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鍾後——


    淨心園裏,奴婢們排排站列,個個畢恭畢敬、賢淑端莊地麵對肖夫人的審視問話。


    嶽千眠當然也在行列之中,最不起眼的小角落,低垂著頭。


    「妳叫什麽名字?」嗯,夫人的聲音中氣十足。


    靜。


    「夫人在問妳話呢!」嗯,梅婆的嗓門也很夠力。


    寂。


    「嶽千眠,抬起頭來回話。」


    咦?


    是在和她說話嗎?不會吧!她站在這麽偏僻的角落,應該不會注意到她才對呀!


    千眠緩緩拾起頭來,冷不防對上一雙明亮帶笑的眼睛,可很快地,眼中的笑意瞬間隱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異與困惑。


    「妳的臉怎麽回事?」


    千眠頓了頓,猶豫著該怎麽回答。


    「說實話。」夫人仿佛有讀心術似的,一眼看穿她的遲疑。


    「回……回夫人,奴婢是被踹的。」千眠誠實道。不好的回憶,還是忘掉的好。


    「誰踹的?」


    「一個沒了良心的人。」


    「是哪門哪戶的?竟敢踹我們肖府的人。」


    「夫人您別惱,奴婢被踹的時候,還不是肖府的人。」這是實話,因為那是她離開京城前所發生的「禍事」。


    聞言,肖夫人突然放聲笑了起來。


    眾人訝然,除了梅婆之外。


    千眠盯著笑聲洪亮的肖夫人,嘴角也下自覺揚起微笑。看著那眼角深深的笑紋,她深信夫人必定是個愛笑之人,而且性格爽朗。


    「妳倒是挺誠實的。」肖夫人笑道。


    「因為夫人您要奴婢說實話。」


    「如果我要妳說假話呢?」


    「那奴婢可就傷腦筋了。」


    「哦?為什麽?」淡笑問。


    「因為還要花腦筋去編造假話,很傷神,會短命。」


    肖夫人忍不住又笑了。這丫頭有意思!


    「如果說,我願意為妳臉上的傷出頭,妳可願意實話告訴我,是誰踹妳的?」


    「不值得的,夫人。」


    千眠的心揪了下。她隻是新進府的小小婢女,她的臉傷更是微不足道,可夫人竟會如此關心她,讓她好感動。


    「妳不需要看輕自己,妳是值得的,因為妳現在是我們肖府的丫頭。」肖夫人伸手輕觸她眼角的瘀青。「更何況,臉蛋對姑娘家來講是很重要的,怎能下手這麽狠重呢?」


    麵對夫人的關心,千眠禁不住眼眶發熱。


    「不,夫人,您誤會奴婢的意思了。奴婢沒有看輕自己,而是認為『不值得』花費時間精力和那種人計較,隻是徒然浪費自己的人生罷了。」


    肖夫人微笑。「很好,我明白了,妳叫嶽千眠是吧?」


    「是,夫人。」


    「妳原來在哪房工作?」


    「洗衣房。」


    肖夫人上下打量渾身濕淋淋的千眠,略帶調侃。「看來妳很認真嘛,連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放過,洗得很徹底。」


    一旁的春香緊張地直瞟說話的兩人,深怕千眠乘機告她一狀。


    千眠微笑,輕描淡寫道:「奴婢是在洗少爺的衣服時,不小心跌進水盆裏的,不過夫人請放心,少爺的衣服安然無恙,已經平安晾上了。」


    肖夫人頷首大笑,回過身。「梅婆。」


    「是,夫人。」


    「妳知道我的決定了?」


    「是,夫人。」


    肖夫人轉身拍拍千眠的肩,微笑道:「妳好好努力,希望妳能撐久一點,越久越好。」


    什……什麽意思?千眠眨眨眼,還沒來得及意會過來,夫人已經離開淨心園,梅婆也走了,隻剩下一雙雙嫉妒又怨恨的怒眼,直逼她而來。


    「妳是故意的,對不對?」


    啊?


