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高家是這個世間最有名的家族。


    高家的爹娘皆已過世,隻餘留五個兄弟。這五個兄弟皆十分出名,世人皆知這五個兄弟各有長才,也獨霸其專長的一方;但是聽過高家的人,也必定知道高家還有一個身份奇特的人。


    這個人不是高家的兄弟,他不姓高,他姓黑,叫黑影。


    他常常隨侍著高家老大,照理說應該是高家的仆人,但是若被高家的兄弟聽到你散布黑影是高家的仆人這樣的消息,他們絕對會大動肝火,而且每個人都會不惜一切的找你拚命。


    高家老大魔魅危險,可能在你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他就弄得你身敗名裂,讓你連自己是怎麽中計的都不知道,隻能無語問蒼天。


    而高家老二身兼武林盟主與商業界龍頭老大,他極有可能使你變成乞丐,又讓你連飯也要不到,隻能在路邊窮困一生,以示他對你胡言亂語的處罰。


    高家老三為人最為平和,他會親自登門拜訪,向你曉以大義,若是你還不聽勸,他隻好毫不客氣的得罪你了。


    高家老四吃喝玩樂樣樣都行,生來又是眼高於頂,他可不會那麽客氣了,沒搞得你家雞犬不寧誓不罷休;再加上他對女人很有一套,他一定會煽動你家所有的女人對付你。年齡大的祖奶奶每日請出家法,罵你是不肖子孫;和你年紀差不多的妻子,每日罰你跪算盤;就連家中比你卑微的女婢都會在你的茶中加料;更別說你家女兒每日給你幾個白眼了。這種精神折磨,誰受得了?高家老五性格最是衝動,又擁有一身的怪力,他若是沒打爛你的家,就算是給足你麵子了。就因為高家的五個兄弟都這麽出名,大家都明白他們不好惹,是以大家也知道黑影這個人在高家兄弟心目中的地位了。所以大家在提及高家的人時,一定會加上一句—高家的那個人。


    但是黑影並不是怯懦到需要高家保護。他是個不大愛出風頭的人,也是個盡量不使自己出風頭的人,仿佛要把所有的榮耀都留給高家的人似的。


    所以縱然他的武功極佳,長相又十分的俊魅,明明可以在武林中闖出一番事業,但是他偏偏願意屈居於高家兄弟的聲名之下,也甘願隨侍著高家的人。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隻有高家的人知道,他是一心想要彌補他爹親在十多年前對高家所犯的過錯;縱然高家每個兄弟皆不在意,認為生死有命,不該怪到黑影的身上;但對黑影而言,他可是在幼年時親眼目睹自己的爹親在發狂之下,害得高家父母慘死,又連累了高家最小的六弟摔下山崖,生死不明了十多年。


    自此之後,他的性格就變得十分沉穩,也不多話,就連臉上的表情也在這段冷暗的記憶裏漸漸的隱沒,變得沒有表情,表情對他而言似乎也變成了一種奢侈。


    “客倌,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找誰都沒用,不是我們不願意,銀子是誰都不會嫌多的,我也很想賺這筆銀子啊!”說話的人連連搖頭,還附加上幾句話:“這是天公不作美,大爺,你還是放棄吧!”


    黑影微微皺起了眉頭,他的表情,令人不知他真正的情緒。他聲音平穩的問:“真的沒有辦法嗎?”


    商人再度拍腳搖頭,“大爺,在這方圓百裏之內,每匹馬都得了要命的傳染病,別說是一匹健壯的馬,就連一匹小馬也找不到。”


    黑影低下頭,似乎又在思考,他一心想要趕緊往南到苗疆,想不到卻遇到這種事。他再度詢問:“這附近有沒有地方可以調到馬的?”


    商人見他這麽堅持,似乎也在替他想辦法。他想了一會兒,最後才道:“大爺,我看你這麽急,一定是有要事;那這樣好了,我盡量幫你調馬,你十天後再來找我,看我有沒有調到馬。”“十天?要這麽久嗎?”


