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羅的衝動,百年來完全沒有長進。當年,他從連府別院帶走了她。現在,他從陰間地府帶走了她。還是人類時的他,一心堅持要與她比翼雙飛,他不要她留在連府別院裏,等待另一個男人領著大紅花轎來娶她,他的心意堅決,不容任何人撼動,在連府婢女的驚呼聲中,抱起秋水,躍上屋簷,消失於眾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卻失去當時不顧一切的勇氣,才會在此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她,隻能愣愣地看著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塵無瑕。


    因為他對她的愛,已經淡化,不再像身為人類時那麽深刻難忘、刻骨銘心?


    過往已成雲煙,愛已成往事,所以他才無法拋下一切,隻求與她終身廝守?


    愛 … 若真的逝去,為何光是憶起往昔,他的心,仍會喜悅如嚐蜜;仍會刺痛如刀割?仍會眷著她的笑靨;仍會憐著她的淚水?抑或是他將洗心咒念過成千上萬回之後,便當真將他的心越洗越無情、越洗越淡漠,否則他為什麽沒有伸手擁抱她?無綠的兩個人,即便告非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孳障糾纏。她這一世,死與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嚐到這種苦痛?月讀的告誡,一遍又一遍響起。


    無緣的兩個人。


    你想讓她再度嚐到這種苦痛?


    不… …


    不!


    他不想,也不忍… …


    武羅的為難,連秋水全看在眼裏。


    她一點都不想令他苦惱,這並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會與淪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見著他,她滿足了,也不貪心了,看到他現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還想與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靜默下來,心底敘舊的渴求緩緩沉澱,鎖進心靈深處。言語,已經無法改變什麽,若他與她同心,即便不開口,她也會知道他的心意;若心無靈犀,多說半字都是枉然,不說了,什麽都不要再說了… … 她淚眼婆娑,遙望著月,任由寶貴的光陰從指縫問流逝。月兒沉落,夜幕漸漸被照亮,天際雲彩,是鮮豔的橘黃。夜,將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與小白狗必須快些回去,現在的我們不能看見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階下,他已經傻怔怔地凝覦她良久,卻擠不出太多話,她清楚他在苦惱些什麽,既然他無法做出反應,就由她來吧。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開口說要走。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轉身從困境中退開。


    日光,是鬼魂的劇毒,旭日如此美-麗,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賞過,可即便懷念,她不能連累小白狗陪她一塊兒遭烈陽焚身,在白晝裏被融為一陣輕煙。


    連秋水懷中抱著雪花,給他一抹輕笑。


    「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斬妖除魔時,小心自身安全… … 我走了。〕 她的笑像訣別,彷佛永生永世都不會再相見,她細細叮囑,眉目間一如他記憶中的溫柔。


    「秋水!」


    他喚住她,她回眸,靜待著。留下她!開口留下她―


    不,你會再害死她,你不怕嗎?!你不自責嗎?!你不心痛嗎?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絕對不可以!她已經為你死過一回,夠了!武羅,夠了!


    武羅握緊拳,指甲深深陷入膚肉,以疼痛來阻止自己做出會後悔萬分的蠢事。


    不能留她!不能擁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 …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妳… … 妳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妳做到。」他冷靜之後,說道。


    「沒有。我沒有需要你幫忙的事。」她笑著搖首。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不讓她嚐半點苦、挨半點疼,隻要她願意,他用盡任何方法也會為她達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結,好似因他的話而怔住,過了好久才慢慢恢複。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卻沉重得無法飛揚,最末,勉強擠出笑容。


    「不用。你別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 真的。」她保證。


    遠方雞啼,日的炫光,從山頭後方竄出,催促著見不得光的鬼魅盡速躲藏。


    她旋身,輕飄飄白裙下襬宛如浪潮,更像煙霧,她每走一步,便隨之拂動一回,三步後,她停下身影,回頭。


    「有件事,可以求你幫忙嗎?」


    「妳說!」他激動地回話,好似她願意開口請他幫忙,是天大的要事。


    「那塊龍玉佩… … 你還記得嗎?」


    「記得。」


    「可以幫我將它恢複原狀嗎?」


    這種小事?


