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我們家寶駒這回考上重點大學了,你看……是不是發動村裏的人,給孩子一點資助?”


    林石三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向老村長說道。近年來,李家的人對林家越來越差,林石三雖然殘廢,但是卻不是糊塗人,人情冷暖,他還是清楚的。要不是這次兒子上大學缺錢,他也不會來求人的。


    村長李保全長歎了一聲,說道:“寶娃考上大學,這是好事情,我們李家的人自然應該資助。不過,你也知道,我這個村長的名頭,說起來好聽,不過是個擺設,他們未必聽我的。哪裏能比以前的族長,一呼百應。這樣吧,我去通知一下各家當家的,讓大家來商量一下這事,成不成隻能看大家的意思了。”


    “好吧,那就麻煩老村長了。”林石三嘴唇微微的抽動,難以掩飾心中的不平。


    其實白馬村的人早就知道林寶駒考取重點大學的事情了,畢竟這事連縣領導都有耳聞,還破天荒的給林寶駒發了兩千元的獎金。


    南方大學,那可是全國的名牌大學,縣城從來沒有人考上過。


    但是知道歸知道,卻沒有人跟林家道賀,因為白馬村的人,一直覺得這並非是什麽好事。


    很快,白馬村各戶當家的都在李家祠堂聚集了。


    李保全看了一下眾人,這裏麵的婦女竟然啊占據了四成之多。他不禁心生感概,想他年輕的時候,什麽時候能輪到這些婦道人家說話呢?現在李家的這些男人,怎麽都沒有了主張,連家都當不下來,真是丟臉啊!


    “這個……今天召集大家來,沒別的,就是商量一下林寶駒的事情。”


    李保全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大家都很清楚了,寶娃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也算給我們白馬村爭光了嘛!但是林家的情況你們也都清楚,供一個大學生,實在是太困難了,這一年下來,少說也要一萬多。既然李家祖訓有言,我們李家的人,要世世代代善待林家子孫,所以大家是不是都出一點錢,好讓寶娃能夠順利上大學。”


    祠堂裏麵,很快就鬧了起來,如同飛進來一堆麻雀,好一陣才安靜下來。


    其中一個織毛衣的婦女陰陰地說道:“村長,什麽祖訓不祖訓的,我就不清楚了。我隻曉得,打我一嫁進你們李家,就聽說有這麽一個古怪的規矩,要李家的人養他們林家的子孫。林家的人,跟我家無親無故,請問我憑什麽要養活他們?林家的人考上了大學,也是為林家爭光,跟我們李家的人,有什麽相幹?就算我們李家再有錢,也不是這麽花的吧!你當我們都是腰纏萬貫的主麽!”


    林石三聽見這個婦女的話,嘴角再次抽搐了一下,但是為了兒子,他又一次忍住了。


    “小事情,就不說了。”李家的一個男人站了起來,幹脆指著林石三說道:“二十年前,為了給你林石三娶媳婦,白馬村姓李的人,每家都攤派了兩百元。足足給你籌足了一萬多元娶媳婦,酒席彩禮那是辦得風風光光、體體麵啊。結果,我們家的老四,現在還在打光棍呢,怎麽就沒見人給他張羅?還有你們家的林寶駒,從小身體就弱得很,光是治病的錢,我們村裏的人也沒有少湊。這回再讓湊錢,說什麽都不行了!你們林石三兒子上大學,憑什麽要我們來付賬!”


    “話也不能這麽說,飲水思源,人不能忘本啊!”


    一個老頭站了起來,漲紅臉罵道:“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要不是林家的先祖,哪裏有今天的李家,你們喝的水,吃的糧食,那都是林家先祖給你們造的福……福……”


    老頭罵了幾句,就提不上氣了,隻得在哪裏一直喘息。


    “三叔,你消消氣吧。”又一個中年男人站了起來,說道:“什麽祖訓,什麽風水,連你孫兒都知道是封建迷信,騙人的把戲。林家的人讓我們老祖宗白供了幾百年也就算了,現在又想讓我們出錢,休想!不說了,我回去打瞌睡了,下午還得幹活呢,你們誰要出錢就出吧,總之我是不出了!”


    說完,那人轉身就走,完全沒把當年老祖宗的話當回事。


    很快,又有人相繼離開。


    最後,祠堂裏隻剩下幾個年紀較長的人,好歹塞給了林石三十幾張皺巴巴的錢。


    林石三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厚著臉皮來為兒子討學費,竟然會是這麽一個結果。他跟那幾個老人道謝後,再也不說話,默默地走出了李家祠堂。


    ※※※


    “寶駒,你去看看你爹怎麽還沒回來。”林寶駒的娘吳翠蘭一邊在院中喂著雞鴨,一邊衝廚房裏的林寶駒喊道。


    “爹出去幹什麽了?午飯煮好了也不會回來吃。”林寶駒從屋裏走了出來,抬頭看了看天色,烏雲密布,好像要下雨了。


    林寶駒一米七的樣子,很瘦,而且有點黑,還有一頭從來都理不順的卷頭發。另外,他的臉色很黃,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從小多病的人。