    「故意把自己搞得這麽慘,是要引起夫人注意,對不對?」


    說到哪兒去了?


    「妳臉上的傷是假的,對不對?」


    哇,現在是什麽狀況?!


    眾姊妹步步進逼,千眠節節敗退,直到抵在樹幹上進退兩難。


    在眾多刻意妝點、美麗如花的嬌顏中,千眠狼狽的模樣確實是最醒目的,也難怪會被夫人一眼「相中」。


    「沒想到妳會來這招『扮豬吃老虎』。」春香不平道,臉色發青。


    麵對充滿嫉妒的指控,千眠錯愕極了,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還「扮豬吃老虎」哩!


    說她現在是被老虎圍攻的豬還差不多!


    容容湊上一腳,笑得開心又純真。「眠姊姊,還是妳最行,不用妝扮就得到這麽好的肥缺,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太好了,以後妳就有好日子過了。」


    喂喂,這位容容好姊妹,現在說這個恰當嗎?


    這種渾水就別淌進來了,隻會一起死得更快——


    人怕出名豬怕肥,她現在可成了府裏最「肥」的那個人了。


    肥缺?


    是會肥死人的缺吧!


    千眠打了個大嗬欠,抱著雞毛撢子換個姿勢,昏昏欲睡。


    自從莫名其妙「升任」當家主子的貼身奴婢之後,洗衣房的工作自然是不用做了,她的新差事就是專門伺候少爺飲食起居,維持少爺寢房整潔舒適。


    瞧,多麽重要又馬虎不得的工作呀!


    可要伺候「人」,也得先要有「人」在才行哪!她都調來三天了,連要伺候的主子長得是圓是扁都還沒緣見上一麵呢!


    不過,主子不在的寢房可跑不了,她目前唯一能盡心「伺候」的,便是這間一絲不苟的寢房了。看她每天拿著雞毛撢子,早晚一次,盡忠職守地揮著沒有灰塵的房間,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果真是「肥缺」嗬,吃飽、睡飽、工作少,真是想不肥也難!


    聽說淨官少爺是個大忙人,三天兩頭不在家,想必她往後的日子大部分都會像這般清閑度過吧。


    既然有空閑,當然要補眠!這可是她奉行不悖的原則呢!


    睡睡睡,睡到天荒地老,睡到海枯石爛,再沒有人能讓她從這張椅子上移開半步,除非是……


    不會的!


    她打探過了,淨官少爺出遠門,沒有一、兩個月是不會回府的,更何況他才出門不過十來天而已。


    粉色小臉蛋窩了個舒適的角度,安心朝最香甜的夢鄉大步前進。


    嗬,好睡——


    日暮西沉,斜陽入照,映染一室霞紅。半夢半醒間,鑽入眼皮裏的,是一抹映翦在紅光中的朦朧身影。


    好高挺的身形——應該……是名年輕男子吧。


    眨了眨眼皮,俊形翦影在眼前越放越大,逐漸靠近她。


    好夢易醒,如果這是夢,她還不想醒。就算主子在此刻突然回來,想把好夢正酣的她拖出去打二十大板,她都不願在此時清醒,她非要在夢裏先瞧清楚此人的長相不可。


    好看的身影,如果再加上好看的麵容、好聽的聲音,那就更完美了。能貪看一眼,被打三十大板也願意!


    「你是誰?」她在夢裏含糊問他,努力要撐開始終沉重的眼皮。


    「妳又是誰?」他反問。


    哇,聲音果然好聽!就不知長相如何?


    努力定住視線焦點,發現一雙如暗夜星子般的黑眸,正冷冷瞅著她。


    「妳是誰?」好聽聲音的主人又問了。


    「我是……」她挪了挪略麻木的臀,冷不防身子一滑,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哎喲!痛——


    這一摔……醒了!完全清醒!


    唉,可惜了,還沒來得及看到長相……


    揉揉眼睛、揉揉屁股,她從地上爬起來。夕陽紅霞中……翦影還在!


    咦?