    對已成神祇的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


    武羅右手平攤,幾道微光在指掌間閃耀再消失,完好無缺的龍玉佩已平平穩穩地躺在他掌心。


    「謝謝你。」她上前取走玉佩,握在左手。「這樣,兩塊玉佩就能並在一塊兒了。」鳳玉佩當初隨著她入葬,一直掛在她身上。


    就算她與他無法圓滿,她仍私心希望,兩塊本就該是一體的玉,能夠代替他們。


    鳳玉佩等待龍玉佩,已經等待了好久 …


    她,等待他,也等待了好久好久。連秋水轉身背對武羅,兩人誰也沒有道再見,他沒有斕她,任由她穿透岩麵,步入一片黑暗,與外頭的人界完全隔絕。原本緩緩輕移的蓮足,開始急促奔馳,她跑得好慌亂,像是準備逃到一個誰也沒有的地方,未料卻跟鎗絆倒,跌得四平,小白狗雪花及龍玉佩因而跟著落地。


    她沒有爬起身,嗚咽著,豆大的淚珠淌落,小白狗雪花回到她身邊,舔去她滿腮的鹹鹹水珠,擔心地嗚嗚詢問。


    「我好高興他從地府中強硬的把我帶走,我好高興他聽見我下一世的夫君除我之外還會有好些個妻妾而發怒… … 我以為 … 他會像以前從別院帶走我那樣,帶著我… 走向那片燦斕花開的仙境,是我太妄想了,他是神,我是鬼,神與鬼怎能有未來?是我忘了那位白發仙人說的話,是我忘了 … 連秋水,妳怎麽可以忘… 」


    她痛哭,淚落得又凶又急,清瘦身軀蜷在漆黑的地上,擁抱著自己,擁抱絕望。


    是她的錯。


    是她仍眷戀不忘。


    是她還無法釋懷。


    是她,牢牢記著當初她枕在他懷裏,他穩健的心跳教她心安,他帶著她,步入了開滿許多不知名小白花的寨門內,告訴她,這裏是他的新家,而她,將會與他在此落地生根… … 她暈眩地閉上眼,仍阻止不了眼淚下墜的速度。往事,侵襲而來,她無力抵抗,浪潮般的回憶,野蠻地吞沒她,黑暗的眼簾中,那一片燦爛花開的仙境,緩緩浮現,猶如夢境,呼喚著她重溫徘徊!


    一朵一朵白色小野花,潔白似雪,開滿在寨門周圍,即便此處是恐怖的土匪窩,它們同樣開得怡然自得,芬芳不減。若不是武羅事先告知她這兒是匪寨,她真會誤以為自己來到哪處偏遠小村莊。


    「我被土匪所救,在此養傷,妳別怕,寨子裏的大哥們都很好相處。」本想誇虎標他們是好人,但將土匪說成好人,也太是非不分,於是武羅換一種說法。


    「土匪… … 」這兩字,讓連秋水心驚膽戰。


    「小家夥,你回來啦!」


    雷聲般的吼叫,嚇得連秋水往武羅懷裏瑟縮,他以笑容安撫她。


    「虎標哥。」他一邊向連秋水介紹來者身分,一邊算是與虎標打了招呼。


    「她就是你那個什麽水的未婚妻?」虎標大刺剌地打量她,將她從頭看到腳,悴道:「我妹子虎嬌比較美,至少我妹子強壯多了,這種一根拇指就能活活擰死的瘦姑娘,哪裏好呀?!你還是娶我妹子比較劃算啦!我妹子看起來比較能生。」他發表感言,不忘推銷自家寶貝妹子,也不管連秋水聽在耳裏是否誤會。他虎標比較喜歡潑辣又有活力的女人,這類軟趴趴像水做的姑娘,他看不上眼。


    「她生病了,才會看起來更瘦。虎標哥,藥櫃裏的藥,我自己拿來用。」語畢,武羅把她抱回房裏,安置在榻上,又趕忙去井裏打水,準備幹淨白巾、藥丸藥粉,一切就緒後,他拿著鑷子,在床畔坐下,執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且認真專注地替她挑出指掌內的玉屑碎片。


    「好痛… … 」一塊紮得好深的玉屑,被他硬拔出來,血珠子迅速冒出來,她低低喊疼。


    「忍著點,碎片不挑幹淨,傷口永遠也不會好。」他寧願這些玉屑是紮在他身上,但他沒辦法代替她受痛,隻能安撫。


    「會痛才表示我不是在作夢。」連秋水說話的同時,也以眼神告訴他「我忍得住,你可以繼續桃玉屑」。


    武羅拭去她掌間濕濡鮮血,鑷子持續夾往下一塊碎屑。她凝望他微微低垂的側顏,幸好他看起來毫發無傷,沒有留下她爹命下人毆打過後的傷痕,她忍不住伸出右手撫摸他的臉龐。


    「小武哥,你沒事嗎?還有沒有… … 哪裏會痛?」


    「沒有,我已經全數恢複了。」


    「抱歉… … 抱歉我爹打傷你… 」她一直到那時才知道她爹有多反對這件婚事,她爹幾乎是想置他於死地,在打傷他之後,又急著想將她嫁予有利益往來的商場客戶,一方麵取得更有利的互惠地位,一方麵便是要斷絕武羅對她的希冀。


