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長黎從儲物鐲裏取出一把藤椅,擱在佛窟外,躺上去曬太陽。


    漠北的日頭和民風一樣彪悍,唯有清晨不會灼傷人。


    陰長黎身體不適,像是久病初愈,也像剛從冬眠中蘇醒的冷血動物,徹骨的寒冷充斥著靈魂,迫切需要些溫暖。


    項海葵則和白星現、路溪橋蹲在陰涼處,繼續盯著他。


    等他曬完折返,三個蹲到腿麻的跟屁蟲相互攙扶著起身,繼續跟。


    “師兄早。”佛窟內的小和尚們紛紛問安,又將狐疑的視線移去他們仨身上。


    陰長黎微微頷首,悶不吭聲著回到自己的房間。


    案台後打坐一上午。


    吃兩口小和尚送來的齋飯。


    再睡個午覺。


    全程被圍觀,他始終淡定自若。


    城主府內,項天晴練過劍,打過坐,種過草藥,還煉了一爐丹。


    睡一覺醒來,忽然覺得自己昨日好像有點過於偏激了。


    她陪伴在父親身邊幾十年,自小得到父親的疼愛,而小葵九歲便孤苦伶仃的,就算父親如今多偏著點她,給她寶劍,也是應該的。


    再說,小葵背井離鄉來此,凡事想和自己爭一爭,希望早日在銀沙站穩腳跟,也可以理解。


    項天晴咬著紅唇思來想去,自己昨日對小葵說那樣的話,不知她心中怎樣想,若因此生了隔閡,父親出關後,豈不是教父親難做麽。


    可讓她去道歉,心中憋著口氣,做不到。


    該如何緩和一下關係?


    倚著窗熬過晌午,她起身去找孟西樓:“昨日道辰大師和小葵妹妹生了誤會,被妹妹刺傷,城裏城外都傳開了,不少人都在指責妹妹的不是。”


    孟西樓擱下手裏的玉簡,望向她:“小葵不是留在佛窟照顧他了麽?”


    “怕是不夠。”知道孟西樓最不喜歡與人打交道,尤其不喜歡佛修,項天晴絞著手指,偷眼看他,“爹不在,你代表著爹,不如咱們去佛窟看望下大師?”


    孟西樓手指點著桌麵,沉吟半響,點了點頭:“嗯,等太陽下山之後吧。”


    項天晴鬆了口氣,笑靨如花:“就知道大師兄最好了。”


    佛窟內。


    “動作神態真是像極了陰前輩。”陰長黎睡午覺時,項海葵抱著手臂站他地鋪一側,“可是……”


    老板總是神采飛揚、意氣風發,不像現在,完全是個退休之後專注養生的老幹部。


    白星現默默點頭。


    逃難多年,四麵楚歌過,九死一生過,無論哪一種境遇下,也沒見叔叔顯露過疲乏之態。


    午覺睡到傍晚時分,陰長黎醒來了。


    一張疊成三角形的符,從儲物鐲裏自行飛了出來。


    這是道辰的東西。


    一張可遠距離交流的一次性對符。


    符對麵的人在緊急聯絡他,陰長黎不知是誰,而且,解封這種對符似乎需要特定的法咒。


    路溪橋一眼認出:“我家的符!”


    陰長黎坐起身,順水推舟:“應該是找你的。”


    路溪橋掐訣解封那道符。


    符燃燒起來,傳出一個儒雅男聲:“大師,別來無恙。”


    路溪橋用口型對項海葵道:“我爹!”


    項海葵點頭,是路家家主路正途,傳說中掌控中州三分資源的大財主。


    陰長黎:“是想問我解封蜃妖進展如何?”


    符對麵:“此事不急,我收到銀沙城主項衡遞過來的消息,我那不成器的二兒子跑去了邊關,他大哥大姐已經動身前去銀沙了,但路途遙遠,即使最快的飛舟,也需十日,在這段期間,還希望大師多多照拂他一二。”


    言辭懇切,甚至有些伏低。


    路溪橋憤慨:“爹,至於嗎?我都六品了,難道不懂回家?您搞這麽大動靜,回頭王都那些人又要嘲笑我沒斷奶了!”


    符對麵顯然沒預料到兒子也在,沉默會兒,聲音瞬間從儒雅變成潑婦:“你個小王八蛋,整日裏就知道給你老子找麻煩!”


    路溪橋撇嘴:“您真難伺候,我在家待著,您說看見我就煩,我出來幹大事,您又說我是惹是生非。”


    符對麵:“你幹大事?我看是大事幹你吧!”


