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景是被一陣哭聲吵醒的。


    他剛睜開眼,還沒來得及說出話,就感受到了腦子深處針紮般的刺痛,他的嘴裏發出陌生的呻.吟聲,聲音虛弱沙啞得仿佛老人。


    “哥,你醒了!”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聲音格外驚喜:“趙醫生的藥果然有用,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腦海中的刺痛如附骨之蛆徘徊不散,他強忍疼痛仔細打量聲音的主人——一個大概十幾歲的小女孩。


    她頭發一絲不苟地盤起,穿著舊式厚重旗袍,皮膚白皙,模樣精致俊秀,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正霧蒙蒙地看著他,裏麵醞釀著喜悅的淚水。


    她問他喊……哥?


    腦海中的刺痛突然加劇,一瞬間無數畫麵仿佛電影快進般在樂景腦海中閃現。


    李淑然就見她大哥的臉色越發蒼白,眉頭緊蹙,抱頭發出痛苦的呻.吟。


    “哥,你怎麽了?哥你沒事吧?”她驚慌地站了起來:“我去喊趙醫生來!”


    “等一下。”身後傳來她大哥虛弱卻堅定的聲音,“我沒事。”


    李淑然轉過身去,就見大哥坐了起來深深看向她,漆黑雙眸化作幽深的潭,有種攝人心魄的古怪魅力。他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我沒事,不用叫趙醫生。”


    李淑然愣住了,覺得這樣的大哥看起來好陌生。


    大哥是什麽樣的?


    應該是陰鬱憤懣,冷言冷語,陰陽怪氣的。


    她有多久沒有見到大哥這樣正常地和她說話,對她笑了?


    然後他就見大哥收起了嘴角的笑容,以一種奇異的冷靜看著她,聲音因為久病的緣故有些沙啞:“你先出去吧,我想再躺會兒。”


    他擺了擺手,對一旁侍立的丫鬟說道:“你們也出去吧。”


    在房門輕輕合上後,樂景無聲地笑了起來。


    哈,多有意思。沒想到穿越這種爛大街的橋段竟然會發生在他身上。他記得他之前明明是躺在床上睡覺,沒想到睜開眼就發現自己來到了百年前。


    他躺在床上,慢慢整理原主的記憶。他現在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和曆史上的民國差不多的時代,曆史進程雖然和記憶中的有些細微不同,但是也大差不差。此時是1925年,清王朝已被推翻,軍閥混戰,革命黨人四下串聯,國家大片領土被外國侵吞,華夏人是三等公民,外國軍隊在華夏土地上耀武揚威。


    原主名字叫做李景然,和樂景同齡,是一名暴發戶家的長子。


    李家是糧商,前幾年靠戰爭發國難財發家。李景然身為長子,自然是從小衣食無憂,正在當地有名的私立中學學習。在識字率不到20%,人民平均壽命35歲的民國,李景然無疑是上層階級的精英,以民國政府對知識分子的優待程度來看,即便不靠家裏,李景然未來一定有一份很不錯的前程。


    然而等樂景整理完李景然的記憶後卻隻想歎息。隻能說窮人有窮人的苦難,富人有富人的悲哀。李景然是一個把一副好牌打爛的典範。


    李家的故事說起來就是一個三流狗血爛俗小說,總結起來就是小三上位,逼死嫡妻,親爹變後爹,李景然和李淑然兩兄妹成為了無人疼愛的小白菜。要是李景然勤奮上進的話,將來也未必沒有一個好前程,畢竟李父雖然不怎麽喜歡他,但是也不會攔著他上進。


    可惜啊……


    樂景靠坐在床頭,揉了揉抽疼的太陽穴,垂眸輕笑,笑容說不出的譏諷。


    李景然太蠢了。


    他被繼母的捧殺給養廢了。


    李景然是樂景最瞧不起的那種人。身處泥潭不想著怎麽爬出來,反而選擇自暴自棄與淤泥共沉淪。對於這種自暴自棄自甘墮落的人,樂景向來是懶得搭理的。


    而且他還給樂景留下一個大難題。


    此時樂景的腦袋痛的就像長期熬夜後留下的後遺症,全身疲乏無力,一陣陣地冒冷汗。心裏就好像有無數隻螞蟻爬來爬去,讓他恨不能把心髒掏出來狠狠撓一撓。


    樂景無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所以他才那麽瞧不上李景然。


    身為一個紈絝子弟,李景然不僅吃喝嫖賭,他還吸.毒。他吸毒的事情傳到李父耳朵裏自然又是一場震怒,他也因此對這個兒子徹底失望,把他關進了房間裏,讓他自生自滅,什麽時候戒毒什麽出來。


