受他,送人就是了,但千萬不要糟蹋生命。”蔣紅花語重心長地道。


    她舍得將孩子送人嗎?這才是秦可風最恐懼的。


    她無法否認自己愛過那個男人,珍惜跟他的所有記憶,而這孩子是他們曾經相愛的證據,她怕會愛上這個孩子,就如同愛上孩子的爹一般。


    可這會讓她變得軟弱,而她不能軟弱,不能啊!


    “我不能。”她緩緩地搖頭,“師娘,原諒我,我不能讓這個孩子生下來。”


    “你這樣做值得嗎?為了複仇,你連自己的孩子都要殺掉?你覺得這樣的你複完仇後,還剩下什麽呢?”為了複仇,將自己逼到絕境,真的不值得啊!


    應該是什麽都不剩了。可這樣也好,什麽都不剩的她,剛好可以到黃泉見她的父母,讓他們一家早日團聚。


    蔣紅花見她的表情怪異,擔心地再勸她,“可風,冤冤相報何時了?你要想清楚,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還要重要埃”


    “我……我不能不報仇。”因為每夜的夢裏都有他揮舞著大刀殺了她的爹親,“我必須報仇,我隻能殺了他……”


    “好,我話先說在前頭,你要是想殺掉自己的親骨肉——可以,但不許你在我孤絕峰做下這種蠢事,要殺掉這小孩,你給我滾到外頭去”蔣紅花氣憤地撂下狠話。


    “師娘,你別這樣!”成安趕緊替師妹求情。


    淚水又淌下秦可風的臉頰。沒錯,複仇是她自己的事,沒有人有那個義務幫她。


    “好,我走。”但為何她的雙腳無力?她覺得自己快暈了過去。


    但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這孤絕峰,必須自己殺了這孩子,然後殺了他!


    她突然覺得好冷、好冷。


    “師妹!”成安驚叫,往前衝,接住她下墜的身軀。


    大雪飄落了下來,像是老天在為她哀傷,哀傷著天地如此遼闊,她卻必須孤身淒涼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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