    路溪橋麵上掛不住了:“您說話注意點,這還有別人呢。”


    符對麵以為他說的“別人”是道辰,沒往別處想,畢竟道辰不可能當著太多人對接符。


    他冷笑一聲,又問:“對了,你既身在銀沙,可知道有個從銀沙過來王都的少年人,叫‘景然’的,是什麽來頭?”


    項海葵原本在偷笑,聽到學長的名字,心頓時揪了起來。


    時間上,學長應該還沒有抵達王都。


    陰長黎見她忽然正色,站姿從原本的懶散倚牆,變為身姿筆挺,還仰起頭,望向半空中燃燒的符,目光帶著些忐忑和期盼。


    看來,是她的心上人。


    景然?


    陰長黎在心裏默念了兩遍,並無印象,但記下了。


    路溪橋正要回不認識,一瞧項海葵的表情,立馬改口:“那小哥怎麽了?爹為何突然提起他?”


    符對麵:“那少年人了不得,從銀沙來王都的路上,路過小風鎮……”


    換乘飛舟的間隙,他在鎮上河邊和一個老叟下棋。


    雖然輸了,卻被這老叟看中,將他收為弟子。


    這老叟,正是王都金靈學院劍道院的太上長老,荊問。


    項海葵聽著,心裏的粉紅泡泡咕嘟咕嘟的往上冒,這要隨便換個人,她都得翻個白眼噴一句,有什麽了不起的,無非是個拿了男主劇本,頭頂男主光環,開了掛的掛逼。


    可換成學長就不一樣了,貨真價實,憑實力。


    等一下。


    金靈劍道院那個掛名的太上長老,不就是稍後她爹入魔,被請來斬妖除魔的那位?


    荊問,當世三劍尊之一,項天晴未來的師父。


    項海葵的喜悅頓時大打折扣,萎了。


    卻聽符又道:“聽聞他無門第,王都各家已經做好拉攏結親的準備,不過看他的意思,他是項衡預定的女婿?”


    項海葵眨了眨眼睛,學長這是不想摻合是非,拿她當擋箭牌麽?


    符燃燒完,聯係斷開,她還在想這件事兒。


    而符燃燒的味道,像極了鞭炮燃放過後的味道,陰長黎皺了皺鼻子。


    神識在儲物鐲裏翻找片刻,找出一個浴桶。


    竹筒開蓋扔進去,就像自來水管道一樣,咕嘟嘟往桶裏放水。


    “項姑娘。”陰長黎伸出手撩了一下水,掌心逸散出內力,將水暖熱,“小僧準備沐浴,你也要一眨不眨的看著?”


    反正也沒見過老板洗澡,交給白星現盯著就好,項海葵原本是準備先出去的,可他最後一句話,聽著有些不忿挑釁的意味兒。


    她便踟躕著不動。


    不是自己的肉身,陰長黎渾不在意,當下拉開係帶,脫了僧袍,麵無表情的將中衣也除去,赤著上半身。


    在他脫褲子之前,項海葵臉皮兒終究還是沒有這麽厚,轉身出門。


    陰長黎入水之後,閉上眼睛,被水環繞的感覺,竟比曬太陽更溫暖。


    令他不自覺又回憶起墮入死亡之海後,那蓬將他托起來的海藻。


    項海葵在門口等候兩個時辰,等到天黑也沒見他出來,心道洗這麽久,也不怕洗禿嚕皮兒了。


    閑著無聊,她順著甬道往外走,想去欣賞一下大漠的月光。


    此時,三隻小怪物排著隊,蹦蹦跳跳來到佛窟外。


    剛要進入佛窟,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反彈回去,在地上滾了幾圈。


    繼續跳,又被彈回去。


    入不了門。


    “這佛窟的念力好強。”洛雲羞和柳一行跟在三隻小怪物身後,感慨道。


    小怪物是冥界之物,懼怕佛光。


    別說小怪物進不去,他們兩個久居冥界,一時之間也無法靠近。


    “陰長黎絕對躲在這裏。”柳一行露出誌在必得的笑容。


    沙漠上鬥毆的一行人都排查過了,隻剩下幾人在佛窟裏。


    而佛窟,是最適合陰長黎躲避追捕之地。


    “問題咱們進不去怎麽辦?”洛雲羞黛眉微蹙,“強行拆了吧?”


