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完天都峰,隊伍裏的人都各自下了。


    林鬱本來還準備蹲一會交易所,但是烽火下線之前給他發了個私聊,說“小魚晚安”。


    他回了句“你也晚安”。


    然後他就默默關了電腦,洗漱完畢,趴到床上,把空調被拉到齊胸的位置蓋好。


    然後他就開始失眠了。


    生活習慣倒是其次,今天經曆的事確實是太精彩了。


    不過,隻要呆在烽火身邊,每天都是精彩的。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像身上有一個雷達一樣,他的動作,他說的話,就像強烈的信號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傳過來。


    據說失眠的時候數羊有用,不過林鬱小時候,他爸說讓他睡不著就試著在腦子裏求四位數的平方,想累了就自然睡著了。


    林鬱從平方求到立方,再開了一堆立方,最後做了個滿是數字的夢。


    第二天上線的時候,烽火不在。


    既然烽火不在,白小胥又開始每周兩次的賴床,林鬱就自己下樓去買早餐了。


    早上七點一十,有課的學生大都沒有起床,食堂也才剛剛開門,林鬱在窗口等了半天,提著兩份涼粉一份小籠包還有兩瓶牛奶出了食堂,一抬眼就看到了程曦。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縮回來。


    其實他現在戴著八百多度的眼鏡,臉色蒼白,丟到人群裏就是過目即忘的,而且程曦壓根隻是路過。冷著一張臉,還戴著墨鏡,目不斜視地從食堂門口走了過去。


    林鬱本能地覺得程曦應該是很不開心。


    而且他還連早餐都沒吃。


    但是他程曦壓根不知道他是誰,他連上去像一個普通朋友那樣問一句“你怎麽了?是不是心情不好?”的資格都沒有。


    這還是林鬱進遊戲來,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離開遊戲裏那個叫子非魚的小杏林之後,對於程曦來說,就是個陌生人。


    原來網絡遊戲真的是虛幻的。


    -


    林鬱吃了早餐,在碧海平原采了一會藥,拜上次烽火和廘戰帶他去狼族找麻煩所賜,現在別說狼族的人,別的幫派的人也不敢搶他的藥草了。


    到中午,程曦還是沒有上線。


    步驚雲倒是一過了午飯點就躥了上來,而且一個傳送符直接傳送到林鬱身邊。


    【私聊】步驚雲對你說:小魚,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私聊】你對步驚雲說:好,我也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私聊】步驚雲對你說:那你先說好了,我不著急。~\(≧▽≦)/~


    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私聊】你對步驚雲說:我準備告訴烽火,我是男的。


    易雲攸沒有打翻杯子或者把電腦碰到地上,他隻是有點木然地在屏幕上打出一個字“啊?”


    【私聊】你對步驚雲說:我不是人妖,我沒有騙別人感情。我建女號是因為論壇上說女號進幫派比較容易。現在我覺得,如果我跟烽火當兄弟的話,就可以問他為什麽心情不好了。所以我決定告訴他,我是男的。


    易雲攸沒說話。


    他隻是不知道打什麽字好了。


    這世界上有些事發生了會憤怒,有些事發生了會傷心,但是有些事,隻是讓你無奈而已。


    隻是原本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私聊】步驚雲對你說:你怎麽知道阿程不開心?


    【私聊】你對步驚雲說:我就是知道,直覺。


    易雲攸雖然是個溫文爾雅的人,但也隻能若無其事地聊到這裏而已。


    【私聊】步驚雲對你說:阿程要明天才能上線,到時候你再跟他說吧。


    【私聊】你對步驚雲說:好。


    碧海平原,一片花海,遊戲裏時間正午晴天,藍天白雲,一片好風景。如果林鬱沒有說出那句話的話,站在花海裏的一對杏林也算是相當美好的畫麵。


    可他說了。


    於是就隻剩尷尬而已。


    易雲攸畢竟家教好,就算知道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小杏林並不是自己以為的呆萌的理科女生,而很可能是一個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理科宅男,也沒有直接轉身就走,還是站在這裏。


    隻是林鬱畢竟沒有遲鈍到底。


    【私聊】你對步驚雲說:我理解的。


    【私聊】步驚雲對你說:什麽?