    樂景現在就是典型的戒斷反應。


    因為父親是警察的緣故,樂景自幼就接受了完整且全麵的禁毒教育。所以他現在知道他此時的症狀是前期的戒斷反應。接下來他還會有心悸、全身麻癢忽冷忽熱、情緒崩潰、惡心嘔吐、失眠失禁、厭食厭世等戒斷反應。


    李景然那個廢物靠鴉.片麻痹自己醉生夢死,最後又因為強烈的戒斷反應引發的發燒而一命嗚呼。他倒是簡單的死了,作為使用李景然這具身體的新主人,樂景卻不能不給他收拾爛攤子。


    李景然作為長子,李父對他還有幾分情麵,後母王氏也對他有幾分忌憚,而身為女孩的李淑然就沒有李景然那麽好運了。


    李淑然今年十三,王氏已經給她許好了人家,給一個四十幾歲的富商做續弦,兩個月後出嫁。


    李景然可以逃避責任,不顧幼妹死活花天酒地醉生夢死,樂景卻無法這樣。在成為李景然那一刻,李淑然也成了他的責任。


    樂景不信神,但是他不是無神論者,他是不可知論者。他相信這世界總有一些存在是無法被人類所認知的。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樣突然來到這個時代的,但是既來之則安之。與其待在家裏被人民的好警察樂正業同誌監控管製沒有自由,明顯還是這個陌生的時代能讓他放開手腳肆無忌憚。


    李家那三瓜兩棗的財產他還看不上,也懶得耗費腦力和王氏這個深宅婦人來什麽宅鬥。


    好男兒誌在四方,這個世界那麽大,有那麽多廣闊天地任他施為,何必和一內宅不識字婦人勾心鬥角?講道理,如果李景然但凡有一份清明和自製,王氏的捧殺也不會有用。而且對於王氏這介狹隘陰毒之人來說,李景然的成功就是對她最大的打擊報複了。


    至於出去後做什麽營生掙錢養家,他心裏也有了盤算。


    他打算寫小說掙錢。


    民國時期知識分子的待遇空前優越。新人作者投稿,報社一般會給千字一元的價格,熟手是千字兩元,享有名氣的作家千字十元,而像一些著名的文豪,報社更是給開出來千字二三十元的高價。


    向在後世史書鼎鼎有名的大文豪周先生,就在他的日記裏記載過,1929年他稿費加版權費共掙了14664銀元。他之前在北京買的一座四合院也不過才八百多銀元。當時的一塊銀元相當於後世110人民幣的購買力,也就是說周先生單稿費就年入一百六十多萬,是不折不扣的高薪人士。


    樂景自認無法和周先生比肩,但是哪怕千字一元,按照網文連載的最低標準每天寫三千字,一個月下來也有九十元了。要知道這時北京那裏保姆的月薪也不過三五個大洋,李景然所處的奉天市(沈陽市舊稱),月薪兩元的活計都被人搶著要。


    樂景是從那個信息大爆炸的年代過來的,百年文娛事業的發展使他擁有許多民國人聞所未聞的“奇思妙想”,像後世已經過時的穿越文武俠文在這個時代還是新鮮事物,樂景寫來用以糊口還是綽綽有餘的。


    然而無論有怎麽樣的盤算,當務之急就是要戒毒。他必須趕在李淑然出嫁前戒毒成功,然後帶著她遠走高飛,迎接新人生。


    “雖然你是個渣滓,”樂景咳嗽一聲,低笑著呢喃道:“但是作為使用你身體的謝禮,我會幫你出人頭地,照顧幼妹的。”哪怕你活著時並不想要這樣做。


    正在思考中,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你們不能進去。”李淑然清脆的聲音地自門外響起。


    “二小姐,我這也是奉太太的命令,太太聽說少爺病了,特意遣了小人給少爺送來一些補品呢。”


