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說的餛飩,離外街還有一段距離,要從一段石頭階梯下去,七繞八繞,才看到那個早餐店低矮的屋簷。


    店主已經出攤了,半人高的湯鍋裏,帶著清香的湯汁正沸,店主是一對六十多歲的老人家,老爺爺在剁餡料,老奶奶在包餛飩,小小的早餐攤藏在居民區重重疊疊的屋簷下,攤上亮著一盞暖黃色的燈,像這無盡夜色中的一葉孤舟。


    “老板,早。”程曦難得這樣主動打招呼,連在南仲遠的店裏,他都是直接往店裏一坐,直接點菜,而且吃完了連錢都不付。


    老爺爺看見程曦,頓時笑了:“今天怎麽這麽早?”


    “昨天我生日,和同學出去玩了,剛剛才回來。”程曦拖開兩張長凳,自己坐下來,拿兩雙筷子,掰開,給自己和林鬱一人一雙,輕車熟路,顯然來了很多次。


    “生日也不要玩這麽晚啊。先喝完湯,穿這麽薄出來,要著涼的……”老爺爺絮絮叨叨,拿大勺子舀了兩勺湯出來,裝在瓷碗裏,老奶奶放下手裏的餛飩,給他們端了過來。


    大骨和許多藥材熬出的濃湯,帶著熱騰騰的霧氣,盛在白色的瓷碗裏,看著就讓人覺得暖和。


    “謝謝。”林鬱禮貌地跟老奶奶道謝。


    老奶奶隻是慈祥地笑了笑,朝林鬱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趕快喝湯。


    林鬱低頭喝湯,霧氣騰上來,眼鏡被熏得一片霧氣,他趕緊把眼鏡拿下來,擦幹淨,再戴上的時候,老奶奶正笑著朝林鬱比劃什麽,林鬱一臉茫然。


    “她說你長得很好。”老爺爺跟林鬱解釋,指了指喉嚨。


    林鬱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老奶奶是個啞巴。


    等到程曦喝完湯,老奶奶已經包了十多隻餛飩,小巧的餛飩擺在竹匾裏,像一隻隻胖頭胖腦的元寶,老奶奶雖然不會說話,手卻很快,一塊餛飩皮放進掌心,加上一團餡料,手指捏住餛飩皮,輕巧地一旋,一隻漂亮的餛飩就完成了。


    林鬱站在旁邊,看得入神。


    老奶奶連續包了七八個,忽然抬起頭,朝林鬱笑,指點著餛飩,朝他比劃著什麽。


    “她說讓你看,這是蓮花餛飩,這是元寶餛飩,這是抄手……”老爺爺一邊調著醬料,一邊看著老奶奶的手勢,給林鬱講解:“老婆子很喜歡你……”


    -


    兩碗餛飩上桌,林鬱的是鮮肉餡,程曦的是剛剁的蝦肉餡。


    薄薄的餛飩皮包裹著鮮味十足的肉餡,餛飩皮在湯水裏像雲一樣散開,湯汁鮮味十足,在帶著寒意的淩晨,吃上一份熱乎乎的餛飩,實在是太開心的事。


    吃了兩口,老奶奶忽然端著個碗過來,遞給程曦,碗裏是兩個荷包蛋,顯然是剛煮的,還帶著熱氣。一個勁地朝程曦比劃,讓程曦趕快吃。


    “小孩子過生日是要吃雞蛋的。”老爺爺這樣解釋。


    程曦竟然也乖乖吃了。


    “餛飩很好吃。”林鬱低聲感慨:“應該告訴南仲遠,他說他喜歡學各種食物。”


    林鬱對發傳單事件一點不記仇--他壓根不知道為什麽說南仲遠欺負他。


    “南仲遠學不會的。”程曦揭南仲遠的短:“他隻學得會菜式,學不會訣竅。”


    “但是南仲遠的菜也很好吃。”林鬱替南仲遠辯解。


    “真正的大廚做的菜應該讓人覺得溫暖,不在乎好不好吃,南仲遠太拘泥技巧了。”


    “溫暖?”林鬱滿頭霧水:“是菜很燙的意思嗎?”


    “算了,你還是吃餛飩吧。”


    -


    吃完餛飩,天色已經亮了一點,林鬱跟著程曦往學校走。


    “他們是福建人,沒有兒女。”程曦忽然說了一句。


    林鬱怔了一下。


    “相依為命。”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個形容詞。


    天已經快亮了,很快又是新的一天,上班族、民工、老板、早餐店店主、司機、醫生……統統都要開始自己一天的生活,在這個兩千萬人的城市裏找到自己的位置,為了生計而奔波。在這樣的城市裏,任何人都隻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而已。如果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就是無根之萍。有你,或者沒有你,對這個城市,這個世界來說,並沒有什麽區別。唯有在這茫茫人海裏與身邊的人相依為命,才是真真切切地活著。


    -


    程曦的宿舍還是照樣,滿地的東西,他把鑰匙往玄關一扔,順手開了燈。


    林鬱已經是第二次來了。


    “你先洗澡,我先洗的話怕你等不及要睡著了。”程曦揉了揉林鬱頭發,給他把上次穿的睡衣拿出來:“要喝飲料自己去拿,電腦密碼你知道的。”