    【私聊】你對步驚雲說:我在論壇上做過調查,百分之九十的被認為是女性的玩家被發現是男的之後,以前和他關係很好的男性玩家都會改變對他的態度,程度重一點的還會從此厭惡他。如果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很尷尬,是正常的。我想這應該是人類的正常心理反應,雖然我沒有理清這種厭惡情緒的產生過程,但我理解你。以後有時間了,我會去看基本人類精神學的書。


    易雲攸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明明還是那個人,一樣的語氣,一樣的態度,但自己,卻不能用以前的態度回應了。


    【私聊】步驚雲對你說:沒那麽誇張的,我不會厭惡你的。


    【私聊】步驚雲對你說:你說過的,我們是朋友。


    【私聊】你對步驚雲說:那就好,你剛剛說想要跟我說的事,是什麽?


    【私聊】步驚雲對你說: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已經忘了。


    -


    林鬱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這世上的人,說的話,未必就像表麵聽起來那樣。


    他也永遠不會猜到,易雲攸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


    何況,他現在正忙著把自己和步驚雲的對話截圖下來,等會和白小胥一起研究,然後得出步驚雲之所以知道自己是男的也沒有和自己反目成仇的原因,然後用在程曦身上。


    與此同時,程曦早已經上了車。


    接他的司機永遠都是那一個,從八歲,到十八歲,永遠都是這一個,十多年過去,除了司機的鬢角有些花白,其餘的幾乎一成不變。


    秦家有很多用來接送客人的車,但這輛車,是獨一無二的。除了沒有族徽,其餘的,和常常出現在記者鏡頭裏的那輛是一模一樣的。


    司機下車,為程曦打開車門,仍然是一貫的沉默。程曦也早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滿心渴望的孩童,十幾年的時光,他早修煉出名為“漠視”的堅硬外殼,這世界上的風刀霜劍,再也不能傷他分毫。


    還是熟悉的路。


    程曦的小學和中學都在s城讀,都是和易雲攸一起,上的是貴族小學,以前小學時候總愛趴在這輛車的窗戶上看,路過的風景都看得清清楚楚,大概是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心情不同,所以總覺得司機走的是不同的路。


    現在他都不在乎了。


    -


    到目的地時已經是中午,這地方是秦家的度假別墅,但也有些年頭了,記憶中爬了滿牆的爬山虎,門廊上垂下來的茂盛的薔薇花,十幾年來,一成不變。


    他還是從側門進。


    女傭遞上手巾,茶幾上已經擺上了他喜歡的明前龍井,說是喜歡,其實也隻是以前來的時候多喝了兩口而已。老作派的大家族就是這樣,心思都用在細節處。


    司機在外麵接了個電話,恭敬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好,好,知道了。”悄無聲息走進來,躬身說:“夫人說宴會時間延長,要晚點過來。”


    程曦隻點了點頭。


    反正和他的意見沒關係,也不用言語來回答。


    午飯擺在老地方,菜色也是按慣例,這兩年s城上流圈子裏流行起吃蟲草,秦家也不能免俗,可惜這道藥膳賣相太差,程曦碰都沒碰。


    “晚點”晚到了午後,程曦坐在沙發上,來的時候忘記帶煙,這司機倒是很貼心,從書房提出一個手提電腦來,躬身放到程曦麵前,又悄無聲息走了。


    這司機很少和程曦說話,本來也沒什麽話好說,而且他應該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程曦才好。


    不止是他,這世界上大概沒有一個人知道,該怎麽稱呼程曦才好。


    不愧是秦家,筆記本上帶著鬱金香的logo,開了電腦,還看見桌麵上有天之涯的圖標。兩年前的那件事發生後,程曦知道他們不會再放任自己,所以他們知道自己在玩什麽遊戲也不稀奇。


    隻是呆在這裏,程曦沒有玩遊戲的心情。不僅不想玩遊戲,連說話都懶得說。


    每次來這裏,都好像在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其實他從來都沒有忘記自己是誰,他知道,自己就是一段被忽視的黑色曆史,被層層粉飾的過往,和一個提不得的名字。


    他是個十八年前就不該出生的錯誤,懸在兩家人心上的陰影,言語間的忌諱,一刻也不能放鬆的提防。


    他是個孤魂野鬼。


    -


    下午四點,忽然下起雨。


    莊園門口傳來喇叭聲。


    傭人都跑到門口,別墅裏聽不見一聲咳嗽聲,門廊上走過一個端莊身影,穿著參加宴會回來的正裝,司機跟在背後拿著傘。


    熟悉的高跟鞋的聲音。


    她站在門口,傭人替她取下遮雨的外套,她化著一絲不苟的妝,端莊臉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程曦的眼睛很像她。


    她說:“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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