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摧城!”


    杜青青含怒出手,所使劍招又狠又厲,劍光如星點般密匝,卻又帶著無比的威勢朝林晨壓了過去。


    林晨不敢硬接,側身閃開。


    隻聽得“嘭”的一聲,擴散而出星點劍氣忽而聚攏,猛地打在林晨後方的船身上,船身頓時便被打開了一個大窟窿,船外的狂風驟雨瞬間便從大洞裏灌了進來。


    “哇,大姐,你不要啟命了,真中這一招我人都要沒了!”


    林晨撣了撣身上的木屑,心有餘悸的看著大洞,拍了拍胸口道。


    “哼,殺了你,本座自會找人驗明你身上銀針刺下的穴位,要你何用?”


    杜青青提著劍怒哼一聲,望著林晨的目光中殺意愈盛。


    兩人自船頭追到船尾,又從船尾繞到船頭,期間數次相遇都被林晨巧妙的避開了,杜青青身為一流高手,卻被個不入流的武者如此戲耍早就怒不可遏了,現下好不容易堵住了他,又豈能輕易罷手。


    “想殺我……先能抓到再說吧!”


    林晨沒想到這女人還真有些不按常理出牌,見事不可為,忙又一個閃身往船艙裏跑去。


    而對麵的杜青青見他跑進船艙,便也不急著追了,在外麵他或許還能蹦躂蹦躂,船艙這種窄小繁雜的地形,可是想跑都沒地方跑的。


    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剛才那道劍氣打穿了船身,卻讓船艙裏的船客們慌亂了起來。


    之前有人亂喊亂叫,他們本也隻是有點疑惑,可出來看到船身上破了個大洞,下意識的便相信了剛才那人的喊叫聲,慌亂之中,那還顧得上看看這個洞會不會讓客船沉沒?


    一傳十,十傳百,整個船艙頓時炸開了鍋。


    “船!船真的漏水了!快跑啊!”


    “船家呢!快,快把備用船放下去啊,船家到哪去了!”


    眼看著一個個慌慌張張的百姓從船艙裏不斷的湧出來,杜青青也不禁皺了皺眉,如果可以,她盡量不想傷害這些平民百姓。


    林千城的威懾力遠在當年初出茅廬便殺上九霄宮要人的時候,就已經深深的烙印在了每一個武林人士心裏。


    展開護體罡氣,杜青青沉著臉,一步步往船艙裏走去,身邊奔逃的人離她半尺遠的距離,便會被不著痕跡的彈開。


    這船艙隻有這一個出入口,她倒不怕林晨溜了。


    “快出去看看什麽情況!”


    “聽說是船漏了水……”


    “先出去再說!若真是漏了水,再回來取行李不遲。”


    身邊形形色色的人都趕去了甲板上看漏水的情況,林晨也是左閃右避的借著人流隱匿著身形,然而不知為何,這杜青青總能找準自己的位置。


    兩人一跑一追,頓時將本就擠窄的船艙更是弄得雞飛狗跳,狼狽不堪。


    眼見著自己快被堵到了,林晨忙轉過前麵的拐角,隨手抄起一個滿是食物的籃子朝身後扔了過去。


    “啪!”


    杜青青打出內勁,隨手將他拋過來的籃子打的稀爛拋飛出去,隻見她眉頭一皺便不再追趕,而是頓下腳步,雙眼如電望向四周,冷厲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你若再跑下去,我便去倉房中找那兩位女子,想必他們弱質芊芊的,沒有你這般怪異的輕功?”


    果然,這招似乎正中了對方的軟肋,不過幾息的功夫,那個滑頭小子便一臉不情願的從遠處的拐角一步一頓的走了出來,雙手高舉,靠在牆上。


    “喂喂,你這九霄宮的執事怎麽如此卑鄙無恥,那兩個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罷了,你就不怕林千城找上門?”


    嘴上這麽說著,他可不敢賭這杜青青會不會去抓玉娘十九,他輸不起。


    “嗬,你拖延我至此,不過是想為那兩個女子爭取時間罷了,如此我便放過了她們又如何?本座的目標也隻是你而已,何必要累及無辜?”


