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無故的,這群靈鷸鳥怎麽仿若奔喪般,寥落頹唐?


    奔喪!


    難不成,布爾再度自戕了......


    靈鷸鳥次第飛至傾扇麵前,它們茶褐色的羽翼首尾相繼,須臾間便擺出層次分明**如生的水蓮狀。


    傾扇伸出血跡斑駁的纖纖細指,輕點著靈鷸鳥茶褐色的羽翼,似是憶起了往事,娓娓而談,“我曾說過,靈鷸鳥哪哪都好,就是這身羽翼不夠鮮妍。從那之後,布爾便日日著花衣,將自己捯飭得如同翠色煙蘿,整得跟人間富貴花般花枝招展。”


    原來,布爾那身尤為俗氣的翠色馬褂,是為迎合傾扇的喜好。


    我就說,哪有人會一無所有?


    傾扇總說自己是天道的犧牲品,失去所有,隻憑著一口仙氣吊著,苟延殘喘。


    事實上,她並非一無所有,最起碼有人願為她傾盡一切。


    遺憾的是,並不是所有大徹大悟都能換來圓滿,傾扇的醒悟,就遲緩了一步。


    不多時,傾扇麵前的靈鷸鳥成對散去。


    它們交頸並頭,看上去似成雙成對比翼鳥,恩愛兩不疑。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成雙成對的靈鷸鳥竟開始自相殘殺。它們憑著銳利不可擋的烏喙,狠狠地朝著對方心口處捅去。


    春光十裏迢迢,血色十裏昭昭。


    我不知布爾帶故是離去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靈鷸鳥是在為布爾殉葬。


    “連最了解我的人,都離我而去。活著,也是白活。”傾扇怔怔地望著零落一地的靈鷸鳥,旋即耗盡畢生修為,將橫成一地的靈鷸鳥悉數複活。


    傾扇這是找回本心了麽?


    看著身體愈發透明即將灰飛煙滅的傾扇,我總覺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以致於整個閉環下來,傾扇的所作所為,既合乎情理,又十分牽強。


    “後會有期。”


    臨了前,傾扇揚唇淺笑,那雙狹長的眼眸中往我身上一飛,帶著莫名的深意,令人膽寒。


    都灰飛煙滅了,還後會無期。


    她是在詛咒我呢,還是存了轉生投胎的心思?


    容忌見我直打寒顫,遂將我冰冷的手放至他心口處,“很冷麽?”


    “不冷。陪我去桃花澗走一遭罷。故是將黑珍珠給了布爾,我有些擔心他的身體。”我刻意忽略了傾扇臨了前那句“後會有期”,深怕說多了,一語成讖。


    畢竟,往後的每一天,我都不想再見到傾扇。


    她確實可憐,但也委實可恨。


    傾扇一死,第七關古戰場就此覆滅,混元洞口大敞,密林外的灼灼烈日穿透洞口,將昏沉沉的密林照得透亮。


    我與容忌攜手穿過窄短的混元洞,共沐日光下,順手將第七關古戰場中的不竭神力化為一顆方糖。


    小野喜食方糖,改日我便讓小乖將方糖親手贈她。


    倘若她心屬小乖,這塊方糖就當是她的聘禮。要是她遇見更合適的良人,這塊方糖就當做她的嫁妝好了。


    並非我小氣,不願給小野備至珠寶玉器。


    一來,青丘雖落敗,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諸如金銀珠寶這些凡塵俗物,早已堆滿了青丘數個山頭,小野的吃穿用度,自然不需我來備至。


    再者,我同皇甫軒一般,一直等待著花芯的歸來。花芯愛財,我巴不得將北璃王宮中所有值錢的物什全贈予她。


    “歌兒,芯芯好想你。”


    混元洞外,傳來一道清脆且嬌嗔的嗓音,像極了花芯。


    我呆呆地定在原地,抬手拍了拍暈沉沉的腦袋,“我是不是幻聽了?此處並無瘴氣,怎麽還能聽到花芯的聲音。”


    “笨歌兒,快睜大你水亮亮的眼睛看看人家!”


