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扳起臉來,雙道冷電般的目光向台下射去,隻見說話之人是尚書崔琰。當初曹操初得翼州之時,聽聞崔琰甚有才學,不為袁紹所用,便辟為別駕從事。一日他從容對崔琰說道:“昨案戶籍,翼州可得三十萬眾,真是個大州啊!”崔琰正色道:“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同室操戈,翼州百姓方易子而食、暴骨原野。當此生靈塗炭之時未聞王師以仁義為先,存問風俗,救民塗炭。而校計甲兵,唯此為先,這豈是翼州士人所希望看到的?”曹操聞言臉上變色,跪拜受教,覺得此人直言敢諫,便破格提拔,讓他教導曹丕讀書,曹丕雖然很討厭這個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的正人君子,但礙著曹操的麵子,也不得不對其禮敬有加,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曹操見崔琰教導有方,便對其更加器重,短短數年時間,便官至尚書,實可謂是青雲直上。此時他正眉飛色舞,神情激昂,卻聽到這麽一句逆耳之言,不禁勃然大怒,向司馬懿瞧了一眼,使了個眼色。


    司馬懿道:“季珪之言差矣,魏公爵位可是皇自己下詔加封的,明公三讓不可得,這才不得已受之。怎能說是明公逼皇上封已為公?”


    崔琰淡淡一笑,道:“數百大臣連名上表勸進,皇上又怎能不答應,怎敢不答應?這不是威逼是什麽,區區三讓又豈能塞得住攸攸眾口?”


    曹操麵色鐵青,伸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拍,叫道:“崔琰!你……”


    崔琰向曹操瞧了一眼,麵色不改,正色道:“皇上雖然暗弱,終究是君。明公雖然英明,畢竟是臣,以臣逼君,豈不是造反?昔伊尹相太甲、周公輔成王二人皆盡忠為國,名揚千古。明公如此倒行逆施,乃董卓、王莽一流,如何能與伊、周比肩?還請明公勇於改過,還政於君,辭去封爵,退守臣位,盡忠竭智,以興漢室,則劉備、孫權可不戰自定。若是一意孤行,久之必有變故,還請明公三思。”


    曹操向來自比伊、周,聽崔琰竟將他與董卓、王莽相得並論,氣得咬牙切齒,牙關相擊,格格直響,伸手指著崔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司馬懿道:“季珪不得亂言!你自己也說皇上暗弱,如今便將政事交還於他,豈不要壞事?當年太甲暴虐不明,不遵先王法度,於是伊尹將他囚禁於桐宮,自已攝政當國,主理政事,天下太平。其後太甲悔過自責,伊尹這才將他放了出來。這段故事史有明文,千載之下論及輔政之臣首稱伊尹,次為周公,可見誰也不以他曾流放太甲為非。我想請問季珪,這又是為什麽?”


    崔琰心道:“仲達好厲害!”沉吟半晌,躊躇不答。曹操瞪了他一眼,問道:“季珪為何不回答?”崔琰硬著頭皮答道:“伊尹赤心為國,不忍江山社稷敗於太甲之手,有負商湯臨終囑托,這才不得已將他給廢了。可……”


    司馬懿知道他下麵要說什麽,搶先道:“照啊,如今皇上暗弱,在位期間天下分崩,百姓塗炭,皇上也流離失所,無處容身,若非明公赤心輔佐,怕早已凍死溝渠了,哪能有今日的風光?如今明公不是不打算將政事交由皇上打理,隻不過是怕他像太甲一樣,胡作非為,倒行逆施,致使高祖傳了四百年的江山毀於一旦。明公老誠謀國,這番苦心豈是你能想得到的?還不趕緊住口,退歸班部!”


    曹操緩緩地點了點頭,微笑不語。


    崔琰心中不服,道:“明公既欲效法伊尹,便當忠心輔佐,豈能急於爵祿,這樣做必將惹人物議。”


    司馬懿心道:“季珪啊季珪,你難道不知道荀文若的下場嗎?我這可是在救你,沒想到你不識好歹,竟一再頂撞於我,觸怒主公,真是自尋死路。”說道:“既要輔政,必正位號,不然名不正言不順,如何號令群下?如今明公功德巍巍,伊周莫及,不稱王何以號召天下,你們說是不是啊?”