    “嗬……那你可真是太大方了。”


    林晨本也就是打算確保玉娘十九的安全後便隨著杜青青走一趟,就算找不到時機使用越陣斬,但憑借他那詭異的輕功,一路上自然多得是機會逃走。


    眼見著林晨舉著雙手沒了要逃走的意思,杜青青的臉上頓時湧現出一抹興奮,但很快又換回了那副冷傲的模樣,變臉之快,讓對麵的林晨看的瞠目結舌的。


    “你也別想著要逃走,你我之間……”


    杜青青話音未落,異變突起!


    林晨本來還打算聽她說什麽鳥話,卻感覺腳下突然一陣顫動,接著隻聽得“咚!”的一聲,本就搖搖晃晃的客船猛地一震。


    “觸礁了!船觸礁了!他媽的,哪個天煞的混蛋,打破了我的船,這下好了……”


    懵逼的林晨第一時間聽出了這聲音,正是這艘客船船家的咒罵聲,想是船家與船工們前去甲板上觀察破洞的情況,無人掌舵的情況下,又恰好觸了礁……


    當真是天助我也……隻要找到機會三人一起逃走,這煙波江如此廣闊,想那杜青青也沒本事全部搜索一遍。


    想著,林晨嘴角露出一抹陰險的笑容,一手摸入了懷中,趁著她還在晃神的功夫,將懷裏的東西一把扔了出去。


    “地爆天星,漫天花雨,萬劍歸宗!”


    杜青青正注意著外麵的情況,聽到這些氣勢十足的招式名稱,看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頓時心中一驚,腳步橫移,將內勁散到體外,反手一掌拍出。


    那些輕飄飄的白色粉末頃刻間便隨著她的掌風,倒飛而去,吹的老遠老遠,她麵前的視野也頓時清晰了起來,細一看,這些白色粉末根本不是什麽高深的內勁,而是……麵粉。


    “呼……呼。”杜青青猛吸了兩口氣胸口起伏著,抬起羞憤的雙眼看著那道早已消失不見的身影,緊握著手中的長劍惱怒的大喝道,“混賬東西!我看你能跑到哪去!我一定砍下你那對賤手!混賬!混賬!”


    幾次三番被戲耍,她早已經處在爆發的邊緣了,此刻一口氣宣泄完,正要全力去追,一大堆人卻已經推推搡搡的擠進了船艙……


    ……


    “快!我的貨……”


    “相公,先拿上銀票!”


    “喂喂,別擠啊,那船洞不大,水流又小且沉不了呢,擠什麽擠!”


    “我靠,說尼瑪呢,就你擠得最凶!你可往後稍稍吧!”


    林晨在擁擠的人群中間逆向穿梭著,見著眼前這景象也是發自內心的一笑,擠開人群,便向著倉房奪路而去。


    ……


    另一邊。


    此刻倉房裏已經圍了不少人了,那船家大叔也提著燈籠赫然在列,眾人卻是都是不言不語眉頭緊鎖的看著兩艘掛在鐵索上的小木船,場麵有些怪異。


    “玉娘!十九!”


    趕來的林晨第一時間就找到了人群後的兩女,擦了擦汗,高聲大喊著跑了過去。


    玉娘見了林晨平安歸來,心中也是大舒了口氣,一手拉著十九一手撫了撫胸口欣喜的衝他點了點頭。


    林晨才剛剛跑到兩女身邊,喘著氣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得玉娘開口急切道,“林大哥,這兩艘船上的鐵索,年久不曾使用,此刻都已經生了鏽,解不開了,這船……”


    果然,玉娘話音一落,便聽的船家大叔歎了口氣,人仿佛也蒼老了幾十歲一般開口道,“如此也沒有辦法了,算是某家對不起各位客官了,這鐵索莫說是我了,再來十個大漢恐怕也是束手無策的。”


    這話一出,人群頓時炸開了鍋,全然沒了剛才的平靜。


    “你說什麽!老子花錢坐你的船,你現在要老子坐著等死!”


