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恢走後,曹操望著大門外不住飄下的雪花,怔怔出神,右指在案上來回敲擊,過了良久良久,方道:“來人啊,將子恒給我叫到這來。”門外依舊無人答應,一拍腦門,自言自語的道:“我都把人支走了,如何會有人答應。”站起身來,反手負後,向門外走去。一陣冷風撲麵而來,凍得他打了一個哆嗦。


    書房中,曹操麵色鐵青,在屋中走來走去。曹丕跪在他身前,低頭望著拋在地下的那張地契,怔怔出神。屋中寂然無聲,過了良久,曹操道:“啞巴了?這事你怎麽解釋?”


    曹丕心存僥幸道:“這個郭表是誰,孩兒不識得,不知父親為何拿著這張地契出來?”


    曹操微微冷笑,道:“不識得?很好。”伸手輕擊三掌,屋外走進一個人來,來到曹操跟前跪拜行禮,道:“小的參見魏公。”


    曹操一揮手道:“罷了。”


    曹丕聽到腳步聲響,嚇了一跳,側頭一看,臉色一變,麵前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郭姬兄長郭表。


    曹操指著郭表,向曹丕問道:“知道他是誰麽?”


    曹丕隻覺手心一陣冷,一陣熱,額頭上大顆大顆汗珠涔將出來,不知到底該點頭,還是該搖頭,愣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曹操微微冷笑,指著曹丕,問郭表道:“知道他是誰麽?”


    郭表點點頭,道:“他是大……大公子。”


    曹操冷冷地道:“你倒知道。”頓了頓,又道:“說說吧,你們兩人什麽關係。”


    郭表向曹丕瞧了一眼,見曹丕對他連使眼色,怔了一怔,低下頭來,默然無語。


    曹操對曹丕道:“你府裏有一個寵幸的姬妾好象也姓郭吧。”


    曹丕麵如死灰,緩緩地點了點頭,身子不自禁的抖了起來。曹操又道:“她是安平廣宗人,因戰亂沒入銅鞮侯家為婢,我說的沒錯吧?”


    曹丕見曹操已調查的清清楚楚,想抵賴也是無用,又點了點頭。曹操問郭表道:“郭表,你好象也是安平廣宗人吧?”


    郭表又向曹丕瞧去,曹操瞪了他一眼,道:“快回答!子恒臉上又沒寫字,你一直瞧他做什麽?”


    郭表身子一抖,磕下頭去,一疊連聲地叫道:“小的願招!小的願招!”


    曹操微微一笑,指著地契道:“說說吧,這倒底是怎麽回事?”


    郭表這次不敢再瞧曹丕了,道:“魏公提到了那個郭姬,正是小人的妹妹……”


    曹操冷冷地道:“哼,你倚仗著這層關係,在鄴城中橫行不法,巧取豪奪。三五杯酒下肚之後更是肆無忌憚,逢人便說子恒是你妹夫,我說的沒錯吧?”


    曹丕惡狠狠地瞪了郭表一眼,郭表臉如死灰,點了點頭,曹操問道:“這地契是誰給你的?”


    郭表道:“這個……這個……”


    曹操冷冷地道:“王太醫現已在廷尉大獄,被打的死去活來,他受刑不過,已把什麽都說了。我讓你自己說,是在給你機會。你如果不珍惜這個機會的話,我也沒有辦法,隻好也請你到廷尉署走一趟,和他們好好說說這事。”


    郭表知道曹丕是曹操的兒子,自然不會受皮肉之苦,而自己則是替罪羊,這一進廷尉大獄,肯定是要被扒層皮,搞不好還會被活活打死。想到此打了個寒噤,道:“這地契是王……王太醫給我的。”


    曹操問道:“他憑什麽給你這麽大的一片宅子?”


    郭表道:“這宅子其實也不是給我的,是給……是給……”說著不自禁的向曹丕瞧去。


    曹操怒目而視,喝道:“子恒如今自身難保,你看他又有什麽用?現在隻有我能救你,你還不趕緊實話實說。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一旦我沒耐心聽你說,你再想說可就來不及了!”


    郭表嚇了一跳,知道一旦曹操沒了耐心,自己隻好到廷尉大獄中和鉻鐵、皮鞭去說了,到那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滋味可不好受,忙道:“我說,我說!這地契是王太醫送給子恒的……”


    曹丕雙眸精光暴亮,瞪了郭表一眼,大聲叫道:“你……”


    曹操橫了他一眼,怒道:“沒讓你說話!先給我好好聽著,讓你說了再說!”問郭表道:“平白無故王太醫為什麽要送一所大宅給子恒?”