    “……哥哥正在休息,你們把補品交給我吧。”


    “太太說了,這補品要親自交給大少爺,小姐年紀還小,怕是不知道這補品怎麽樣服用,要是大少爺出了什麽閃失……太太知道了怕是饒不了小的,還請小姐不是要讓小的難做。”


    樂景幾乎都想笑了。


    聽聽,這話多麽軟硬皆施,多麽周全。


    太太身邊一個仆人都能這樣對嫡出小姐說話,可以想見李淑然在府中地位如何了。


    李淑然到底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平時在府裏一直被人漠視冷遇,剛剛的幾句話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此時仆人一搬出太太這尊大佛,她的聲音立刻就弱了下來,囁嚅道:“哥哥還在睡覺……”


    “淑然,讓他們進來吧。”樂景在屋裏說道:“我已經醒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小廝跟著李淑然走了進來,和麵對李淑然時的倨傲相比,他一見到李景然臉上就揚起諂媚的笑意,點頭哈腰道:“少爺,太太聽說您病了別提有多著急呢,所以特意遣了小人給您送來了補品。”


    他邀功般打開了藥盒的蓋子讓樂景看了個清楚:三顆野參,看起來有點年頭了。


    樂景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咳嗽一聲不緊不慢地說道:“方才聽你和二小姐說的話,我還以為是多麽名貴難尋的補品,不過三顆野參罷了,莫不是太太送的參格外金貴,還有什麽特殊的服用方法不成?”


    此話一出,不說那小廝瞠目結舌,就連李淑然都瞪大眼睛吃驚的看著他。


    也不怪他們吃驚,李景然那個人向來是有奶便是娘,欺軟怕硬,盡管知道後母王氏害死了自己的親媽,苛待親妹,可是王氏時不時打他一巴掌再給他個甜棗吃,竟然就把他給收買了,平時對王氏倒也是頗為尊敬。


    這次他竟然為李淑然說話,公然下王氏麵子,這是讓李淑然和小廝完全沒有想到的。


    說白了,小廝在李淑然麵前能夠如此有伺無恐,不過是因為府裏沒有人會為李淑然撐腰罷了。


    迎著樂景強硬的目光,小廝的額頭已經出了一層冷汗,他避開視線強笑道:“少爺你不知道,這可是正兒八經的二十年紅參,是大補之物……”他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起紅參的功效來,直把這紅參吹的天上有地上無,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龍肝鳳髓呢。


    樂景在心裏冷笑一聲,這是光明正大的噎他呢。也不怪這個小廝如此大膽敷衍他,以李景然那種性格,擁有如此待遇也不奇怪。如果這裏是真正的李景然的話,說不定那傻子還真信了。


    樂景喘了口氣,眼下他身體虛弱,還要戒毒,小小替李淑然撐一下腰表示態度就夠了,如果真的把王氏得罪狠了就不好了。所以他頓了頓,冷淡地說道:“我知道了,替我謝謝太太的好意。秋菊,送客。”


    小廝急忙說道:“少爺,其實太太這次托小的來還另有要事……”他緩緩看了一眼李淑然,又低下了頭。


    “你先下去吧。”


    李淑然欲言又止地看了樂景一眼,到底不敢違抗長兄的命令,合門離開了。


    “如此屋裏便隻有我們兩人,你可以說了。”


    小廝衝樂景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太太給大少爺送來了好東西。”他拿下藥盒裝有紅參的外層,露出底層來。


    底層擺滿了用黃紙包裹著的條狀物,屬於熟鴉.片的淡淡香甜味兒飄到樂景鼻孔裏讓他大腦有了一瞬間空白。如果是李景然的話,這會兒恐怕都要欣喜若狂撕開包裝,到處找火和煙槍了吧。


    樂景閉了閉眼睛,拚盡所有意誌力忍耐心中的躁動,偏偏小廝聒噪的聲音還在喋喋不休的響起:“太太說不過是些不值錢的煙土罷了,外麵的公子小姐都在吸,偏偏老爺要把少爺關起來戒煙。所以太太特意偷偷遣了小人去了何家煙館買了上等的煙土送給少爺。”他從懷裏掏出一柄煙槍,殷切地笑道:“少爺,讓小的伺候您吸煙吧?”


    樂景生平第一次有了罵髒話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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