    “啊!我,我不想死啊……我家還有十八房姨太……若是我死了……”


    “娘……”


    叫罵聲,哭喊聲連成了一片,外麵匆匆趕來的人看到了這般情形也順勢加入了進來,很快,船家大叔便成為了眾人攻擊的對象。


    眼見著有人提起了大叔的衣襟,聚眾叫罵馬上就要演變成鬥毆事件,林晨皺了皺眉,拉著玉娘分開人群站了出來。


    “住手!放開船家!”


    拉著船家的黑衣壯漢正要動手,卻被這聲呼喝叫住了,眼見著有人出頭,他也好像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放下大叔走向了三人。


    “小子,你這是要強出頭?”


    他看了看三人,眼色卻是突然一晃,圍觀的眾人也在此時,方才注意到了三人。


    十九戴著紗笠看不清樣貌。


    玉娘卻著實太過美麗了……尤其是這幾日毫無節製的與林晨在房中聊天,臉上較之以前的溫柔淡雅,卻更多了份嬌豔嫵媚,兩種各有千秋的美糅雜在一起,加之她身上那種令人如沐春風般的氣質,讓在場眾人一時間都忘了此刻正是性命攸關時候,一個個都睜大了雙眼,生怕一個眨眼,這位天仙便會消失在眼前。


    林晨眉頭微皺,他可不喜歡自己的女人被這樣看著,轉身從玉娘肩上的包袱中摸索著取出了一個錦盒交給她,接著陰沉的目光掃過眾人,冷冷地哼了一聲。


    眾人這才從震驚與讚歎中清醒了過來,可目光還是時不時的瞥向玉娘。


    玉娘見愛郎如此,哪還不知道他那點想獨占自己的小心思,心中一甜,衝著他柔柔的一笑,便將錦盒中的錦絲麵具取了出來,放入懷中,此刻他們太受關注了,不是戴上的時候。


    “小……咳,小哥有何高見?”


    這人倒是不笨,能擁有這等絕色美女的男人,哪有普通的。


    林晨卻懶得與他們廢話,擰了擰身上被雨浸濕的衣物,抬眼看著兩支木船道,“我能將木船推出去,但是有個條件。”


    黑衣壯漢,船家大叔連帶著圍觀的眾人頓時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當然,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希冀的看著林晨,“公子盡管說,差錢差事咱都給你辦了,這的人都是差命的,什麽都是身外物。”


    圍觀眾人聞言也是紛紛點頭附和著。


    話糙理不糙,這波濤洶湧的大江中心,加之外麵狂風暴雨,若沒了這兩隻小船,等客船沉了恐怕他們都凶多吉少。


    林晨見他們誠懇,也是點了點頭,“我要一艘船,載著老幼婦孺和我的女人先行離開,剩餘的人坐另一艘船,必須等一會才能從另一個方向走。”


    這是他的疑兵之計,看著外門來人漸漸變少,他也知道那杜青青找到這裏的時間剩下不多了,他需要誘餌,引著杜青青追趕。


    玉娘聽他當眾說自己是他的女人,臉上頓時一熱,羞澀與甜蜜齊齊湧上心頭,她微微低下螓首,看著自己的足尖,秀氣可愛的小腳不斷的在已經浸濕的布鞋中不斷地扭捏著。


    慌亂中,另一隻手心的冰涼何時抽走了,都沒有發現……


    另一方麵,林晨提出的事本就無可厚非,當真算不得什麽條件,那黑衣壯漢反而還有些敬佩起林晨來了。


    隻見他眼冒精光,走上前拍了拍林晨的肩膀,哈哈一笑,“好,我老周最敬佩的就是你這種俠士,我第一個同意。”


    說完,便睜大銅鈴似得牛眼,掃向圍觀的眾人,嗓門打開,“哪位仁兄要是不同意,大可以出來,大家夥再商議商議。”


    好家夥,這架勢,說是商議,誰要真站出來,說不得就要挨他一頓胖揍。


    眾人本也沒什麽意見,本來都是愁眉不展的狀態,現下有了辦法逃生,誰也不敢站出來自討沒趣。


    黑衣壯漢見他們低頭的低頭,點頭的點頭,這才滿意的笑了笑,“俠士,我們都同意了,你放心,若是有人敢反悔,我這對大拳頭可不饒他。”