    “唉,還不是為了你的學費,你爹去找村長了。”吳翠蘭將一把傘遞給了林寶駒,讓他快去快回。


    林寶駒聽見爹爹去給自己討學費,心頭不禁一酸,他們兩父子雖然身體不好,但是都是要強的人。林寶駒很明白,要不是為了自己,爹爹才不會給李家的那些人低聲下氣。


    本來,林寶駒打算放棄讀大學的,但是被老爹狠狠罵了一頓,也就不敢再提這事了。這段時間以來,林寶駒知道老爹四處張羅,就是為了給自己湊足學費。


    “你爹啊,好像上白馬山去了吧。”林寶駒在村長家沒有找到爹,就四處詢問,聽人說老爹居然上白馬山去了。


    “爹上山做什麽?”林寶駒心頭一緊,老爹的左腳是殘廢,明明要下雨了,他還上山做什麽?


    “轟隆!~”


    雷聲已經在遠處響起,天色更暗了。


    林寶駒擔心老爹出事,拔腿就向白馬山衝了去。


    “爹!~爹!~”


    林寶駒一邊沿著山路飛奔,一邊喊著他老爹。


    山路上的風越來越大,雷聲也越來越響。終於,“嘩嘩~”地雨聲從山後麵按了過來,頃刻就將整個白馬山籠罩在狂風暴雨之中。


    “爹!~”


    林寶駒使勁地喊著,心裏十分的焦急。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隱約的哭聲從風雨中傳了過來,好像正是老爹的聲音。


    “老爹去祖墳做什麽?”林寶駒聽見哭聲傳來的方向,正是林家祖墳所在的地方,他連忙向那裏走去。


    “祖老先人啊!你們都睜開眼睛看看,看看你們林家的子孫都成什麽樣子了!”林石三撲到在祖墳上,雨水帶著墳上的泥漿濺了他一身,但是他渾然不覺,依然在那裏哭天喊地,“林家的子孫,不是聾子就是瞎子、瘸子,從來沒有一個正常的。我們林家究竟是造了什麽孽啊,為什麽子子孫孫都要受活罪!你們睜開眼睛看看,李家的人都忘恩負義了,良心讓狗給吃了!好好的一個寶娃,連大學都上不了,你們這哪裏是造福,分明就是造孽啊……”


    “爹!~”


    林寶駒手中的雨傘掉在了地上。他撲了上去,將老爹從泥水中拉了起來。


    “爹,我們回去吧,沒錢我們就不去上什麽大學,那麽多人不上大學也一樣有出息,你也不用看李家人的臉色!”林寶駒雖然也不清楚林家人的天生缺陷,是否真跟李家的人有關,但是這麽多年受夠了李家人的白眼,林寶駒打心底的對姓李的人沒有什麽好感。


    林石三聽見兒子說不上大學,忽然大吼道:“住嘴!就算砸鍋賣鐵,你也得給我去上大學。李家的人靠不住了,就得靠自己,你要給我們林家爭口氣!以後再說什麽不上學,你就不要叫我爹!”


    林寶駒被老爹這一吼給怔住了,半響沒有說出話。


    雨水越來越大,兩人身上的衣服早就濕透。


    林石三看著在風中發顫的兒子,想起他身體虛弱,經不起折騰,趕忙說道:“快把傘撐起!你要再弄出什麽病來,我們家可就更苦了。”


    林寶駒抹掉臉上的雨水,把雨傘撐了起來,神情堅決地說道:“爹,我一定會堅持讀下去的!”


    “好兒子,都怪老爹是個殘廢,不頂用。不然的話,也不用去幹求人這麽丟臉的事情了。”林石三一邊說,一邊苦笑道:“兒子,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個殘廢老爹沒用呢?就連你娘,她其實也看不起我……”


    “爹,你別說了!別說了!~”


    暴風雨之中,兩父子抱在了一起,痛哭的聲音連風雨聲也掩蓋不住。


    隻是,不知道林家長眠於地下的祖先是否能聽得見呢?


    ※※※


    淋了這麽一場大雨,林寶駒居然奇跡般地沒有生病,隻是微微咳嗽了兩天。


    不過他老爹就沒有那麽好運,整整在床上躺了十天,現在都還不能下床。


    林寶駒是一個“藥罐子”,吃的藥沒有一千副也有八百副,雖然不算是久病成醫,但還是學到了一些簡單的偏方,所以他準備今天再上山為老爹采點草藥回來。


    對於林石三這樣的老毛病,西藥治標不治本,而且很貴,不是他們家能夠長期消耗的,所以就得靠這些草藥偏方了。


    穿梭在村中的時候,林寶駒隨時都能感覺到村裏的人投來的各種奇怪的目光,時而還能聽見小聲的議論聲。林寶駒早就習慣了這些,他很清楚,他們林家在白馬村就是一根刺,很多人都想把他們拔走。而林寶駒這麽多年刻苦學習,也都是為了將來能夠找個好工作,避開這些人那惡毒的目光和冷漠的神情。


    他要證明,他們林家的人,不需要靠誰養著才能活!