    商人苦笑了一下,拍著自己的腳,“已經算很快的了。大爺,你要是找得到調馬比我快的,那我就不收你銀子;不過若是真這麽快的調到馬,銀子要加三倍收。你肯嗎?大爺。”


    “銀子不是問題。”


    聽到這麽爽快的話,調馬的商人似乎很滿意。“那你就在這裏待個幾天,我保證絕對讓你滿意。”


    黑影微微的點頭。才要掉頭走,卻忽然想到他未曾來過這個地方,對這個地方完全不熟,不知要在哪裏落腳,而商人一定比他熟這裏的店。他轉向商人,詢問道:“我初次來到這裏,不知要在哪裏落腳?”


    他還沒說完,商人就知道他要問什麽。商人笑道:“我們這裏地方小,也沒有什麽客棧,不過孫大娘那兒有給人住的地方,還挺熱鬧的。你往右走,過了兩條巷子就可看到一間叫春來的店;若是沒看到,那也不要緊,孫大娘那兒很多人知曉的,你隨便問,就會有人告訴你了。”


    “多謝了。”


    黑影走過了兩條巷子,果然看到了一間招牌上寫著春來的店。他看店內有些漆黑,不曉得裏麵幹不幹淨;正這麽想的時候,有個徐娘半老的女人走了出來。


    那女人看到他在門口,招呼道:“這位客倌,進來坐。”


    那女人的體態還算有些風韻,看起來有些嫵媚。黑影沉沉問道:“我是來這裏住個幾夜的,不知道還有沒有房間?”


    孫大娘笑道:“有,當然有,客倌裏麵請。”


    黑影走了進去,發現裏麵還算幹淨,這讓黑影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他其實挺愛幹淨,若是住的地方太過髒亂,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所幸這地方外麵看起來雖然漆黑,裏麵卻是難得的幹淨。


    他看裏麵擺了幾張桌椅,說像客棧又不像客棧,說不像客棧卻又有幾分的像,看不出應是做什麽買賣的。


    “大爺,你要住幾天?”


    黑影回答:“我要在這裏住個十天,給我幹淨的房間。”


    “好,沒問題。客倌,住宿的費用是二兩銀子,若是你還想要其他的服務,我們要另外收費用的。”


    黑影以為她是指吃食,他點點頭:“這是當然。”


    他走進房間,房間裏還真的滿幹淨的。


    連日來趕路南下,他真的有些累了,所以他躺在床上就睡著了,還睡得十分的舒服;等睡醒,他覺得餓了,便下樓去尋吃的東西。


    樓下鶯鶯燕燕、人聲嘈雜,有些客人的舉動也不是那麽的足以入眼。黑影愣了一下,才明白這間店的本業是妓院。


    他一下樓,孫大娘就眼尖的看到他,迎了上來,笑道:“客倌,你餓了嗎?你點個菜,我馬上叫人送上來。”


    黑影不愛沾惹女色、也愛靜,要他住在這種地方,實在不是他所能忍受的。


    他皺起了眉頭,就要出去,想不到孫大娘卻靠得更近。


    雖然孫大娘年紀已有三、四十,但是她風韻猶存,再加上她靠得這麽近,香軟的味道已經熏得黑影眉頭皺得更緊。


    黑影一身黑衣,應該很少人會穿這種顏色的衣服,但是他長相俊魅、眉眼細長,雖然表情略微嚴肅,但是反而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所以黑衣穿在他的身上,更顯出他的偉岸氣質,以至於他一下樓,樓下的所有眼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他皺眉的表情帶些令人畏懼的冷氣,孫大娘是做生意的人,自然也懂察言觀色,她馬上就知道這位黑衣人隻是要住宿,不是來尋芳的。


    她臉色一變,低笑道:“大爺,我們這裏是吵了些,你若是不想要姑娘,我們的姑娘是不敢來煩擾你的,你盡管放心吧!況且這裏隻有我們這兒有住的地方,倘若你要到別的城鎮去住,我也不反對;但是我們這裏是這附近最好、最幹淨的地方,別的地方是比不上的。”


    黑影常常隨著高家老大出外,自然也明白她說的沒有錯。實際上,客棧也很少有像這裏這麽幹淨的;況且,他隻是要在這裏住個幾日而已,就稍稍忍下吧!


