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秦家名下俱樂部的清樽紅燭、那不勒斯都名聲在外,但是真正見麵的地方,卻是在一個程家名下的私人會所裏。


    北京是程家地盤,到了這裏,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目光下,何況,和“那個人”聯姻的家族,也是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


    所以要見,也不能在私宅見。


    林辰碧還在讀書的時候,就被女子大學的國文教授稱讚過“沉靜肅穆,有烈女之風”,她名字借的是“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八個字,尋常女孩子起名字喜歡用風花雪月,像大家閨秀反而多用貞靜之類的字。她是獨女,快大學時才生了一個幼弟,家族長輩給她弟弟起的名字,叫丹朱。“誰知心眼亂,看朱忽成碧”,粗淺聽來,倒也對得工整。


    隻是,堯順位於舜而不予子丹朱,她二十四史都讀過,不至於連這點直白的暗示都聽不懂。家族有了嫡子,她越是優秀,反而越是壞事。


    唯一的辦法就是匆忙嫁了,小時候就訂下來的親事,聯姻,世交,對方是她從小就見過的病秧子,但也是獨子。要是嫁了過去,又是親上加親,大家冰釋前嫌,她仍然是那個尊貴優秀的家族長女,一家人親親熱熱,其樂融融。


    可惜她有了喜歡的人。


    此時一切都過去了。她已經是香港的秦夫人,兒女雙全,塵埃落定。


    她雖然名字起得風雅,其實不太喜歡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這間會所的帷帳用的是藍孔雀毛織的,深沉墨色,隱隱約約透出點熒熒的藍色來,時明時暗,倒像是那個人的風格。


    已經是十二月中旬,北京氣溫降到零度,幹冷,地凍得發白,已經是晚上八點,天穹黑沉沉地壓下來。


    程則鈞到的時候,會所裏已經上燈了。會所的前院裏種了朱砂色的梅花,掛著暗紅色的宮燈,有雪粒從天空落下來,打在他穿著大衣的肩膀上,警衛默不作聲地撐開了傘。


    屋子裏倒是暖和,暖烘烘的,老房子的紅木雕花窗並不大,窗帷半遮著,露出隱隱綽綽一個人影,仍然跟年輕時一樣削瘦,無論什麽時候都高傲地昂著脖頸,盤發,抿著唇,隔著雕花窗看著外麵,雪光照在她臉上,與記憶裏的樣子重疊起來。


    “來了?”她轉過眼睛來。


    都說美人是看眼的,她的眼是真的漂亮,如今美人老了,那雙眼睛卻沒老,一動一靜,都是眼波流轉。


    “來了。”


    程則鈞取下大衣,在椅子上坐下來。隔著一方小小的圓桌,兩個人楚河漢界一般對峙著,桌上的茶冒出白色霧氣,卻沒人去碰。


    屋內這樣暖和,她卻像怕冷一樣,裹緊了身上披肩,在心理學裏說,這是一個拒絕的姿勢。


    警衛員退了出去。


    窗外雪仍然在落,不知怎麽的,忽然讓人想起來八個字:寒夜如鑄,雪落長河。大概也隻有這沒頭沒尾的八個字,能寫出此時此刻的蒼茫。


    二十年時光轉瞬即逝,人生過半,塵埃落地,過往的時光木已成舟,好或不好,都已經是一生了。


    程則鈞的手搭在桌上,修長蒼白,骨節明顯,輕輕地敲了一下。


    “這些年……”他剛開了個頭。


    “這些年我很好,你也很好。”秦夫人打斷了他的話:“我這次來,不是跟你說這個的。”


    基因是最強大的東西,就和程曦一樣,這個叫程則鈞的,身為程家家主的男人,也是會無條件容忍自己喜歡的人。


    “程曦這幾天在香港那邊弄的動靜太大了。”秦夫人態度看不出喜怒:“媒體都在跟著他,我一個人彈壓不下,想問問你有什麽想法。”


    但她絕不是來問這個的。


    她要的是程則鈞的態度,是打還是抓,或者是放任自流,一個表態就行。


    但是她沒有說她的態度。


    而她千裏迢迢跑到北京來,也不是為了來問一個表態的。


    程則鈞沉下了臉。


    “我以為經過上次,他已經得到教訓了。”


    “他不需要教訓!需要教訓的是你的兒子!”秦夫人聲音果決,態度卻冷得像冰棱:“你最好約束好你的妻子,上一輩的恩怨是上一輩的事,她慫恿你兒子來香港讀金融,是想來和程曦認親嗎!”


