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靠信念活著的人最可怕,那麽靠回憶活著的人,大概是最可悲的吧。


    ……


    後山被列為禁地,所以裏麵到底有什麽,整個分舵上下除了周橫天以外甚至連倪小小都不曾知曉,畢竟按照宮規,擅闖禁地可是要逐出師門的。


    但如果真的有人能大著膽子走到這裏就會發現,周橫天極力想隱藏的東西,不過籬笆圍繞間幾座尋常的屋舍,菜田,水井組成的小莊園罷了。


    此處山頂視野開闊萬裏無雲,仰起頭來,星羅遍布的天空就仿佛近在眼前,綺麗,燦爛,震撼。


    月色星光把整個後山映的恍若白晝,隻是主室中那一點點燈火仍是透過窗欞照射了出來,斜斜的灑進了不遠處的菜田中。


    再靠的近些,便能看到屋裏燭火下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在認認真真的提筆書畫些什麽。


    房間簡潔幹淨,一排排書架上放著不少老舊的紙張。


    她穿著一件寬袖長袍,舉止優雅自然,給人一種平靜舒適的的感覺,看上去仿若一個修行多年的女修士一般。


    然而從她臉上不時閃過的懷念之色又不難看出,她顯然還沒有達到看破紅塵的那種層次。


    忽然間,夜風掠過門外茅草的聲音傳進了她耳中,女子手上的毛筆微頓,隨後輕笑了一聲繼續作畫。


    “師伯既然來了便進來吧,你是劍修,如何能避過我體內劍氣的探查。”


    吱呀。


    話音剛落,房門應聲而開。


    “我從沒小看過凝淵劍氣,可惜,它誘你入了邪道……”


    周橫天背著手走了進來,卻很細節的沒有關門。


    凝淵劍氣的玄妙他自然清楚,隻可惜李唯並非劍身受體,而是劍氣內侵,所以才會被劍氣牽製。


    想到這他看著眼前這個本該是最活潑開朗的女子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他背起的手也不自覺的捏了起來。


    ……


    魔劍凝淵,乃是曆代九霄宮宮主所保管的機密。


    劍中藏著不知何人蘊養出來的無窮劍氣,一旦接觸便會為劍氣所侵迷失心智,可其間強大的力量卻是毋庸置疑的,李唯不過得其兩成劍氣,便以絕對碾壓除瓊兒外所有人的實力叛出九霄宮,劍指臨淵門,隻不過最後卻依然不敵真如海,不但身受重傷更是失了凝淵。


    師妹被圍攻身隕想必也是這個秘密泄露了出去導致的,否則以當時九霄宮那點小小勢力何至於引得‘那人’派出四個一流門派圍攻。


    李唯出事後瓊兒曾走訪萬象山莊,其藏書閣內對凝淵的記錄也僅是幾筆帶過,其中卻有一篇關於用法的猜想,這猜想卻是殘忍至極,這殘忍並非針對他人……而是對自身。


    所謂劍身受體,便是將凝淵劍刺入丹田,以肉身養劍,初時宿主要強忍著身體逐漸被腐蝕的痛楚,引導劍氣在經脈流動,等劍氣逐漸習慣了新的‘溫床’不再那麽狂暴了才可以開始緩慢吸收引用,但這個過程要多久?


    一年,兩年……甚至更久,一切痛楚姑且不論,丹田刺著一柄劍又有幾個人是能活下來的?


    況且劍氣被吸收後還會伴有凝淵崩裂的風險,誰又知道那些吹毛斷發的劍刃會不會在崩裂時紮進心髒?


    若真有人能完整的吸收了凝淵劍氣,此人如果不是被強迫的,就必然是不將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的瘋子。


    當然,如果當年的李唯也知道這種解法,想必也會為了瓊兒奮不顧身吧……


    “何為正,何為邪?如何界定,師伯又真的清楚嗎?”李唯是真的很淡定,仿佛周橫天怎麽說都無法動搖她一樣,隻是提著筆輕聲道,“她以舍己濟世之心入無情之道是執念,我以護她之心入殺伐之道亦是執念,她是正我卻是邪,說到底正邪之分到底是誰來定義的,是你嗎,師伯?”