    明明才是第二次來,程曦的語氣卻儼然是老朋友了。


    林鬱洗了澡,穿著睡衣出來。程曦進去洗澡,林鬱把他扔在地上的衣服都疊好,然後把籃球撿起來放進放球具的箱子裏,皮帶也整理好。


    程曦出來的時候,房間裏的地麵已經被整理出很大一塊空間,林鬱正蹲在地上,努力把被他拆開的汽車模型複原。


    程曦把手裏的衣服往地上一扔,笑著揉了揉林鬱的頭:“你是田螺姑娘嗎?小魚……”


    林鬱正努力拚裝發動機,沒有搭理他。


    程曦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繼續騷擾他。


    “上次來怎麽沒這麽賢惠啊……”程曦拿起已經拚好的模型看:“這都能拚好。”


    “上次我是第一次來。”林鬱認真地回答:“我媽說,第一次去別人家,要有禮貌。但是我現在是第二次來,就可以整理東西了。”


    程曦已經習慣了林鬱總是出人意料的邏輯了,自己去把被子拿出來,鋪床。


    “老規矩,你睡床上。”程大少爺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把林鬱的包扔到一邊:“既然是第二次,我可不可以看看你包裏裝的是什麽。”


    林鬱彈起來,飛快地把包搶了回去。


    程曦哈哈大笑。


    如果他知道林鬱的包裏還裝著林媽媽準備的“應急物品”,恐怕會笑得更開心的。


    -


    林鬱躺在床上,房間很暗,隻有頂燈開關上有一點熒光,林鬱聽見程曦翻身的聲音,他知道程曦還沒睡。


    “程曦,你在幹什麽?”


    “想事情。”程曦是個奇怪的人,他明明看起來比誰都玩世不恭,卻並不是腦子不想事的人,他不想,說明他不願意去想。


    林鬱翻了個身,湊到了床邊緣。


    “程曦,你怕死嗎?”


    程曦枕著頭,偏過頭看著他。白小胥說他是爛人,其實並不是,至少爛人們沒法做到林鬱問了這樣的問題上還像他一樣淡定。


    “為什麽忽然這麽問?”程曦在黑暗裏朝他笑。


    林鬱忽然就覺得安心了。


    他躺了回去。


    “我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快睡著的時候躺在床上想問題,想我爸現在在實驗室幹什麽,想著想著,我忽然很怕。因為我忽然想通了,原來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自己的思想,他們看世界的視角,就和我一樣。我隻是六十億人中的一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每個人都在過著各自的生活,所以如果我死了,這個世界仍然會繼續,人類仍然會繁衍,而我會消失,不僅是我的身體,還有我的思想,我的意識會消散,這個世界上從此沒有我這個人,我就不存在了。”


    “然後呢?”


    這些問題,說出來,隻是普通的字句,但是當深夜的時候,你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著這些,才會覺得毛骨悚然,這大概就是人和動物的區別,人有自我意識,而不僅僅是本能。


    “後來我去問我爸爸,”林鬱說:“我爸爸是個化學家,他跟我說,古往今來,每個人都會死,孔子死了,牛頓死了,愛因斯坦也死了。我們也終有一天會死去。但是,在死去之前,我們會有幾十年的生命,獨一無二的生命,我們會有自己的思想,我們可以做任何我們願意做的事,藝術,文學,或者科學,沒人能阻止你。他說,他小的時候也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決定當一個科學家,他要追溯這個世界的本源,時間從何而來,生命又將歸於何處,總有一天,人類會找到這個世界的本質,然後豁然開朗。就像我們發現太陽係,發現銀河,發現光速,發現量子物理,我們終會找到關於生命的答案。而這個尋找答案的過程,是一代代人用生命鋪成的,支持我們追尋答案的那種東西,就叫做信仰。這和金錢無關,國家無關,和民族無關,甚至和生死無關。有了信仰,你就不怕死了。”


    程曦在黑暗裏翹起了嘴角。


    “所以你學了物理嗎?”


    林鬱默默地點頭。


    “但是,我媽媽的答案和我爸爸不一樣。”


    “我問我媽媽的時候,我媽媽正在收古畫。她跟我說,我爸爸說的,隻是一部分人的答案,這一部分也許出生的時候就有著極高的天賦,可以支持他們擁有信仰,並為之努力。但是這個世界上的六十億人,絕大部分隻是平凡人,他們都活在社會的規則裏,生老病死,不過平淡一生。但是,他們也有自己的辦法來對抗死亡。每個人都會怕死,父母陪你半輩子,兒女陪你半輩子,但是這世界上,有一個人,那個人會陪你整整一輩子,你會長大,會遇見她,你們會相愛,會結婚,你們的生命會一起渡過,她僅有的那一輩子,會托付給你,用來和你一起過,而你也一樣。你們會一起生活,一起漸漸老去,最終一起麵對死亡。隻要想想有人陪伴,其實死亡也沒那麽可怕了。”


    程曦沒有說話。


    如果說林爸爸的回答還隻是學者的信仰的話,那麽林媽媽的回答,已經是大智慧了。


    在這樣的家庭裏長大的小魚,自然也應該是耀眼的優秀吧。


    “我現在已經不怕死了。”林鬱側過頭來,認真地看著黑暗中的程曦:“你現在還怕死嗎?”


    程曦笑了。


    他沒有轉移話題,也沒有故弄玄虛。


    “以前怕,”他摸了摸林鬱的頭:“現在好像不怕了。”


    -


    “我好像忘記說了……生日快樂,程曦。”


    “晚安,小魚。”


    “晚安,程曦。”


    作者有話要說:嗯,為了調整大家的作息,以後改成每天八點更新。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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