    這幫文武能在曹操統治下混到現在,還沒有腦袋搬家,自然精通察言觀色之道。見曹操聽了崔琰之言時麵色不善,而聽了司馬懿的話之後便和顏悅色,哪還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忙應道:“仲達之言甚是,明公功德亙古以來無人可及,應當稱王以號召天下。”


    崔琰環顧四周,歎一口氣,道:“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諸君但知曲意奉迎,唯唯諾諾,不知規勸明公,致使明公一錯再錯,早晚必將有變!唉,時乎!時乎!會當有變,主公好自為之。”一賭氣也不行禮,轉身出殿。


    曹操氣得臉皮紫漲,霍地站起,一拂袖,轉入內堂。


    眾文武麵麵相覷,大小瞪著小眼,過了良久良久,方才散去。和崔琰交情較好之人,忙趕到他府上勸他別那麽死心眼,識時務者為俊傑,讓他趕緊認罪悔過,寫道勸進表遞將上去,遲則曹操有沒有變故尚不得而知,他的腦袋肯定是要先搬家的。崔琰聽了之後,將頭亂搖,如同撥浪鼓一般,言道頭可斷血可流,要他上勸進表那是萬萬不能。正當崔琰好友苦口婆心,費盡唇舌勸說時,崔琰的仇人們則乘機寫告狀信,落井下石,次日一早曹操案頭便堆滿了狀告崔琰的訴狀,上至殺人放火,下至偷小女孩的內褲,無所不包,當真是無惡不作,罄竹難書。曹操隨手翻了四五張訴狀,怒不可遏,伸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拍,道:“濫行匹夫,表麵上道貌岸然,實則一肚子男盜女娼,似這樣無恥的人,還敢來規勸我。來人啊,把這個家夥關起來,好好拷問,將這些罪狀一條條的都給我落實清楚。”


    崔琰立身甚正,朝野瞻望,連監獄的獄卒都知道這些罪狀不過是捕風捉影,子虛烏有。可這是曹操的命令,誰敢違抗?將他綁起來,便是一頓皮鞭下去,直打得他皮開肉裂,血肉模糊,不多時便即人事不知。廷尉田豫與他有些交情,不忍見他受苦,悄悄送來帛筆,讓他趕緊寫道認罪書,勸進表上去,為時還不算太晚。可崔琰兩隻大眼瞪得溜圓,不住口的罵曹操欺君罔上,早晚不得好死。在場獄卒都聽見了,廷尉不敢隱瞞,隻得一五一十的告知曹操。曹操氣塞胸臆,當即便令田豫於獄中杖殺崔琰,隻作是受刑不過,拖回去給他家人安葬。田豫雖同情崔琰,但君命還可違,曹操之命那是萬萬不可違,稍有徇私,自己的下場隻有比崔琰更慘。回到衙門之後,當即來到獄中,令人做了一頓豐盛可口的飯菜,讓崔琰享用。之後便喝令獄卒將其亂棍打死。獄卒轟然應諾,掄起大棍便打,一兩百杖之後,崔琰啊地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氣絕身亡。其時正值隆冬,原本睛空如洗,豔陽高照。忽地北風大作,朵朵烏雲飄過,遮住了太陽,顯是連太陽公公都不忍看到忠臣慘亡。過不多時彤雲越聚越厚,鵝毛大雪撲簌簌的飄將下來。


    崔琰慘死獄中之事,朝野上下一時傳遍,眾文武無不股栗,不待曹操暗示,便紛紛上表勸進。建安十四年冬十一月,群臣表奏獻帝,頌魏公曹操功德,極天際地,伊、周莫及,宜進爵為王。其時獻帝好比提線木偶一般,如何行動自己說了不算,全憑他人操控。繩子一動,要抬手就抬手,要抬腳就抬腳,就算要自己伸手在臉頰上狠狠來上一下,那也隻能照做,沒有一點辦法,誰叫控製自己的繩子在別人手裏攥著呢?他對這種事情早已麻木不仁了,目無表情的向案上那堆積如山的表章瞧了一眼,問道:“這些都是群臣請朕封曹公為王的表章?”