    下一瞬,一堆金燦燦的金子便蹦躂著跳至我身前。


    我揉了揉眼,親手刨開眼前這堆金光閃閃的金子,才發覺來者當真是花芯。


    皇甫軒緊跟在花芯身後,他幾乎未離過身的折扇已然換成了厚厚一疊的銀票,“芯芯,慢點跑,小心別摔著。”


    花芯置若罔聞,一個勁兒地撲入我懷中,她圓溜溜的大眼帶著一絲狡黠,灼灼地盯著邊上麵無表情的容忌,嗲著聲撒嬌道,“金主,你不得了了哎!趁芯芯不在,竟私底下和芯芯的歌兒授粉。”


    皇甫軒見狀,忙捂住花芯的嘴,朝著容忌賠著不是,“童言無忌,別放在心上。”


    “小軒軒,你讓我說完。”


    花芯許是被周身的金子壓得喘不過氣,一邊心急火燎地將周身金飾抖落在地,一邊叮囑著皇甫軒,“不可以偷我的金子,不然我就不配合你授粉。”


    “.........”


    皇甫軒滿頭黑線,尷尬地俯下身,將花芯抖落的金飾逐一撿回。


    沒了那些個礙眼的金飾遮擋,花芯圓滾滾的小腦袋更顯可愛。


    她頭頂著雙丫髻,烏黑的眼眸滴溜溜轉著,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


    突然,她將視線放在我微凸的腹部上,瞬時蹲下身,從衣袖中掏出了指甲大小的碎銀,對著我的肚子自言自語,“小歌兒,芯芯把最喜歡的銀子送你。”


    垂眸看著神神叨叨的花芯,我心中陡然生出失而複得的幸福感。


    我抬手捋順花芯額前的半月狀劉海,順帶扶正她頭頂中央高高束起的狗尾巴草,柔聲問道,“什麽時候醒的?”


    花芯掰著手指,認認真真地數著,數了好幾遍依舊數不明白,隻得較為籠統地答道,“有幾日了。”


    皇甫軒輕笑道,“統共不過三日,居然還數不清。”


    “我超厲害,你可別小瞧我。”花芯雙手叉腰,頭頂上的狗尾巴草迎風招搖,神氣活現。


    皇甫軒寵溺地看著花芯,視線所及之處,皆是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正了臉色,鄭重其事地說著,“三日前,我於宮外賣畫時,不慎遺失了垂掛於脖頸間的銅幣。在我沿路找尋銅幣掛墜之際,無意間撞見了華清山那位不出世的華清道長。不過我急於尋銅幣,也沒去探究她為何會出現在南羌境內。我幾乎找遍了整個都城,從晌午尋到傍晚,終於在護城河畔找到手持拂塵,狀若驚弓之鳥的花芯。據我猜測,花芯應當是受華清道長點化,才得以蘇醒。”


    難道,真是華清救的花芯?


    這未免太奇怪了,華清可不像是喜歡多管閑事之人。


    花芯擤了擤鼻子,頗為嫌棄地說道,“芯芯昏迷的時候,確有一雙柔軟的手猛掐著芯芯人中,她帶著臭氣的衣袖一直在芯芯臉上蹭來蹭去,活活把芯芯熏醒。芯芯原本想勸她勤洗手,可醒來後,邊上除卻一把半舊不新不太值錢的拂塵外,再無他物。”


    臭氣?


    下回遇見華清,我可要好好聞一聞她的衣袖,看是不是如花芯所言,臭得讓人無法忍受。


    趁我神遊之際,花芯又蹦躂至容忌身前,以雙指輕拽著容忌衣袖,聲淚俱下,“金主,花芯大病初愈,窮得叮當響買不起藥,瘦得跟猴兒似的,歌兒都心疼壞了。”


    皇甫軒見狀,嚇得魂飛魄散,深怕容忌一掌將羸弱不堪的花芯扇飛,忙不迭地朝容忌飛撲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容忌在皇甫軒做出動作之前,竟幻化出一錠金光燦燦的金元寶,“拿去。”


    花芯正打算嚎啕大哭以博取容忌的同情,亦未料到他竟如此大方,開心地找不著北,直愣愣地撞入容忌懷中,樂嗬嗬地啃著金元寶,“小軒軒雖替我斂了不少錢財,但那些金飾銀飾,遠沒有金元寶可人兒。”


    皇甫軒也未料到容忌對花芯如此寬容,生生止住了腳步,並順勢將花芯拎回自己懷中,“還想著你的元寶哥哥?”


    花芯瞥了眼皇甫軒驟沉的臉色,縮了縮脖頸,矢口否認道,“不想了,再也不敢想了。”


    皇甫軒轉眼將容忌贈予花芯的金元寶捏成狗尾巴草的形狀,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將閃著耀目金芒的狗尾巴草狀金條兒遞給了花芯。


    花芯卻不樂意接,悄然躲至我身後,水汪汪的大眼中寫滿恐懼。


    她隻在我身後探出小半個腦袋,怯生生地對皇甫軒說道,“小軒軒,我不要金子了。你也不要傷害元寶哥哥,好不好?”