    千眠再用力揉眼,定睛一瞧。喝!


    不是夢,他是真實的!


    一個陌生男子——就在她眼前——在少爺房裏!


    身形好、聲音好、麵容好,可膽子也不小!竟敢擅闖寢房,偷窺姑娘家睡覺!


    「喂,你……你是誰?這裏可不是你能隨便進來的,出去、出去!」


    二話不說,千眠揚起手中的雞毛撢子,克盡職責、動作迅速地將人給「轟」出房,「砰」一聲,用力關上房門。


    呼,嚇她一跳。


    原以為是夢,沒想到醒來真的見到一個男人正專注瞧著自己,害她差點沒嚇出心髒病來。


    千眠按著胸口,一顆心仍撲通撲通急跳著。


    這「淨日園」是淨官少爺的寢居,除了她有權進出打掃外,其他人根本不能隨便進來,除非他是……啊!等等!


    這男人——


    一,約莫二十五、六歲。


    二,穿著鑲金線的綢緞衣裳。


    三,昂貴的衣款跟她在洗衣房洗過的很相似。


    莫非他是……


    一股寒意從她腳底往上灌竄至頭頂,狠狠一擊。不用多說,光這三大點,就足夠將她打進十八層地獄了。


    不……不會吧?她不過是偷閑睡個午覺而已,老天爺不會對她這麽殘忍吧?


    吞咽唾沫,千眠忐忑不安。該麵對的,橫豎不能逃避!緊閉眼,猛回身,唰一聲,打開房門。


    男子高大的身形依舊挺立在門前,沒有離去,隻是……麵色鐵青。


    「這……請問您是?」千眠聲細如蚊。


    「少爺!」


    如烏鴉般粗嗄的破鑼嗓聲,沿長廊一路傳來,隻見一位黑黑壯壯的小廝,捧著一迭高過視線的書簿,搖晃而來。


    「少爺,賬本給您送來了!還有,剛才小的在大廳遇到梅婆,她提醒小的務必轉告少爺您,老夫人今晚親自下廚做了少爺您愛吃的菜,請你——」


    「我知道了。」男子沉聲應道,徑自跨步進房,如輕風般的衣袂飄過千眠的鼻尖,殘留淡淡草香。


    千眠螓首低垂,退站一旁,正眼不敢再多瞧一眼。最悲慘的事果然發生了,這位被她「掃地出門」的男子真的就是——淨官少爺?!


    看來老天爺是存心要玩她了。


    將送來的帳簿放在桌上,從剛才便一路囉嗉進房的小廝注意到身旁的千眠,好奇心大起。「妳是新來……送死的?」後麵三個字好像講給蚊子聽的。


    「啊?」什麽?


    「妳叫什麽名字?多大了?」小廝湊上前追問,既然又一個送上門來了,有名有姓的,他也好在她陣亡後,替她哀悼一番。


    「我叫嶽千眠,今年十九。」自我介紹也附帶說給淨官少爺聽。


    「妳是從哪兒來的?」


    「京城。」


    「哎呀,不是啦,我是說妳原本在哪房工作?」


    「洗衣房。」


    「洗衣房啊——」眼睛一亮。「那妳認識雲冬吧?」


    「不認識,但聽聞過。」雲冬是淨官少爺的前任貼身奴婢,剛被換下,也是出身洗衣房的奴婢,要不想聽人談論都很難。


    「我和雲冬同鄉,我們是一起進府的。」十萬八千裏的關係,也能攀得興致高昂,小廝完全忘了身處何處,竟然話起家常來了。「我告訴妳哦,雲冬可靈巧得很,做事挺能幹的,也還算吃得了苦,隻可惜啊!」


    「順生。」低沉權威的嗓音冷冷打斷聒噪的家常話。


    「是,少爺?」


    「閉嘴。」


    「是!」二話不說,順生伸手把自己的大嘴巴給搗上。


    「出去,把門帶上。」無論聲音或表情,都冷得結冰。


    「是,少爺!」不敢再多言,順生立刻鞠躬退場。


    也包括她嗎?千眠尷尬立杵,不知主子的喝令是否也含她在內。悄悄移步門邊,也想偷偷識相退場時,下一道命令已如飛鏢冷射而來。


    「妳,留下。」


    「是,少……少爺。」一麵對他,舌頭隨即心虛打結。


    她很想仔細研究他的長相,可是又不敢真的正眼打量他。


    肖淨官睨了眼她緊緊抱在胸前的雞毛撢子,道:「如果妳是打算再把我『掃地出門』,是不是應該換枝掃帚才對?」


    咻!