    夏天的太陽很惡毒,林寶駒為了避開太陽,天一亮就上白馬山去了。


    林寶駒很清楚白馬山名字的來曆,那是他們林家的祖先為李家的人祈福,請來了一匹“金馬”住在這山上。金馬每月月圓,飲水於白馬河中,將河中之水引來白馬上,這樣白馬山才有了水源。其實,整個白馬山的山勢,看起來的確是如同一匹站在江中埋頭飲水的馬。


    然而,這些都是傳說,不僅李家的年輕人這麽想,連林寶駒也覺得這些並不可信。


    什麽風水迷信,林寶駒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套。至於以前關於先祖和白馬山的傳說,或者隻是因為先祖對李家的人有過大恩,所以李家才有這樣的祖訓——林寶駒覺得,這個解釋最合理。


    林寶駒沿著山路越走越高,他走了好一陣,這才到了白馬山後麵的馬尾崖。


    既然是馬尾崖,那裏的地勢險要就可想而知了。不過那裏的草藥很多,而且懸崖上還有不少的珍貴藥材,林寶駒經常去那裏采藥,但是他從來不冒險攀下山崖,隻是去采一點平常的草藥調養身體。


    這時候紅日剛剛從雲層裏冒出來,整個山頭都彌漫著野草、野花的清香,林寶駒踩著露水,在草叢間挖著自己需要的藥草。


    過了一會,一陣鐵鍬的聲音的從懸崖上傳了出來。


    “難道有人在懸崖上挖藥草?”林寶駒心頭不禁一驚,“是誰這麽冒險?要是掉下去的話,可就直接落入了深不見底的白水河裏。”


    林寶駒大著膽子向懸崖邊走去,想看看究竟是誰在那裏。


    誰知道還沒有走到崖邊,就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從懸崖邊冒了出來。


    那個老頭頭發胡子都全白了,看起來起碼也應該有八十來歲,但是臉色紅潤,就像嬰兒一般。他身上穿的是尋常的白布褂子,腳上穿的是黑色布鞋,要是穿上道袍的話,恐怕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


    老頭看見林寶駒,不禁有點詫異,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見生人。


    “老爺爺,你的身體很好啊,不過去懸崖采藥,可要小心點哦。”林寶駒衝著老頭笑了笑,有點羨慕這老頭的身體,簡直比他這個年輕人還要強健許多。


    老頭子看見林寶駒的病樣,又看了看林寶駒背後的背簍,說道:“你這小夥子,怎麽這麽一副病樣。你采藥,是不是為了給自己治病啊?不過我看你的挖的這幾樣草藥,都是尋常的活血化瘀所用,跟你的病好像挨不上邊啊。”


    “這個是給我爹挖的,他的腳本來就有病,前幾天又淋雨了,現在還不能起床。”林寶駒說著,神情顯得很憂慮。


    老頭子不禁皺了皺眉,心想:“兒子生病,老子也生病,這家人怎麽這麽倒黴。算了,既然碰上了,就得管上一管。”於是,老頭子說道:“相遇就是緣分。我老頭子就陪你去一趟,看一看你爹的病。”


    “多謝爺爺。”林寶駒心頭一喜,這個老頭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有真本事的人,讓他去看看爹爹的病,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


    “唔……”


    老頭子替林石三把過脈之後,對林寶駒說道:“你爹這次的病,是染了風寒所致,倒是很容易治。不過你爹的腿,卻是先天的缺陷,實在難以治愈。”


    林寶駒點了點頭,自嘲道:“爹的腿從小就是這樣。就像我一樣,從小就是藥罐子。”


    “把你的手拿過來。”老頭子摸了摸林寶駒的脈,一臉的驚奇:“怪了!你這小夥子,年紀輕輕的,脈象怎麽這麽弱。你這體質,先天虛弱,要是再這麽下去的話,隻怕活……隻怕難以長壽。”


    本來老頭子想說林寶駒難以活過四十,但是終於有點不忍心,把話吞回了肚子。他覺得這一家人也夠慘的,父子兩個都先天不足,還真是怪事。


    林寶駒笑了笑,說道:“沒事,我都習慣了。反正就是長期喝藥,也沒什麽的。老爺爺,謝謝你了。”


    老頭子本來已經看淡了這些塵俗之事,但是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家的人看來也不像大奸大惡之人,怎麽會如此倒黴呢?你們祖先呢,是什麽來曆,不會是有什麽禍事殃及了子孫吧?”


    說著,老頭子看了看林家的堂屋,隻見神龕中間的靈位寫著:“林家先祖太玄公之靈位。”


    “太玄公是你先祖!”那老頭的眼中忽然射出一道亮光,讓林寶駒不禁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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