    郭表道:“王太醫攤上了人命官司,求子恒替他善後。”


    曹操道:“是什麽人命官司?”


    郭表道:“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


    曹操瞪圓雙眼,道:“嗯?”


    郭表連連磕頭,道:“魏公饒命,小人真的不……不知道。”


    曹操一揮手道:“滾吧!你貪沒的財物怎麽吃進去的,怎麽給我吐出來。統統物歸原主,不能歸還的要照價賠償,並鄭重向其道歉。若是少還一件,你自己該知道會有什麽後果。記住以後你要是再敢狗仗人勢,給我知道了,定斬不饒!”


    郭表連連磕頭,頭上已血跡斑斑,道:“多謝明公不殺之恩,多謝明公不殺之恩,小的一定將搶來的東西物歸原主,以後不再巧取豪奪了。”


    曹操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快滾!”


    郭表雙手抱頭,蹭蹭蹭的跑出殿去,轉眼間便消失的無蹤無影。


    曹操望著門外,喃喃地道:“我一向執法嚴峻,這樣的人要是換在平時,怕早已身首異處了,知道我為什麽不殺他麽?”


    曹丕一臉茫然,搖了搖頭,道:“孩兒不知。”


    曹操向他望了一眼,道:“還不是因為你。”


    曹丕眼圈一紅,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道:“爹爹,孩兒知錯了。”


    曹操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頭,道:“你們這幾個兄弟之中,其實我最喜歡倉舒,實話和你說了吧,我原本打算將位子傳給他,隻可惜……”說到此兩行熱淚流了下來,濺濕衣襟。


    曹丕心中一凜,心道:“郭姬說的果然沒錯,好在他已經死了,不然我有大麻煩了。”


    曹操舉起袖子,擦了擦眼淚,道:“如今倉舒英年早逝,將來接替我這位子的人,就在你們幾個兄弟中選了,我對你們這個一向一視同仁,不偏不倚。你是長子更應該給諸位兄弟做個榜樣,可你……唉,太讓我失望了。”


    曹丕道:“郭姬之事我不該瞞著爹爹,隻不過她出身下賤,我怕爹爹不喜,是以幾次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來。”


    曹操笑了笑,道:“你自己喜歡就可以了,我又怎麽會因這事怪你?身份是個大問題,她不能做夫人,做姬妾還是可以嘛。”


    曹丕心道:“要是作姬妾我還求你做什麽,難道我自己還沒權決定?”


    曹操向他瞧了一眼,搖了搖頭,道:“你母親原來是做什麽的,你知道麽?”


    曹丕點了點頭,道:“母親原本是譙城中一所妓院裏的倡妓。”曹操點頭道:“她的身分豈不比郭姬更低?我當初要是嫌棄她的身分,也就沒有你了,如今她是我的夫人,富貴已極,誰又知道她以前是做什麽的?所以你找一個舞姬做姬妾,我又如何會怪你?”指著那地契道:“我之所以感到傷心失望,是因為你以權謀私,收了他人財物,居然連人命官司也敢替人遮掩。”


    曹丕急道:“我沒有!”


    曹操氣得手足冰冷,瞪了他一眼,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抵賴!”


    曹丕道:“我真的沒有,孩兒雖然不孝,但是非還分得清楚的,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孩兒就算再貪財,這錢也是不敢收的。王太醫確曾來找過孩兒,說隻要孩兒幫他瞞天過海,他便送孩兒一套宅邸,可孩兒覺得事情太重大,自己能力有限,無法擺平此事,便沒敢收,沒想到……沒想到……”


    曹操道:“沒想到什麽?”


    曹丕道:“沒想到郭表這家夥居然見財起意替我收了,這下我可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曹操道:“可他口口聲聲說那宅子是給你的。”


    曹丕道:“他含血噴人!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曹操道:“他誣陷你,連他的妹妹都要跟著遭殃,對他有什麽好處?”


    曹丕道:“這個……這個……”


    曹操道:“這事你今天要是不給我說清楚,你就別想回去了。”


    曹丕道:“這宅子的事孩兒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啊。”


    曹操額頭上青筋突起,道:“你再說一遍,你真的不知道?”