    人皆是惜命的,誰也保不齊會為了逃命做出什麽事來,此情此景,這略帶威脅話語卻是最有用的。


    林晨掃視了他們一眼,見沒人提出異議,也是微微頷首,“好,你們站遠一些,將倉門打開,這位大哥,麻煩你守在船邊,等木船落了江,即刻將它拉住。”


    黑衣壯漢應了一聲,提了盞燈籠便走了出去,眾人聞言也是配合的分立兩側,打開了倉門。


    林晨走到木船後麵,緊緊的盯著將木船吊在半空中的鐵索,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啟命後剩餘的內力正在逐漸幹涸,現下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想著,深吸一口氣,提起劍。


    “分塵劍勢!四段!”


    唰唰唰唰,四道淩厲的劍氣頓時斬向了鐵索,緊接著便是叮叮叮叮的四聲,鐵索應聲而斷,隨後林晨猛地抬手出掌,半空中剛剛脫離束縛的木船便被一股輕柔的內力送出了倉門,正好越過大船上圍欄,嘩啦一聲掉落在江中。


    門外的黑衣壯漢也是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木船上的繩索,將其固定在了大船上,接著朝林晨豎了個大拇指。


    林晨朝玉娘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麽,卻見玉娘神情慌亂,緊走幾步上前緊緊的拉住了他的衣袖,渾身顫抖著急的眼淚都掉了下來,“林大哥怎麽辦,十九……十九不見了……”


    玉娘遇到什麽事情都能冷靜以待,但這些事情中,不包括林晨和十九。


    她都尚且慌亂,更別提林晨了。


    聽聞十九不見了,他心頭頓時就是一緊,抬眼望著外麵門外似乎有些平靜下來的暴雨。


    他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這裏已經好半晌都沒有船客趕來了,而那杜青青卻也沒有追來……


    十九這個笨蛋!


    咬了咬牙,林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扶著玉娘的肩沉聲道,“玉娘,聽我說,我現在……必須去把十九找回來……”


    玉娘身上仍自有些戰栗,卻是看著林大哥溫和一笑,濕潤的臉蛋輕輕的在林晨的手上蹭了蹭,她懂,她其實都懂。


    心中有些酸楚,但關心十九的心卻占據了絕對的上風。


    “林大哥,莫要忘了玉娘的身份,厲軍的暗衛遍布整個天明……你且放心去尋十九吧,玉娘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我們……我們若是失散了,花城相見。”


    盡管多麽盡力的掩飾,講到最後的更咽,卻依然紮在了林晨的心頭,前幾日相合有多甜蜜,今天的相離就有多悲傷。


    然而他也好,玉娘也好,都不可能會放下十九不管。


    “玉娘……”


    “林大哥……”


    短暫的相擁後,兩人各自站定,林晨吸了吸鼻子,看著她點了點頭。


    玉娘會意的微微頷首,回身朝眾船客走去。


    看著玉娘纖弱的背影,林晨咬了咬牙,終於還是狠下心沒有叫住她。


    船身在漸漸的傾斜,門外大雨雖急,但驟風已然停止,眾人也似乎看到了逃生的曙光,麵露喜悅。


    十數個老幼婦孺們很快便在玉娘的帶領下走上了船。


    玉娘是那樣堅強的女子,堅強到淚目中也含著笑,站在船頭,纖手聚攏在唇邊,“林大哥,玉娘……玉娘等你們……回家。”


    林晨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心中卻是無比的沉重,眼睜睜的看著玉娘掩著嘴跪倒在船頭,在後麵的老太太拍著肩頭,輕聲撫慰中,與木船一起飄遠了。


    “林兄弟,這木船再不放下去……恐怕等客船完全沉沒,形成了旋渦再放出,就沒有意義了……”壯漢走上前,麵色有些別扭的提醒道。


    倒不是他煞風景,隻是時間……著實不多了。


    這話一出,周圍的男丁們也都惴惴不安了起來,焦急的目光皆不住的往林晨身上瞥,剛才的事情他們也看在眼中,對方有個同伴不見了,這位俠士顯然是要去找的,那這船……


    林晨抬眼看向周圍,眼前這一幕他倒是也能理解,惜命這種事,本就是天經地義的。


    但……有些人,有些事,卻遠比生命更加重要。


    拍了拍壯漢的手臂,林晨爽快一笑,“這位大哥,你放心吧,我到時自有辦法離開,這就把船放下去。”