    他心裏這麽一想,眉也斂下,低語道:“我愛靜,給我安靜的地方,再上些菜來。”


    “是、是,馬上來,順便幫客倌你換個更安靜的房間。”


    孫大娘前蹲後踞,對黑影十分客氣;但是她對小廝就沒那麽客氣了,隻見她回頭大吼:“給我快一點,是沒給你飯吃嗎?還是少了你哪一頓?做事慢吞吞的。快一點,帶這位爺到雅座去。”


    後麵走來一個身形矮小的孩子,他拿著抹布,隻是低著頭。


    孫大娘做的是賣笑的生意,當然是要笑臉迎人。她一見這個孩子沉著臉,滿肚子火都起來了,遂罵道:“你這個死人,看到你這個德行,誰還吃得下飯?給我把頭抬起來。”


    蕭蕭聽到孫大娘大罵,他就越加害怕的低著頭;孫大娘見了,氣到心頭,一巴掌就要揮出去。


    這個孩子看起來年紀不大,也不該被打。黑影見她要出手打這個孩子,他冷冷道:“我肚子餓了,你還要不要做生意?”


    孫大娘因為黑影的話,忍住了氣,沒有打蕭蕭。她急道:“是,我叫這小子馬上帶你過去。”孫大娘隱忍著怒火,叫道:“還不趕快幫爺帶路。”


    蕭蕭抬起頭來看著幫他的黑影。就因為他這麽一抬頭,店裏的人忽然全都噤聲,注視著蕭蕭。


    蕭蕭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的,臉上就像擰得出水一樣;他眼睛黑白分明、透著靈氣,比孫大娘最紅牌的姑娘還要美上好幾倍,怎麽不教尋歡的客人,每個都盯著他目不轉睛,眼裏的欲望轉熾,全場都驚豔於他的麗色。


    而蕭蕭見眾人皆注意他,而且注意他的眼光還帶著些邪氣,他有些顫抖又急忙把臉低下來,顯然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他小聲的對黑影說:“大爺,請跟我來,我幫你帶路。”


    黑影連看也沒看蕭蕭一眼,就讓他帶路。


    倒是有人對孫大娘建議道:“瞧這個孩子,長得這麽好看,你還愁沒生意上門嗎?”


    孫大娘罵道:“你別開我玩笑了,這個掃把星是個男的,我買了他回來幫我做事情,他卻笨手笨腳的,什麽事都學不會,人又長得瘦瘦小小的,連根柴也劈不動;而且他不知是帶著什麽黴運,從他來的那一天,我這裏的生意越來越清淡不說,連進來的姑娘貨色也越來越差。全部都是他帶來的穢氣,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要買他,我千謝萬謝、半買半相送都還來不及呢!”


    別人低應了一聲,顯然不把那些話放在心上,又把眼光朝向蕭蕭,畢竟難得看到這麽可愛嬌俏的人。


    蕭蕭不敢注視別人的眼光,他忙著擦桌子,讓黑影坐下。


    黑影坐下後,就點了幾樣菜,連眼角餘光也沒向蕭蕭瞥去,好像對他的美麗一點也沒在意。蕭蕭可能第一次遇到這種連看也沒看他的客人,他震驚之餘,反而偷偷的看了黑影幾眼,才發覺黑影長得相當的帥氣好看,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奇特味道,看起來就跟一般人很不一樣。他眼裏起了些波光,有些結巴的想跟黑影攀談:“大爺,你……從哪裏來的?”


    “蘇州。”


    黑影的回答不冷不熱,蕭蕭從小生活封閉,都在做些雜事,不知道蘇州在哪裏。他緊接著黑影的話,“蘇州離這裏很遠嗎?”


    “不近倒是真的。”


    蕭蕭吞了口口水,顯然不知要怎麽接話下去。他流了些汗,用袖子擦了擦汗水,一張臉漲紅著。他不擅跟人說話,說到後來,結巴得更厲害:“大爺,你要……在這裏……住幾天?”