    “不可。”柳一行擺手,“切記著規矩,咱們出來辦事,不到萬不得已,不得給人界造成影響。”


    洛雲羞不以為意,心道:上了年紀真迂腐。


    柳一行知道她在想什麽,心道:年輕果然不懂事。


    佛窟念力這般強悍,肯定是出自上界的佛修大佬,毀了這佛窟,等同毀他信仰,不找你拚命才怪。


    洛雲羞:“那怎麽辦?”


    “我正在想辦法。”柳一行沉吟著,“有了。”


    他從地上抓了一把黃沙,隨後漂浮於半空,俯瞰下方。


    口中念念有詞過後,將黃沙一拋:“散!”


    黃沙化為金色的粉屑,紛紛揚揚籠罩了整個佛窟。


    佛窟仿佛從地表上消失,隻餘下內裏人影,雖模糊,卻可以窺探清楚他們的動作。


    比如有個身背劍匣的清瘦少女,正孤身往外走。


    比如散落在角落的小和尚們,有人在念經,有人在偷吃雞腿。


    柳一行和洛雲羞注意到的,自然是陰長黎的房間。


    兩個男人,在圍觀一個和尚洗澡?


    洛雲羞抽抽嘴角:“應該就是這幾個了。”


    柳一行點頭,倏然雙手結印,指尖飛出一道淡淡的旋渦,宛如水麵波紋朝那個房間傳遞過去:“告訴我,你們的名字。”


    他使用的是攝魂術,還是此術之大神通。


    每施展一次,便會耗損半數靈力。


    今日,即使陰長黎英雄末路,身為昔日同僚,柳一行曾見識過此人一劍斬殺三天將,憑一己之力令十萬追兵折戟沉沙的殺伐手段,是不敢掉以輕心的。


    瞅一眼身邊的洛雲羞,一副“對付一個將死之人,你至於出大神通嗎”的表情。


    他無奈歎息,女人啊,無論你同她叨叨多少遍對手有多凶殘狠辣,她關注的,永遠是對手的臉。


    佛窟房間裏,空氣一刹被抽空似的。


    路溪橋最先感覺到胸口憋悶,喘不上來,仿佛困到極點,有個充滿的誘惑的聲音在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立馬答:路溪橋。


    接著是白星現。


    等輪到陰長黎時,他明知不對,但剛剛奪舍神魂無法抵抗,也答了。


    答完之後,洛雲羞納悶的很:“不是說這和尚叫道辰嗎?”


    “憨批”是個什麽鬼名字?


    柳一行同樣一頭霧水,收回法術:“管他真名是哪個,反正不是咱們要抓的人。”


    那麽,就隻剩下一個了。


    兩人齊齊看向即將走出佛窟的項海葵。


    項海葵打著哈欠走出佛窟,剛伸個懶腰,身後天狂瘋狂撞擊劍匣。


    這是危險示警。


    背靠佛窟,三麵荒蕪,若有敵人在附近,憑她的追風觀氣術,不該察覺不出。


    但天狂不會出錯,項海葵神色一肅,開匣拔劍,手臂一揚,劍尖在麵前拉出一道光弧:“誰!”


    劍光照耀下,三隻小怪物驟然現了形。


    不知是些什麽玩意兒,竟一直圍著自己打轉,還口水橫飛,項海葵吃了一驚。


    “滾!”項海葵厲喝一聲,揮劍驅趕它們。


    它們似乎十分畏懼天狂劍氣,可又控製不住自己的食欲,得空便想要攻擊她。


    “再不滾,別怪我辣手無情了啊!”這些怪物身形矯健,還像一團棉花砍上去會反彈。


    而且,項海葵隱隱發現它們想吃的不是自己,是腰後罐子裏的小黑蛇,便不留背影給它們,將背部挨著牆壁,保護住小黑蛇。


    “是他!”見到這一幕時,洛雲羞難掩心中愉悅,落地現了形,“前輩,別來無恙。”


    項海葵正在驅趕小怪物,抬頭瞧見洛雲羞,心頭再是一個咯噔。


    她先前在疾風穀打鬣狗之時,見過這個女人,知道她的身份,是追殺老板的一位冥界高官。


    不過,這女人在喊誰前輩?


    洛雲羞嬌滴滴的朝她福了福身,眼波流轉,眉目含情:“短短時日不見,您怎就換了個女劍修的殼子?奴家以為,這殼子可萬萬配不上您的天姿國色。”


    項海葵有些煩了,天狂劍意開始慢慢上漲。


    揮出一劍,將小怪物掃退,看傻逼一樣看著她:“這位大姐,您一個人咿咿呀呀在這唱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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