    說著,也不等眾人反應,他便站在了另一艘木船後麵,隻是此時他握著劍的手也有些微微的顫抖了起來,體內的真氣……所剩無幾了,那隨之而來的虛弱感,讓林晨心頭有些積鬱。


    看著他這副樣子,黑衣壯漢又想起這對俠士夫婦離別時的場麵,心中一緊猛地一屁股坐在一邊,一拍大腿,狠狠的咬了咬牙歎了口氣,“嗨,人生自古誰不掛,今日不掛明日掛,我周老三今兒個就舍命陪俠士了,這船誰愛坐誰坐,忒娘的,搞的這生離死別的,我老周幾十年沒流過眼淚了,嗚嗚……”


    林晨好笑的看著坐在一旁不住抹淚的周老三,心中也有些感動,這兄弟倒是個有情有義的真性情。


    “哈哈,周大哥,你看我武功可高?”


    周老三將眼淚抹在衣襟上,瞪著牛眼想著剛才林晨那番動作,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如此便是了,你們看著猶如深淵般的險地,在我看來不過是泥潭水窪爾,放心吧,我林晨惜命的很。”


    “當真?”


    見他還是一臉懷疑的表情,林晨轉身麵朝著他,無奈的又道,“周兄弟,我那嬌妻可漂亮嗎?”


    “啊,哦,漂亮極了。”周老三想了想,肯定的點了點頭。


    “那便是了,若是放著那樣的嬌妻,自己卻葬身在這煙波江中,我怕是死了都會不甘的從陰間爬回來。”


    “嗯!是這個理!”


    見那周老三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林晨也是嗬嗬一笑。


    接著,便是一番如法炮製的操作,將木船打出倉房的時候,整條客船已經傾斜了一半。


    周老三揮手道別,林晨卻隻是拱了拱手,沒有片刻猶豫,便向著船艙的方向衝去,體內愈發明顯的虛弱感,無時不刻的提醒著他,時間真的不多了……


    ……


    ……


    ……


    老弱婦孺,他的女人……自己是哪一個?


    答案好像是顯而易見的。


    “嗒,嗒,嗒,嗒。”十九緩步走在落雨回廊中,身邊的雨幕中跑過各種各樣的人,他們的臉上的表情,有的焦急,有的惆悵,有的害怕,有的慌亂,但,自己卻從來不會露出這些表情,一定很無趣吧?


    一定很無趣,自己。


    “嘩啦!”


    遠處是木船落江的聲音。


    這就好,他們很快會離開這裏,這樣自己便……再沒有遺憾了。


    隻要她想,她的耳朵便能聽的很遠很遠,聽到風聲雨聲,聽到木船落水,聽到魚遊淺灘……聽到師姐是如何的為九霄宮費盡心力,聽到弟子們又是如何議論自己這個女魔頭。


    聽到他們是如何的相愛,聽到自己又是怎樣的卑微。


    這就好,一切都會結束,自己也會乖乖的接受懲罰。


    解脫嗎?算不上,唯一不舍的,隻有那個溫暖的懷抱。


    “嗬嗬,你是那小子的女人之一?竟然敢回來,那小子又在耍什麽花樣?”


    不知不覺中,走到了船艙前。


    眼前的,是九霄宮最有天賦的弟子。


    自己本不想,也不該對她出手,但……


    打傷她,讓她休養一陣吧。


    等她好起來,還可以幫襯著師姐管理九霄宮。


    自己呢?


    好想再見他們一麵……


    “嘩啦……”


    這樣,就好。


    ……


    “本座在向你問話,你竟不放在心上,當真是膽大之極!”


    杜青青不想與那些醃臢平民多做接觸,也不想再浪費自己的內力,這裏是煙波江最凶險的地方,那小子能逃到哪去?