    「無所謂了。我現在活得好好的,不跟他計較。」再者,她此時在他身邊,便足以彌補他所有的不滿和怒氣,光是看著她而已,就能輕易地撫慰他。


    「幸好你還活著… … 我好怕你死掉的消息傳回來-… 每個人都告訴我,你不可能活著,我不信,沒見到屍體,我絕不相信… … 」連秋水偎入他懷裏,攀在他臂上的柔萸微微顫抖,訴說著她的害怕。「可是爹不許我等你,他替我安排好婚事,嫁裳… … 霞披… …鳳冠… …一樣一樣送進我房裏,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逃,房外有人守著,我求爹別把我嫁掉,爹卻要我死了這條心… … 」


    她的哽咽呢喃,被他製止,以唇。


    綿密的吻,交纏著兩人的氣息,她蒼白的唇瓣因他而逐漸染上羞赧的光澤,那抹嬌紅蔓延到不豐腴的雙頰,她原先不健康的膚色,終於看起來有了血色。


    他貼在她柔軟的唇心,細啄、深鑿、淺吮,一邊說著:「別哭,別哭了,都過去了,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妳這麽擔心,不會再棄下妳一個人,我一定會讓妳過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嗯-- -… 」她含淚點頭,再也說不出其它的話。


    「嫁給我。」他說。她的眸,微微瞠著,看見他一臉暗紅。他向來嘴拙,不會說些甜膩情話,每回總是她躁紅著臉蛋兒,對他吐露女兒家的私密心情,這是他頭一回給予她言語上的承諾。


    他明明就臉紅了,表情仍是好認真。


    「好。」


    她從那一刻起,將自己完全交給他。


    在那間滿布暖意的小房間內,許諾了這世的永遠。


    沒有漂亮的大紅嫁裳,沒有貴重的珍珠鳳冠,沒有雙喜字點綴,沒有龍鳳對燭,隻有他與她,單單純純的兩個愛人。


    那是她最最舍不得忘卻的綺美回憶,她努力想把一切都牢牢深印於腦海,包括難得麵露羞澀潮紅的他,包括他溫柔挑去玉屑的手勁,包括她應允他之後,他唇畔飛揚的愉悅笑意…


    那一夜,她成為他的妻。土匪寨裏的兄弟,是僅有的賓客。匪窩裏打劫來的老酒,代替合晉酒。幹淨的布衣,取代紅蟒袍和紅霞被。小小木板床,便是他們的新婚芙蓉帳。


    他與她,同樣青澀,兩人都不是床第老手,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她是他第一個女人,洞房花燭夜,簡直是一場混亂。即便虎標與一幹兄弟下午早就勾著武羅的頸子,帶他到後院去進行「擺脫童男教學」,武羅還是學得含含糊糊。


    脫了就上!土匪弟兄隻教了他這四字。


    太簡單扼要,他有聽沒有懂,最後還是憑借著本能與虎嬌大方塞給他的淫書圖冊,價值千金萬兩的春宵才不至於虛度。


    就算技巧不良,房事有待加強,身上淌滿薄汗的這對小夫妻,心滿意足地擁抱彼此,回想起方才生澀纏綿,兩人都笑開了。他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她則以手背為他抹掉發鬢凝結的汗珠,他低頭親吻她的唇,撫摸她的長發,她枕靠在他肩膀,平複淩亂嬌喘的氣息。


    擁抱之際,她頸上的鳳玉佩貼在他與她的胸口,缺少龍玉佩的團圓,她心有遺憾,有感而發:「好可惜-- -… 龍玉佩破掉了-- -… 」


    「沒了龍玉佩,有我還不滿足嗎?」玉佩不過是身外之物,他不像她執著於此,隻在乎兩人能夠真真實實地擁著彼此、親吻彼此。


    「也對… … 能像現在這樣,我就滿足了… … 雖然這樣鳳玉佩很可憐,永遠再也拚湊不成完整的一個圓… … 」


    「龍玉佩和鳳玉佩是為了妳和我而存在,它們的最終目的就是讓我們兩人在一塊兒,現在責任已了。」他安撫她,希望她換一個角度看待龍鳳玉佩。


    「嗯… … 」她多希望他與她幸-福,而龍鳳玉佩也能成圓。


    見她神情仍有些落寞,他決定說些其它事情轉移她的注意力。


    「對了,大東!」


    話才起頭,她就掩嘴驚呼:「對,大東呢?!我好久沒去看牠… … 沒有人送食物給牠… …牠… …」她被送到別院之後,根本出不了家門,無法去尋找武羅,當然更無法去看顧蒼猊犬大東。


    「蒼猊犬是聰明有靈性的大狗,牠掙斷了繩,餓了便自己在林裏打獵,吃些小鹿小兔,我找到牠時,牠除了毛色變髒一些以外,還是粗壯健康,我把牠帶回寨裏,就養在後院,明早妳可以去看牠。」


    「現在去不好嗎?」她想趕快去瞧瞧大東是否如他所言的平安。


    「現在隻能看我。」雖然和一隻狗爭風吃醋,有失男兒風度,但此時風度不值錢!


