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君一直很努力的做可以默然麵對死亡的人, 就象大多數“本土人”一樣, 畢竟在這個戰亂的年代,死亡太平常了,何況她有身在江湖。可是要完全做到有些難, 就好象第一次殺人後,她三天都沒有睡著覺。那是葉輕逼她不得不殺的, 她也不怪他,他的確是在教她怎麽活下去, 在這個法則是恃強淩弱, 命如草賤的時代。但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


    她很難說對於李純佑是一種什麽感情,為什麽來的西夏?因為他有一副和父親一樣的麵容?因為他是自己這副皮囊的父親?因為葉輕?還是因為他已然奄奄一息?很難說哪個理由更多一些。


    可不管是什麽理由,梁子君都沒有辦法淡然的看著他被人手刃於前!他本來就要死了!一個已然皮包骨的老人!為何不能讓他好好的走完最後一程?


    其實來人也對這個快死的西夏王沒什麽大的興趣, 他們最大的初衷是要抓住儲君李德, 所以他們派了最厲害的人去攻擊梁子君,當然, 順便能抓住李純佑也不錯。中策是抓不了儲君, 便殺了。最糟的是殺也沒殺掉,那便隻有劫持李純佑了,雖然他快死了,但隻要還沒死,他便是西夏王。


    這群人裏唯一的蒙古人拿出一張降表, 朗聲讀了起來,在西夏國隻有王親才能站上來的祭壇之頂。


    那人最後對李純佑和所有的人說道:“大汗說隻要投降,打開城門, 饒你們不死。”


    葉輕說:“好!”


    梁子君說:“好!”


    眾臣默然,西夏早已如殘燭一般,他們又如何不知!


    那個蒙古人將降表遞給梁子君,梁子君毫不猶豫的便接了。因為她知道這些人總要把李純佑帶到一個地方去等著他們把降令傳下去。雖然許久沒動過手了,但是她相信就憑她和葉輕,隻要刀子一離開李純佑的脖子,就算是這李純佑被關到成吉思汗的金帳裏,他們也是偷得出來的。隻要救出李純佑,什麽降表又是如何不能從長計議!


    除了葉輕和黃藥師以外,沒人知道梁子君在想什麽,在她接過降表的那一刻,眾臣皆是一聲歎息,而武將則有的直接將刀丟到了地上。


    這些人的目光如刀子一樣在割著梁子君,她握著黃藥師的手有些虛弱,冒著汗,可是回握卻是有力的,一切或許都不可怕。


    而這時,李純佑說話了。他看著那個據說是自己兒子丈夫的男人,問:“他的傷重麽?”


    黃藥師的聲音很冷淡,他說:“無大礙。”


    李純佑聽到這個笑了笑,然後對梁子君說:“德兒,我還沒死,我才是西夏王,把降表給我。”


    梁子君聽了怔怔的,一時不知道李純佑想做什麽。不過那個蒙古人似乎也覺得李純佑這話說的不錯。於是梁子君還是拿著降表往前,但在半路上時,裘千仞卻把降表接了過去,轉手塞到李純佑垂下的手裏。李純佑似乎用了他全身的力氣才把那張降表捏在手裏沒有掉,他的脖子上還架著三把刀,這個時候誰都不會掉以輕心。


    李純佑將目光轉向葉輕,他微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葉輕便將臉上的麵具拿了下來。那些人在看見葉輕的臉時稍微有些失神,但轉頭蒙古人便開始招呼人架著李純佑轉移。


    那些人很警惕,他們三人先退,三人在後,那個蒙古人在被刀架的李純佑邊上,在中間的位置慢慢的後退。李純佑的眼睛始終看著葉輕,葉輕立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現在他動不得。


    而就在李純佑被拖著下台階,快要看不到的時候,右手忽然高高的揚起,然後落下,眾人隻見得眼前金光一閃……


    梁子君恍惚間還不知是何事,隻聽葉輕一聲帶著哭腔的“純佑!”眼前紅影一過,黃藥師帶著她縱身落地的時候便見那李純佑黑袍的衣襟處插著一個黃金的箭頭,血不斷的洶湧而出。


    “殺!!!”葉輕的哭泣的嘶吼破了音。


    事實上,哪怕他不喊,四周早已是殺成一團,王上為祭壇被縛,後被迫降國自刎,這個屈辱是哪個臣子都不能容忍的,哪怕如今國已不國,君已亡,臣何謂!


    葉輕手在那金色的箭頭邊上顫抖,這個箭頭乃先王所賜,當年的西夏上下皆知太子李純佑善騎射。這些年來,李純佑身體原因已經許多年沒有去過狩獵場,隻是習慣把箭頭拿在手裏把玩。沒想到的是他竟然用這個了結自己。


    李純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治國無方,我來當這個亡國之君。”甚至沒有等到那個蒙古人被押到他的身前,便去了。


    梁子君以為葉輕會把那個蒙古人給殺了,可葉輕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隻是抱起李純佑,在跪下的眾臣中縱身一躍,走了。


    再後來,梁子君便不知了,她隻看見大片的血從口中噴出。


    果然女的登基會遭天譴麽?她還沒登基,隻是在祭天罷了,立時亡君又亡國?這是梁子君最後的想法。


    等到梁子君再醒的時候已然是夜裏,黃藥師正抵著她的背療傷。


    梁子君睜開眼,正好看見藍色的帳子上竟然有個洞,想著在來的路上,黃藥師說西夏這地方窮的很,許是無什麽好的客棧。看來果真是這樣的。


    “我可以轉個身麽?”