    “強詞奪理……可知你濫殺無辜的賬最後都算在了她身上!”


    “所以師伯也在質疑世人的愚昧,不是嗎?”


    “即使是愚人,也不該由你來掌控死生。”


    “可欺負她的……”李唯輕笑著,“全都該死。”


    “偏執!”


    “嗬嗬嗬嗬,如此師侄倒是要鬥膽一言,今後若真有能護她周全的人,必是浩劫之子,罔顧一切規矩禮法,心懷本心之道,入得魔道之極,重塑武林秩序之人!”


    他們會是一路人,她做不到的事情,必然是比她更歇斯底裏,更不顧一切的人才能做到,她堅信這一點。


    正?邪?


    我有我道,何須他人評判!


    即便是清心寡欲的修行了這麽多年,她的執念仍是沒有放下半點。


    凝淵劍氣影響了她的心智,令她偏執激進,可那份瀟灑不羈,豪邁開朗的性子仍是給予了她完全區別於常人的思維。


    可無論如何,當她心心念念混應夢繞的聲音響起時,她總會呆愣,總會迷茫,總會滿心的不可思議……


    “他,不會的。”


    喏喏的細語與夢中出現千百次的如出一轍。


    “啪嗒……”


    是手中毛筆掉落的聲音,漆黑如夜的墨水在畫紙上慢慢暈開,一個笑靨如花的少女淹沒其中,卻又恍惚間從畫裏走了出來。


    “瓊……兒,是你嗎,我的瓊兒……”


    是做夢嗎,是幻覺嗎?


    李唯惶惶不安的走向她,伸出的手不住的顫抖著,是害怕,是猶豫,是不舍,若這一切隻是一觸既破的幻夢,那她寧願永遠都不要醒來。


    可她有多不甘啊,她想見她。


    所以,入手的是一片冰涼的細膩,瓊兒的肌膚向來如此。


    這一刻,什麽殺伐,什麽正邪,什麽天下,什麽道。


    沒有什麽不可以舍棄。


    一切都已經無關緊要,此刻她就在眼前,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便是讓自己即刻赴死也再無遺憾了。


    ……


    “二師姐……”


    淩瓊柔柔地握住她的手,看著眼前激動到渾身發顫的女子,抿了抿嘴唇輕聲喚道,一雙靈眸亦還以汪澤一片。


    一直以來的害怕,擔憂,在相擁的那一刻全都化作了點點晶瑩,隱沒在彼此肩上。


    她曾想過,如果在那雙眼中看到了厭惡和怨恨,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她彷徨,痛苦。


    然而那人說的話,總是被她牢牢的記在心間,彼時浮現在腦海中,便給了她無窮的勇氣。


    ‘就是要去做,顧慮太多反而遺失了本來的心性與初衷,他隻是想在自己失去之前,得到一個結果。’


    雖然這些話大多是在他做錯事後嘴硬的陳詞,但莽撞也好,輕率也罷,她從來不曾見他後悔過什麽。


    如此,她又有什麽可怕的?


    終身已付,此後餘生有了歸宿,再多的傷心難過,都有他在身邊,足夠了。


    ……


    劍氣有靈,也許是出於畏懼,也許是因為過了太久,它多少會根據李唯的意識行動,所以沒有因為她的激動而狂暴。


    眼見著兩人靜靜相擁,周橫天放下心來,走到門外閉上了房門。


    李唯清心寡欲這麽多年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瓊兒也似乎在他人的溫柔以待中漸漸的放開了自己,她們定會有許多話要說,許多誤會能解開。


    作為長輩,他要做的隻是離開。


    門外夜風陣陣,吹動著他的衣擺。


    周橫天仰頭望著天空中璀璨的星河,欣慰地長歎了一聲。


    “師妹,你可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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