    內監點了點頭,獻帝歎了口氣,哦了一聲,道:“知道了。”站起身來,轉向內堂。次日早朝,獻帝便令華歆草詔,冊立曹操為魏王。


    這日鄴城曹丕府中,曹丕將郭姬叫到跟前,長眉一軒,道:“皇上已下詔冊立爹爹為王了,爹爹上表推辭。我看這和封公時一樣,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當爹爹第三次上表推辭不果後,便要拜命受爵了。爹爹一當上魏王,可就要立世子了,你可要幫我想想辦法,盡快除掉子建。”


    郭姬笑道:“嗬嗬,除了倉舒還不知足,還要除子建,你的心當真是壞透了。”伸指在他的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


    曹丕嘿嘿一笑,道:“隻要誰擋在我前麵,我就要除掉誰,不然我怎能當上皇帝?我當不成皇帝,又怎能立你為後?”


    郭姬歎了口氣,道:“這種手段實在太過陰毒,這樣當上皇後,這一生我都會心中不安的。”


    曹丕道:“知道你心地善良,可現在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儲位之爭雖說不像戰場上那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但其中奇謀詭計層出不窮,稍一不慎,死無葬身之地。各方為了繼承王位那可是無所不用其極,爭鬥較量雖說沒有戰場上驚心動魄,卻也險象環生。如今我與子建誓不兩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忍心看著我身首異處麽?”


    郭姬沉吟良久,一咬牙道:“為了你,便是大損陰德也說不得了。”


    曹丕道:“上次我們除倉舒之時,便早已埋好伏筆,現在隻是如何發動的問題的。這事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出麵的,讓子建的家人出麵也似乎不妥,不知你有沒有什麽主意?”


    郭姬道:“現在就是如何將下毒之事揭發出來而已,此事關係太過重大,萬一弄過了火,極容易畫蛇添足。欲蓋彌彰,反而露出破綻。”


    曹丕道:“嗯,現在爹爹認定是厲鬼作祟,倉舒死後還請了道士作了好幾日的法事,消災去禍,我們空口白牙的說是子建下毒害人,爹爹一定不信。”


    郭姬道:“這事我也想好幾天了,也想不到一個萬全之策。”


    曹丕焦急地道:“可如今已時日不多了,爹爹一當魏王便要立世子了。”


    郭姬道:“最近隻要魏公出征在外,便由你處理政事,而子建終日談佛論道,不理世事,怎麽還能和你爭?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放過他吧,萬一不慎,偷雞不成還食把米,那可就劃不來了。”


    曹丕沉吟片刻,道:“話雖這麽說,可是爹爹心裏要選誰當世子,誰也不知道,我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沒有把握的事情上,子建不除,我總是寢食難安。”


    郭姬道:“嗯,那我再好好想想,看看有什麽疏漏,別到時出了破綻,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說著便望著院外的院外不斷飄下的雪花,沉吟不語,過了良久良久,忽道:“完全不出問題看來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們若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也可說是萬無一失。”


    曹丕雙眸一亮,道:“成者王侯敗者賊!此事成了我便龍登九五,以天無極,不成大不了把命交到子建手裏,又什麽好說的?你不要有所顧慮,放心大膽的說出來便是。”


    郭姬伸嘴在他耳邊悄聲道:“可如此如此。”


    曹丕一麵聽,一麵緩緩地點頭。


    十餘日後,曹操寫了第三道推辭表章,差人送往許都,跟著便集眾文武議事,正商議間,忽見一近侍進殿,道:“鄴郡太守溫恢有要事要求見魏公。”


    曹操道:“哦,既如此,宣他進殿。”


    那近侍道:“溫恢言道有機密大事,須單獨麵前魏公。”


    曹操長眉一軒,道:“什麽事這麽神秘?”一揮手,道:“好吧,今天就到這裏吧。”


    眾文武本就不耐煩,卻有苦不敢言,聞言如獲大赦,行了一禮,四散而逃。


    過不多時,溫恢進殿,曹操揮退左右,道:“有什麽事說吧。”


    溫恢道:“漳河下遊發現一具無名屍骸,已腐爛不堪,僅剩白骨,初步辯認是個女子……”


    曹操頗不耐煩,道:“雖說是人命大案,但這是什麽地方?這裏是商議國家大事的地方,一個主意動則關係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相比之下一條性命又何足為重?還不快退下,以後少拿這種事來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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