    皇甫軒微怔,許是想起自己當初對花芯犯下的暴行,內疚至極。


    “芯芯乖,金子歸你,我也歸你。別害怕,從今往後,我都聽你的。”


    皇甫軒細聲細氣地哄著花芯,他一臉懊喪,追悔莫及。


    遙想當初,皇甫軒被心魔所控,暴摔花芯,仍不解恨,還狠踹了數腳。虧得花芯心大,尋常姑娘,怕是這輩子都無法原諒皇甫軒。


    “芯芯,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好嗎?”皇甫軒忐忑不安地朝花芯伸出了手,手心裏多了一錠明晃晃的金元寶。


    “我考慮一下。”


    花芯略傲嬌地說著,一雙眼緊盯著皇甫軒手中的金元寶,嘴角的哈喇子飛流直下。


    終於,花芯還是鼓起勇氣,邁著細碎的步子朝皇甫軒走去。


    尚未走到皇甫軒跟前,她烏黑的眼眸一翻,雙腿一軟,毫無預兆地暈死在皇甫軒懷中。


    “芯芯......”


    我焦灼地看著雙眸緊閉不省人事的花芯,深怕她如同上次一般,一睡不複醒。


    皇甫軒眉頭微蹙,沉聲道,“她隻是太過虛弱,休息一段時刻便可痊愈。”


    “如此便好。”


    “北璃王,可否拜托你一件事?”皇甫軒喉頭微動,似有難言之隱。


    “何事?”


    “芯芯性子跳脫,定不願久待宮闈之中。我打算陪她一道浪跡天涯,隱姓埋名,以賣畫為生。”


    他這麽一說,我便明晰了他的意圖,盡管我一點兒也不願接手南羌,但為了花芯的幸福,隻好硬著頭皮應著,“放心吧。雖然我無意於吞並南羌,但你若執意如此,我自會安撫好南羌百姓。”


    皇甫軒得了我的承諾,如釋重負。


    他輕聲道了一聲謝,遂帶著昏迷不醒的花芯揚長而去。


    我凝神瞭望著皇甫軒漸遠的身影,倏爾回頭詢問著容忌,“你怎麽看?”


    “華清不會這麽好心。”容忌如實答道。


    事實上,我也如此作想。


    縱華清在我麵前表現得善良純粹,並數度救我於危難之中,但這些並不能證明她對其他人也有這樣的耐性。


    在世人眼中,華清是華清山上不問世事的得道高人。


    所謂不問世事,說白了就是冷心冷情。試問一個冷情寡淡之人,若不是有利所圖,又怎會千裏迢迢地奔赴南羌,解救一個不相幹的人?


    我斂著心緒,放眼望向窄短敞亮的混元洞。


    混元洞外,莽莽新綠闖入眼簾,一派生機足以滌蕩積壓在心底的點點愁緒。


    混元洞內,原是虛**大陸上最為詭譎莫測的密林。如今,洋洋灑灑的暖光將密林照得透亮,密林中的山魈借荷葉遮擋頂上灼日,動作笨拙滑稽。


    “鳳主,常來玩。”為首的山魈衝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好說好說。”


    我樂嗬嗬地應著,心下卻腹誹著有生之年再也不要踏入南羌密林半步。


    盡管,我並未在密林中受過一星半點兒實質性的傷害,但密林深處那座荒廢頹敗詭譎陰森的羌門村,卻叫我後怕不已。


    多年以後,每每聽人提及羌門村,我依舊會驚出一身冷汗。


    身著戲服差點兒絞去我滿頭青絲的女鬼,被剪了一身皮肉還想著禍害我的裁縫劉老九,還有那力大如牛硬生生將我拽入古屋中一個勁兒地喊我“婆娘”的屠夫......這一切的一切,不論過去多少年,都會是我難以忘卻的可怕經曆。


    辭別了熱情好客的林中山魈後,我與容忌終於在黃昏時分行至桃花澗。


    桃花澗同往常一樣,溪水潺潺,清澈見底。


    桃花澗邊的桃花林,粉白花瓣隨風飄落,沉積於堤岸上,似簌簌飛雪歸於塵土,安寧,靜好。


    朔流而上,不日前故是和布爾於溪裏打鬧的畫麵曆曆在目。


    可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總覺如陷夢中,對於近日來所發生之事,亦真亦假分不大清。


    若不是在夢中,不過是經了場不大不小的變故,常年混跡於風月之地的布爾怎會如此倉促地隨風而逝?


    再說故是,我寧可永尋不到他的蹤跡,也不願看到他鬢發斑白,淒苦地卒於這片他守了一輩子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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