    “十天。”黑影的回話越來越短,顯然是不想再回答問題。


    蕭蕭看他一臉的嚴肅,他汗流了滿臉,恰巧孫大娘在叫他,他抹著汗水,低聲道:“等會兒菜就送上來了,大爺,你稍候。”


    不久飯菜就送來了,黑影吃完了飯,便要上樓休息,孫大娘已經幫他換了一間最靜的房間;他住的雖然是僻靜的房間,但這間店本來就是妓院,一些難聽的淫聲穢語自然會傳進他耳朵裏。但是他的心靜,加上對感情的事看得十分淡,自小學武,功力也不淺,這些言語聽久了,竟不能迷亂他的心神,他的心反而更加清明。


    門被推開的時候,他的眼神快速的移向門口。


    蕭蕭怯生生的走了進來,低語:“大娘問爺,有沒有少什麽?”大概是問他要不要叫姑娘。見黑影搖了搖頭,蕭蕭便提著大水壺幫黑影桌上的水壺加水,黑影則閉目養神。


    正當蕭蕭要走出去的時候,黑影淡淡道:“小哥,幫我送些熱水過來。”


    蕭蕭忽然停住了動作,他看了看黑影,渾身不自在的小聲問道:“爺,你覺得我……我長得怎麽樣?”


    黑影張開了眼,看著蕭蕭,他不解的回答道:“你長得不怎麽樣。”


    事實上,蕭蕭長得相當的好看可愛,比一些漂亮姑娘還要美,而且他額前短發蓋住他的窄額,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起來越加的動人心魄;他若是笑起來,絕對又會好看幾百萬倍。他的姿色算是上等了,假使他是女的,孫大娘恐怕早已教他接客,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蕭蕭聽到黑影這麽淡漠的說法,他忽然把水壺丟下,衝到黑影的麵前,兩隻眼睛像要流出眼淚一樣的濕潤,“爺,求求你帶我走好不好?求求你帶我走,我會很乖、很聽話的,我什麽雜事都肯做。”


    蕭蕭說到後來,語無倫次的啼哭了起來。


    黑影莫名其妙的看著蕭蕭。他自小時遭遇變故後,便不再流淚,感情漸漸的變冷,就連表情也很少了,縱然別人再怎麽悲傷,也很少能動搖他的心誌。因為他知道惟有如此,才不會犯下他父親所犯下的錯,所以他不愛沾惹女色,也很少有感情的波動,隻因為他不想,也不要。


    所以要他對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人心生同情,他是做不到的。他不是虛偽,隻是情感極淡,雖然說出來的話都是出自真心,不像他人帶著矯飾,但是其話語往往都是冰冷無比的。


    他冷冷道:“我有事在身,不可能帶你走;再說,我寄居在別人的家裏,更不可能帶著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回到高家。”


    蕭蕭流下淚水,好像也覺得自己的作法很奇怪,更知道不相識的人不可能會無緣無故的帶他走,自己隻不過是在空想。


    他擦了擦淚水,但是越是想要忍住自己的淚水,就越是忍不住;他後來幹脆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到極慘的時候,他跪倒在床前,哭得喘不過氣來。


    他哭得幾乎要斷氣,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任是多麽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忍不住心軟,但是黑影卻很冷漠的等他哭完。


    蕭蕭哭了好一會兒,終於不哭了,又抽抽噎噎的求道:“爺,求求你不要跟大娘說我剛才說的話,要不然我會被打死的。”


    黑影本來就不愛管他人閑事,就算蕭蕭要他去傳播,他還不願那麽做,更何況是蕭蕭求他不要說。


    他冷冷的點頭,又開始閉目養神,就像剛才的事隻不過是一場演過就算了的戲,在心裏不曾留下些微的痕跡;而別人的死活也不過是別人的事,與自己是毫不相幹的。


    反觀蕭蕭,他急著將淚擦幹,以免出去被大娘撞見了,問起緣由,將更加顯出他的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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