    於是梁子君被轉個身麵對著另外一麵的帳子,黃藥師依舊在她的背後。


    “……藥師!”梁子君無奈了,這轉與沒轉有什麽區別?!


    黃藥師道:“還有半個時辰便好了。”


    “我傷得重麽?”


    “不重。”


    “吐了兩次血還不重?”


    “後麵那次隻是氣極攻心。”


    “我終是不如那妖孽,他在你手上屢屢逃脫,我卻被一個裘千仞都沒躲過。”


    “我若是偷襲下狠手,隻怕那老妖怪下輩子都活得比蓉兒長。”


    “這是在哪裏?”


    “克夷門城內的客棧。”


    克夷門是中興府外要隘,李純佑不在了,葉輕走了,他們的確是沒有理由再留在中興府。隻是梁子君想到李純佑之死,心裏終是鬱結。


    黃藥師冷笑道:“李安全將那蒙古人殺了,撕了降表,此時應是在準備登基了。”


    哪怕是一個將亡之國的王位總還是有人稀罕的,李純佑接了降表便是不想這千古的罵名給了梁子君,可有人寧願背這個罵名也要坐上那把金椅。當然,梁子君寧願相信李安全這般確實隻因西夏社稷,但是到了這個時候為了什麽原也沒什麽要緊的。


    “若非你,今日我指不準便死了。”


    “我在那裏,怎會讓你死了!”


    梁子君沉默了許久,後調侃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這個父王福薄,又這苦寒之地呆得膩了,便索性一膝蓋下去,把他那僅剩的一點福氣給折了,他這一死,你正好帶著我遠走高飛。”


    黃藥師聽了卻是大笑,道:“這般也可說的。”


    這半個時辰讓梁子君覺得有三個時辰那麽久,等到黃藥師的手掌終於放下的時候,梁子君回頭緊緊的抱住了他,眼淚流了下來。


    “以後我們再也不要來西夏了。”


    以後恐怕也沒有西夏了。


    再後來晚些時候,小九送了些小菜與米飯來,黃藥師端著碗在床邊上坐下,夾了一口菜送到梁子君的嘴邊上。梁子君好笑的一把將碗和筷子都奪了去,說道:“我又不是殘廢了,還讓人喂飯了不成!”


    黃藥師倒也不說什麽,隻是將桌子索性搬到床邊上,自己也拿了一碗飯,吃了起來。然後聽著梁子君說:“如今我想來沒遇著你之前連個風寒都沒害過,可遇著你了,便又是台風,又是落水,後又走火人魔,還出水痘!如今又吐血!真是慘的很!”


    他嘴上倒也沒停,許是也餓了,隻是說:“按你這樣說,倒都是我的錯?”


    這話說的梁子君哪裏敢接,馬上說道:“哪能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遇到你後,我這如青鬆般的身板似是忽然變得金貴了許多。”


    “青鬆?”黃藥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自家小續弦,低頭繼續吃飯,說道:“能自己吃飯,還有十多萬的家私,不算貴。”


    “我們明天便回嘉興?”


    “不想回去?”


    “回!我叫趙硯蓋的澡堂子許是已經蓋好了。”


    “澡堂子?回去再拆了它?”


    “……上次是你拆的。”


    “你鬆了牆基。”


    “你掀了屋頂。”


    “沒頂也無妨。”


    “沒牆也無妨。”


    ……


    隻是這二人終也沒能馬上回嘉興,第三日,就在他們快要出了西夏的時候,小三的人來報,葉輕刺殺蒙古大將木華黎未遂,被殺,屍體掛在沙洲城門之上。


    兩日後的夜裏,沙洲城門上懸掛的紅衣刺客被偷走了。


    三個月後的又一個夜裏,是木華黎到死都沒有辦法忘記的。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在斡羅孩城最高的哨塔上,腳下有幾個哨兵,一動不動的躺著,也不知是死是活,邊上有兩個長相極為醜陋的人,那兩張臉比死人還要可怖,他們麵對麵的坐著在刨核桃。他們的左手邊各有一堆核桃,右手邊各有一堆核桃皮,而區別在於著青衫那個男子右手邊的核桃皮幾乎都是碎如米,就象用石磨磨出來的一樣。而著紅衫那個女子右手邊的核桃皮都是完整的兩半,就好象是用刀切開的一樣,但是他們麵前的核桃肉都是好好的一個個,堆得有近一尺高,如山一樣,就像是一個個死人的頭顱。