    這貓捉老鼠的遊戲,她也享受其中,給予人希望,再讓他絕望才是最痛快的報複,不是嗎?


    最後一股驟風吹起了十九麵前的輕紗,兩瓣晶瑩剔透的嘴唇微微顫動著。


    “杜青青。”


    她記得九霄宮中每一個人的名字,上至長老護法,下到山下的外門雜役,每一個,都清晰的記在心中。


    她怕,怕他們遇到危險的時候,自己不知道該如何向旁人打聽,問名字,應當是最方便的吧?


    十九的世界,簡單而純粹。


    九霄宮的弟子如何議論她,孤立她,都沒有關係,自己想要保護好她們,就夠了。


    然而傷害林晨……卻是不行的。


    杜青青卻是不屑的的看著她,“嗬嗬,以為叫出本座的名字就可以拖延本座了?不過你也真是夠可憐的,那兩人為了逃命確是將你留了下來,看來你當是個多餘的累贅。”


    十九思索了一會,先是搖了搖頭,繼而又點了點頭。


    杜青青不解其意,卻漸漸地有些不耐煩了,若讓那些人走遠了,自己追上去還真有些麻煩。


    “滾開,你這等螻蟻,本座連碾死的欲望都沒有。”既然這女子被他們派來送死,那便沒有了要挾那小子的價值,她也懶得浪費這力氣。


    她正欲抬腳離開,忽然,卻感覺這天地間的風雨都是一滯,轉瞬間便要逆轉一般。


    “聒噪。”


    淡然,而霸氣。


    杜青青正自驚詫,臉上忽而一涼,她下意識的左手覆於臉上,入手的卻是一片濕潤。


    側目一看,竟是幾滴雨水徑直穿過了她的護體罡氣,打在了她的臉上。


    這……這怎麽可能!杜青青驚訝的瞪大了雙眼。


    平息的狂風再度席卷而來的時候,她才終於提起劍,凝視起了眼前的女子。


    “你到底是何人!”


    對方卻沒回她,素手輕抬,頓時,陣陣氣流帶著空中的雨水,形成一道水幕將兩人圍在了中央,她的衣袖受到氣流的牽引,不住的獵獵作響,麵前的紗笠瘋狂擺動著,似乎已經到了極限。


    隻是在這暗夜中,杜青青仍自沒有看清女子的樣貌,以及女子背後那漸白的發梢……


    “哼,裝神弄鬼,待我破了你這怪東西!”


    杜青青一開始還有些慌張,可細一探查卻沒有在眼前之人身上探得半點內力,心裏頓時便鬆了口氣,連她師父那樣一流頂尖的高手都不可能做到這般無聲無息。


    “淩霜飛雪!”


    杜青青握緊長劍,腳步輕點原地一舞,一道白色劍光便如一圈波浪,向著水幕蕩去。


    此式卻是九霄宮主早年所創,可笑那時的杜青青才剛剛晉入三流,初學此招時,對著那個白發白眉的小妹妹也是滿臉親切喜愛。


    現下,卻要用這招來……


    十九心中卻無半點波動,右手微微張開,正對著起招的杜青青,頃刻間,掌中便已經聚集了一團純白色的熒光,光點不斷的在她手邊,遊移,凝聚,擴散。


    將她修長的手掌映的猶如一塊潔白的玉石一般,清澈,無暇。


    “拳湧!你是荒山教的弟子!”杜青青劍招已出,看著眼前女子的纖手,心下卻是不斷的顫抖著,她聽聞過拳湧這武技,可從來不知道這招可以以掌代拳,還能如此迅速的蓄力……


    那女子的手掌前瞬息間聚集的內勁便如一朵不斷凝聚的冰淩花,正在不斷的收縮,膨脹……等待著綻放的那一刻。


    而其中蘊藏的力量,卻讓杜青青這個年輕一輩最頂尖的高手,也不由的身軀發顫……這種來自靈魂的戰栗,讓她惱恨……


    “莫非是鐵山斷高正的弟子……不!不可能的,你明明沒有半點內力!我不信!我不信!”杜青青混亂的搖著頭咬了咬銀牙,否定的語言似在質疑十九,卻更像是在催眠自己,接著她猛地腳步大開,大喝著,疾步飛身朝十九一劍揮出。