    程則鈞態度仍然從容。


    “程晟是個有主見的孩子,不會輕易被人利用的。”


    秦夫人冷冷笑了一聲。


    “你們程家的,自然都是好人。”她看也不看程則鈞:“我也隻是一說,那幾個老怪物都沒死,上一輩的帳也清不了,你大可以替我帶一句話過去。從今往後,程曦遭遇到什麽,我就十倍還給你兒子,我林辰碧說到做到。”


    程則鈞看了她一眼。


    “程曦已經遭遇的東西,你又要還給誰呢?”


    秦夫人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這也是她今天晚上,看他的第一眼。


    大概也是二十年來的第一眼。


    二十年前,也是北京,也是大雪,也是寒夜如鑄,程家老宅的梅花開得正豔,雪花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梅花開成雪中血。


    那天晚上,她也是這樣看他的。


    她說:“我不聽任何借口,任何理由,我林辰碧喜歡你,你也喜歡我,那麽這天下的事又有什麽大不了。”


    她說:“我不信什麽前車之覆,我不聽什麽別人的故事,什麽貧賤夫妻百事哀,什麽相看兩相厭,我都不信,我喜歡一個人,吃糠咽菜我都喜歡,我林辰碧選的路,我跪著都要走完。”


    但是,沒吃過糠咽過菜,怎麽知道吃糠咽菜她也喜歡?每一個前車之鑒當年出發的時候,信心也許比自己更滿。彼此都是優秀驕傲的人,有情的時候自然飲水也飽,但愛情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一輩子的。


    我最怕的,不是那些可怕的未來,而是未來那個可能會被消磨被改變,最後變得你不認識的你和我。


    最初相見不相識,最後相見不相認。程則鈞輸在太聰明,看得太透,多智則失於勇,人太聰明,就少了那份不知輕重一往無前的勇氣。


    此時一切都過去了。


    她也隻是說了一句:“我隻希望程曦能好好活著。”


    活著是真的,好好兩個字就稱不上了。


    “我也是一樣。”程則鈞神色冷峻:“隻是他自己不想好好活了。”


    “那就抓他回來,關起來也好,勸他也好,不要讓他在外麵招搖。”秦夫人按捺著怒氣:“你要是不想出麵,我來扮惡人。”


    他怎麽可能讓她扮惡人。


    “不是扮惡人的問題。堵不如疏。”彼此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秦夫人冷笑。


    外麵的雪越下越大,風也刮起來,雪光照得她鼻子筆直,程曦的臉上有她的影子。


    “怎麽疏?”


    這個問題,即使是隻手遮天的程則鈞,也無法回答。


    -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他忽然來了一句。


    她猛然轉頭看著他。


    “當然走下去,至少能陪著他長大。要是徹底放棄,他們也不會這樣疑心,不至於今天還緊緊盯著他。”他悵然感慨:“一步錯,步步錯。”


    秦夫人不再看他了。


    她望著外麵的雪光,固執得像一尊石像。


    “我嫁到秦家的第一年,被放在火上煎,我想小曦想得快瘋了,韓媛天天和我報告說他長大了,長牙了,他第一次開口叫媽媽叫的是韓媛,我氣瘋了,小年夜飛過去看他。韓媛跟我說你結婚了,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原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但其實我這些年一直沒想通。”她說。


    沒想通的,並不隻是她一個。


    當年那樣年少氣盛,背靠背對抗整個世界,威逼利誘,恐嚇,最後終於各自散開,但到底意難平,所以雖然各自都成了一方巨擘,於家庭於婚姻上卻都不太上心。倒不是說虧欠什麽,隻是心不在這裏。他還好,帝都有的是政治聯姻同床異夢的男人,而她就成了“慈禧”。


    “以後我大概會多放點心思在秦家。”她這樣說:“你也多陪陪家人。程曦的性格太固執了,一時是不會好的。”


    所以要給他留後路。


    雖然,留後路也是沒有用的。


    大家族裏少有溫情,就算刻意培養也難得養起來,何況程曦的身份就是原罪,他要冒頭,必然會有殺身之禍。他們兩人在時還能保他,等到他們退了死了,程曦就是案板上的魚肉。


    他在厲害,抵不過秦程兩家幾代人的積累,鍾鳴鼎食,社會階級已經定型,他再厲害,不過成一個厲害的商人,再爬也不過是食物鏈高端,而他的那些弟弟們,一出生就已經站在頂端。


    “你應該和他說清楚。勒令他停止,不然就讓我出手。不要總是警告他,要通知他。”


    “不要把你的那一套拿來對付程曦,他是你的兒子!”秦夫人提高音調,身體前傾,被雪光照得一覽無遺。


    她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又坐回了陰影裏。聲音也低了下來。


    “程曦說,他是為了自己喜歡的人,才行努力往上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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