    曹丕道:“孩兒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曹操歎了一口氣,叫道:“來人啊,將這個忤逆子帶回他府裏去,令公明領五千軍馬四麵圍定,嚴加看守,無我命令不許任何人出入!”


    站在殿外的親兵轟然應是,擁了進來,兩名親兵走上前來,側身一讓,道:“公子請。”


    曹丕叫道:“爹爹明鑒,這事我真得沒有做過。”


    曹操一拂袖,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給我拉走,我再也不想見到這小子了。”


    一名親兵道:“公子別讓我們難做。”


    曹丕叫道:“爹爹!”


    曹操背轉身子,雙手負後,道:“拉走,拉走。”說這話時心灰意懶,顯是傷心失望到了極處。


    曹丕又叫道:“爹爹,你聽我說啊!”


    曹操頭也不回,向後揮了揮手。站在曹丕身旁的兩名親兵互視一眼,叫道:“得罪!”同時出手,架起曹丕向外便走。曹丕仍不停叫喊,喊聲越來越輕,漸漸聽不見了。


    曹操在書房中走來走去,心中思潮起伏,正出神間,忽聽一聲啼哭聲自門外響了進來,回頭一看,隻見卞夫人一麵哭,一麵走進殿來,道:“夫君為何將子恒關了起來。”


    曹操走上兩步,彎腰拾起那地契,遞給了她,道:“看看你兒子幹的好事!”


    卞夫人低頭一看,莫明其妙,道:“這地契又能說明什麽?”


    曹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卞夫人連連搖頭,道:“不可能,子恒不可能做這種事。”


    曹操道:“人證物證俱全,不容他狡辯。你生了四個兒子,要進孝道也不缺他一個,從今天起我們便當沒有這個兒子。”


    卞夫人心頭一酸,眼淚一點點滴下,哽咽道:“這麽說夫君打算不讓……不讓子恒出來了?”


    曹操點點頭,道:“讓他好好反醒反醒吧。”


    卞夫人心中大慟,淚如泉湧,大聲叫道:“我的兒啊!”頹然坐倒,雙手掩麵,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女人的拿手絕活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如此神功就連一向叱吒風雲的曹操也是抵敵不住,聽她哭得聲嘶力竭,淒淒慘慘,如群鬼夜號,隻覺天旋地轉,頭頂上金星亂冒,噗的一聲,一股白沫噴了出來,一揮手,剛要叫婢女將卞夫人拉將出去,忽見一近侍走了進來,向卞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曹操對站在卞夫人身後的四個婢女說道:“將夫人扶回房內好好休息。”


    卞夫人抬起頭來,問那近侍道:“有什麽事不能和我說麽?”


    曹操道:“婦人不得幹政,這裏沒你什麽事,你下去吧。”


    卞夫人也不理他,對那近侍說道:“是不是和子恒有關?”


    那近侍下意識的點了點頭,覺得不對勁,又搖了搖頭。曹操想要喝叱已是不及,氣得大眼瞪小眼,偏偏無可奈何。卞夫人道:“若是軍國重事,我理應回避,若是有關子恒之事,我這個做母親的難道也不能聽麽?”


    曹操歎了口氣,道:“有什麽事說吧。”


    那近侍道:“廷尉衙門來人報說王太醫吃打不過,已經招了。”


    曹操哦地一聲,道:“他都說了什麽了?”


    那近侍袖出一條白帛,雙手呈上,道:“供狀在此,請魏公過目。”


    曹操接過一看,寒眉向上一挺,臉上罩了一層嚴霜,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卞夫人走到他身旁,將頭湊了過去,仔細觀看,隻見上麵寫著王太醫供認如何逼死那趙姓女子,又如何求曹丕替他遮掩。曹丕是如何差人將屍體拋入漳水之中毀屍滅跡,之後又是如何逼迫於他,讓他在曹衝飲的藥中下毒,致使曹衝受驚過度,驚悸而死。


    卞夫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白布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要為曹丕辯護,也不知該如何辯起,隻得叫道:“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子恒不會這樣做,一定不會的。”


    曹操氣得雙手發顫,道:“我總覺得倉舒之死過於蹊蹺,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好兒子,真是個好兒子啊!”


    卞夫人呆若木雞,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曹操抖了抖那供狀,道:“王太醫供狀在此,還能有假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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