    九霄宮的弟子,在任何人的麵前都不能露怯!這是師父的教誨,她謹記在心。


    這淩厲至極的一劍,在十九眼中,卻……太慢了,慢的像是輕舞,比剛剛遊過船底那隻梭魚,還要更慢上一分。


    “毫無長進。”


    此刻十九青絲半白,眼中的生氣也已經消散大半,周圍的一切皆在她的感官範圍之內,身邊幾尺間的空氣都開始結霜,飄落,手上的白色光團,竟真的化為了一朵冰淩花,其中的寒氣破蕊而出,肆無忌憚的向著四周不斷蔓延。


    杜青青飛身而至,眼中卻已經布滿了恐懼,她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此刻就拿捏在麵前的女子手中……可她再想逃開,卻已經來不及了,這幾尺寒霜空間,竟都是她的護體罡氣!


    然而,就在她以為必死的下一刻。


    霜融,花散。


    水幕也猛然落地,原來外麵的大雨早就已經停了,一輪半圓的月亮,將她手中明晃晃的劍身,鍍上了一層清明的光輝。


    她的劍,就在自己都驚愕失措的情況下,輕而易舉的刺到了那女子的胸前。


    “叮!”“嘭!”


    長劍應聲而斷,如此勢大力沉的一劍,竟然沒有刺入那女子的衣裙,隻是將她從船上擊飛了出去。


    她卻一點都不感到好奇……


    一種比方才即將身死更深層的恐懼,一遍遍衝擊著杜青青,她手持斷劍渾身顫栗的站在原地,劍為何連衣裙都刺不破,她當然知道。


    那是寒錦……刀槍不入。


    女子倒飛而出時,清麗絕世的麵容,也映在了杜青青眼中,那潔白如雪的細眉是如此美麗,清純……


    滾。


    那是她透過女子紗笠下的口型與毫無感情的眸子得出的命令。


    “噗通。”


    下一刻,女子被自己內力橫貫而過的身體,急速落入江中,頃刻間便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中。


    “是……是……宮……宮主……”


    那是種來自本能的遵從。


    她顫巍巍的衝著江麵喃喃著,接著,雙目無神,嘴唇哆嗦著飛身離開了。


    杜青青不知道宮主為何要放自己一馬,拔劍對著宮主,便已是死罪……


    渾渾噩噩中,她似乎又聽到了什麽東西落入江中的聲音。


    她卻不敢回頭,用盡了全身的內力,向著岸邊衝去。


    什麽啟命……什麽弑主……她現在,隻想逃。


    ……


    有些冷。


    冷?


    自己竟然也會感覺冷……


    江水很清澈。


    十九身體不斷的下沉,一頭半雪的秀發隨著條泛黃的發帶,在水中隨意的飄灑著,天很暗,她卻能夠清晰的從這裏仰望到天空中美麗的星月。


    沒想到就算做好了決定,她還是怕了,怕讓林晨知道自己是個殺人無數的魔頭會嫌棄她。


    起碼到了最後,自己在他心中隻是個想要修習武功的普通女子,這樣就夠了……


    望著滿天星鬥,十九目光有些迷離,她真的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沉在水中仰望天空,可以看到這麽美的景色。


    真想……三個人一起……再看一看星空啊。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麽,那些星卻隻是離她越來越遠,遠的連輪廓都看不到了……


    冷清的夜晚,三人緊緊挨在一起的溫暖似乎從未出現過……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哦,原來人在世間最後的遊離,是這樣的……


    釋然中,十九眼中流下了一滴眼淚,卻在溢出眼眶時,與江水融為了一體。


    這是她選擇的路,是種逃避,也是種解脫。


    不用再承受撕心之痛,不用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想起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孤魂。


    不會再成為別人的負擔,不會,再打擾他們兩個……


    這樣,就好……


    世界陷入黑暗前,十九笑了,笑的很甜,因為她看到了那個心心念念的人……好真實,但,怎麽會有傻瓜,拚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來救她這種人呢,她這種人……


    哪有資格去貪戀什麽。


    師父……瓊兒,來見你了……


    ……


    “十九!”