    木華黎從哨塔往下麵的城裏看了看,城裏靜寂得如死了一般。這不正常,假如他被縛,他的副手一定會搜城,城裏也會有大的動靜,可是如今什麽都沒有,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副手也已經死了。可其他人呢?難道都死了嗎?木華黎一直在等著他們說話,可是那兩個人就好象沒有看見他一樣,依舊是不停的刨著核桃。他這輩子都沒有遇到過這樣奇怪的事。


    最後,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木華黎有些沉不住氣的時候,那個紅衫女子說話了,她說:“大將軍不要急,等我們把這些個核桃刨完了就可以決定到底你怎麽死。”


    木華黎聽了大驚,接著便聽那青衫男子冷哼了一聲,說:“從開始你便輸了。”


    那紅衫女子的臉皮僵硬的扯動了一下,聽聲音似乎是在笑,可以那張笑臉卻是比鬼還要駭人,她說:“這個可說不好,做人還是不要太自負來的好。”


    那青衫男子有要說什麽,可是木華黎搶先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我?”那青衫的男子顯然不喜歡人打斷他說話,他看了木華黎一眼,那眼神如刀子一般。


    “我們……?”那紅衫女子想了想,然後說:“我二人乃江湖第一閑伉儷,閑著沒事了就抓個人回來,然後比賽刨核桃,贏了的人可以決定該怎麽殺了抓回來的那個人。今天你運氣不錯,被我們瞧上了。”


    她這話說的好象木華黎占了一個大便宜,那青衫男子聽了是大笑,道:“好個閑伉儷!”而木華黎一時毛孔悚然!他往下去的樓梯處不動聲色的移動,卻發現下去的樓梯早已被砸壞了。


    十丈之高的哨塔,卻沒有樓梯!而哨塔之內一目了然,無任何繩索之類可以攀爬之物。


    木華黎回到他醒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道:“我與二位英雄可有何冤仇?”


    那紅衫女子道:“三個月前,沙洲那個被你殺了的紅衫男子也是被我們瞧上的,你知道他很漂亮,肉割起來會很有意思,可是他卻被你殺了。”


    木華黎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為這個,他說道:“我可以尋五百最好看的男子,隨你們處置。”


    而紅衫女子聽到他的話又笑了,說道:“你要尋一個和他一樣漂亮的隻怕都難,何況是五百個!”可說完,她又不笑了,說:“算了,我也不逗你,那人本來就是要死的,死在誰的手上有無何區別,我也不想殺了你,就是請你來看了戲法。”


    木華黎忽然看到一個竹管丟到了他麵前的地上,他甚至沒有看清楚這個竹管是誰丟過來的,那兩個人還是沒有停的在刨核桃。他有些傻的看了看上麵,確定梁上並沒有人。


    紅衫女子說:“把這個點上戲法就開始了。”


    木華黎揀起那個竹管,這是一個煙火,可以作為出兵的信號,他警惕的問道:“什麽戲法?”


    青衫男子道:“多些廢話便殺了你!”


    紅衫女子又嗬嗬的笑了,她說:“你還是趕緊點了,他的脾氣不好得很,也沒什麽耐心。”


    木華黎拿著竹管又往下看了看,這個哨塔可以看到城裏城外很遠,雖然是夜裏,但他確定周圍沒有伏兵,於是他借著邊上的油燈,將竹管點著了,一簇紅色的火焰一飛衝天。


    火焰飛出後,紅衫女子說:“那妖孽定會喜歡這樣的顏色。”青衫男子未說話,二人刨核桃的比賽還沒有完。


    哨塔裏又隻有哢嚓哢嚓,核桃皮碎掉的聲音,月光灑在斡羅孩城裏,好象今夜和別的一個夜晚沒有任何區別。隻是在十個核桃又被刨開後,斡羅孩城便不一樣了,它絢爛得讓木華黎幾乎睜不開眼。


    第一聲轟鳴是在城南,那裏是城內最大的兵營,而幾乎同時,第二聲響起,在城北,也是兵營。隨後是糧倉,馬廄,兵器庫,最後是木華黎目前住的,原西夏城守住的府邸。糧倉那裏所用的火藥顯然與其他的地方不一樣,那裏的火勢熊熊,映紅了半個斡羅孩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睡得更熟的士兵終於醒了,他們的慘叫震耳欲聾。


    木華黎的全身在發涼,他看著那兩個依舊是刨核桃的人,如同看著兩個魔鬼。他拔出刀往兩個人砍去,卻隻覺得腿彎一麻,跪到了地上。


    他又站了起來,他說:“長生天會懲罰你們的!”


    紅衫女子這時終於刨完了所有的核桃,她站起來,聲音輕而慢,她說:“你難道不覺得這是長生天對你們的懲罰麽?”


    木華黎一生征戰沙場,殺人無數,少有驚駭之時,如今他終是有了一絲恐懼,他聽見那個紅衫女子道:“趕盡殺絕,必遭天譴!”


    話已至此,兩人從哨塔上一躍而下,幾個起落,消失在了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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