    手一甩,撢子眨眼間飛出窗外,來個證據湮滅、死無對證。


    「沒……沒啊,奴婢怎麽敢?」千眠朝他露出僵硬且麵部肌肉頗不協調的苦笑。「嗬,少爺您真愛說笑。」請問,這是他要發飆的前兆嗎?


    她不敢去解讀他的話裏到底存在幾分怒氣,他是主人,她是奴婢,他當然有權責罰她,可心裏不免存在一絲希望,既然眾姊妹們一致推崇他是溫和有禮、明白事理的好主子,那麽,她便有理由說服自己去相信,他一定會理解剛才純粹隻是誤會一場,她絕不是存心要「以下犯上」的。


    肖淨官瞅著她的臉,眉宇糾結。


    「妳的臉……是故意的嗎?」


    「嗄?」


    「是故意搞成這樣的嗎?」兩道濃眉攏得更緊了。莫非這是京城傳來的婦女最新化妝術嗎?


    「回少爺,奴婢是被人踹的,被一個沒了良心的人踹的。」


    「哦?那麽妳——」


    「少爺您不必擔心,奴婢被踹的時候還不是肖府的人,所以您別惱,也別費心為奴婢出頭了。」她猜想他大概會和夫人一樣關心她,所以便先回了所有的話。


    「妳——」


    「少爺,您請放心,奴婢句句實言,絕對沒有說謊,說謊太累了,很傷神,會短命,所以——」嘩啦嘩啦一大堆,把當日她和老夫人的對話全數又搬了上來。


    肖淨官挑了挑眉,不疾不徐打斷她。「妳……叫千眠是吧?」


    「是的,少爺,有何吩咐?」


    「請閉上妳的嘴。」


    千眠立刻噤若寒蟬,連眼珠子都不敢亂動半分。


    「我隻是要問妳,搽藥了沒?」


    隻是要問這個?


    千眠對自己的「多話」忽然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咦,是她看錯了嗎?她好像瞧見他唇邊隱隱勾起一抹弧度,他是在對她笑嗎?


    肖淨官走到櫥前,打開第二格抽屜,取出一隻白玉瓷瓶,順手丟給她。


    千眠反射性伸手接住。


    哇哇,好貴的瓶子嗬!幸好她有接到,如果失手打破她可賠不起。


    「這藥治瘀具奇效,早晚一次,拿去搽。」他淡淡道,唇邊仍是那抹淺不可見的笑。


    千眠捧著瓷瓶,意外地感動著。


    是了,如同眾姊妹說的那樣,他是個好主子!就和老夫人一樣,他竟然會主動關心她,她不過是個奴婢而已……


    肖淨官走向她,淺笑,卻搖頭歎道:「嘖,瞧瞧妳這張臉。」


    「咦?」


    「現在,仔細聽清楚我的話。」


    「是。」


    「馬上拿著藥離開我房間,在妳的臉能見人之前,不準出現在我麵前,更不準出去隨便嚇人,聽清楚了嗎?我可不想聽到肖府傳出『鬧鬼』的流言——」


    笑容依舊如陽光般和煦,說出的話卻比冰雪更冷寒。


    原來,在他主動關懷的背後,竟隱藏著如此傷人的動機。


    千眠呆若木雞,感動的一顆心瞬間跌進萬丈深淵,撈不到亦觸不著——


    他……真的是大家口中那位待人親切、溫和有禮的淨官少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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