    林晨急匆匆的趕來,卻看到了讓他目呲欲裂的一幕。


    腦袋裏轟的一聲炸響,他理都沒理一旁呆愣的杜青青,脫掉外衣毫不猶豫的撲進了水中。


    現在任何事情都沒有十九來得重要……


    他是懂水性的,夜卻太黑了。


    江水刺骨的寒冷侵蝕著他本就疲憊不堪的身體,但林晨還是咬了咬牙,在漆黑一片的江水中不斷的摸索著。


    雙臂的肌肉有些刺痛,雙腿幾近麻木,虛弱的身體讓他的呼吸變的愈發困難,但,他一刻也不曾停下來。


    他不會放棄,他怎能放棄……


    片刻後,他潛了上來,在江麵上探出了頭,浮在水麵上四下張望了一眼,這江麵倒是平和一片,可方才潛進水下他才知道,這煙波江的暗流到底有多凶猛。


    十九會不會被衝到別的地方……


    沒時間再考慮太多了,機會也許隻剩下最後一次……


    想著,他麵露堅毅,深深的吸了口氣,使出最後的力氣用力向下沉去。


    這次,他要潛到江底……哪怕是賭上性命,無論多少次,他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找回他的十九。


    ……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的憋悶早已超出了正常人可以承受的範圍,林晨的四肢都已經失去了知覺,雙腿卻還是機械的擺動著,雙手漫無目的的在一片絕望的黑暗中無助的摸索。


    他是真真的感覺到了死亡的降臨……


    但,就好像他自己說的,有些人,有些事,遠比生命來得重要。


    十九對於他來說,便是如此。


    興許是他的堅持感動了上蒼,也許是天憐苦命人,又或許是遠方玉娘的祈禱傳到了哪路神仙的耳中,正當林晨的意識陷入昏迷之際,一滴區別於周圍寒冷的溫熱水滴,穿過冰冷,越過黑暗,沿著一條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軌跡,點到了他的臉上……


    十九的一生太過孤苦,林晨也還有他沒做完的事,老天爺也覺得這對苦命鴛鴦不該殉情於此。


    朝著那個方向掙紮中,林晨拉到了一隻冰涼的手,感受著這熟悉的觸感,他的嘴唇微微勾起,拚盡最後的力氣,將對方拉到了自己的懷裏,將嘴中的最後一口氣,渡了過去。


    十九……活下去……


    ……


    ……


    ……


    雨後的煙波江萬裏無雲,蟲鳴鳥叫,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芬芳,一彎似乎被衝洗過的明亮桂月高高懸掛空中,站在開闊的地方便能如白晝時一樣,將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葛明站在蘆葦蕩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歎了口氣。


    他著實有些憂鬱,京都的親戚一腳把他踢了出來,他又不得不跋山涉水前往煙州投靠別的親戚。


    誠然,他是倒黴的,走到半途,他不但迷了路,還正巧趕上瓢潑大雨。


    但……他也是幸運的,正因為如此,他才見到了這一生都不曾見過的……絕美景色。


    一輪並不圓滿的月亮下,是一片波光粼粼中略顯平靜的江麵。


    忽的,嘩啦的一聲,驚動了他的心弦。


    一道匹練般的白光,擊穿了玉鏡似的江麵,時間仿佛一下子靜止了。


    接著,一個白發白眉,身著白裙的女子,懷抱著一個男人從江心飛了出來,一雙玉蓮未著寸縷,卻將濺起的水花全部化為了冰花,那在月光輝映下顯得神聖不可侵犯的三寸金蓮踏著一朵朵冰花,猶如踩著一道蜿蜒向上的階梯,向著宛若近在咫尺的月亮飛去。


    萬籟俱寂,隻有仙子踏在冰花上的輕響,猶在耳邊。


    他已經來不及細想為什麽淩波仙子會落入湖中,因為她……實在太美了,美的讓他失去了一切的思考能力。


    然而最讓他感歎的,還是仙子低頭看向男子的表情……便是他窮盡一生,也從未見到過這等美景。


    那滿眼的愛意,似乎,訴盡了那位仙子,一生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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