    「你和大東吃醋呀?」連秋水笑他,武羅不點頭不搖頭的模樣好可愛,像在賭氣,又像默認。她靠回他肩上,雙手將他密密圈抱。「我哪兒也不去,就隻陪你,好嗎?」


    多容易教人誤會的話。


    在這張方才廝混打滾過的小床上,她一臉嬌豔欲滴地說「我哪兒也不去,就隻陪你」,意思很明顯吧?


    他噙著魅惑人的笑意,緩緩將她壓進床榻裏,披散於枕上的烏亮長發,彌補了沒有鴛鴦繡枕的遺憾,他執起一繒滑膩青絲,湊近唇邊輕吻,再沿著發尾逐步往上吻去,來到她耳殼後方。他以牙關輕啃,又以舌輕挑,逼得她為他火紅了小巧迷人的耳朵,然後拉下她護在胸前的薄薄涼被,不讓它阻礙他火熱的情欲目光。


    第二次的練習,技巧進步一些些,時間卻延長許久,汗水、呻吟、滿足、歡愉,也都比第一次更多。他開始熟悉她的身體,弧形優美的鎖骨最禁不起舔吮,隻消他一碰,她便會癢得直閃躲;纖細的腰肢,總是笨拙卻好學地想跟上他的動作;豐軟的雪胸,是她最最敏感的部位。他知道如何讓她快樂,他知道在她耳畔邊親吻邊輕喃她的名字,會讓她亢奮地蜷起十根腳趾,溫馴的她,隻有在那個時候,十指會深深陷入他臂膀間,留下屬於她的激情痕跡。那時是如此的靠近,兩人幾乎共屬一體,一樣的狂亂心跳,一樣的紊亂喘息,一樣的… … 深愛彼此。


    翌日醒來,兩人又窩在小床上磨贈了好久,直到虎標來拍門吵人,在門外嚷著「縱欲太過會軟腳,扛不起大刀啦」,武羅才甘願下床,要她再補眠多睡一會兒。


    他離開房間後,她也沒想再睡,起身著衣。小銅鏡裏,照出她渾身紅紫,全是他放縱情欲的吻痕,她羞得不敢多瞧,穿上淺藍色布衣,鮮少親自動手梳發的她,少掉婢女侍候,不知該如何料理一頭長發,她想盤個婦人聖口,卻無從下手,末了,隻能隨意束綁起來。以後她得開始好好學習打理自己,成為他的賢內助才行。


    他說,這裏是他的新家,而她,將會與他在此落地生根。


    既然要落地生根,她也要快點適應這裏,一直躺在床上,隻是浪費寶貴的時間,雖然她的體力還沒恢複完全,然而得知武羅平安無事,讓她心情大好,所有的愁緒飛快消失,人逢喜事精神好,便是她的寫照。


    步出房門,分不清東南西北,她抱持著探險的心態,毫無畏懼地走下去。


    匪寨的房舍都是一間一間獨立,各人皆有自己的活動空間,房子以粗木架構,看似簡單,卻相當牢靠。武羅的小屋外,放著滿滿的刀與鐵器,她昨夜聽他約略提過,他在這兒學習到不少刀法功夫,還有一位師傅教他鑄刀造劍,他似乎也很喜歡,提到刀劍,他的眼神全燦亮起來。


    她打算到後院去看大東。


    距離武羅住的小屋不遠,是魚二哥的木屋,她在那兒遇見一名美婦,她抱著一盆髒衣,準備打水清洗,連秋水趕忙靠過去。


    「這位嫂子您好,抱歉… 請問後院在哪?」她福身問道。


    美婦打量著她,嘴裏道:「我正好要去後院洗衣服,妳跟我走。」


    太好了!能找到人帶路。


    連秋水頷首致謝,「好的,謝謝您。我是秋水,怎麽稱呼您?」不知她是哪位大哥的娘子?


    「妳也是被那群匪人搶進來的姑娘吧?」美婦平靜的麵容上閃過一抹怨慧。


    「嘎?不,我不是… … 」連秋水不解其意。


    「這寨子裏的女人,除了虎嬌之外,有哪一個是心甘情願住下的?不全都是那些土匪下山去搶奪財物時順手搶回來的良家婦女,被他們強占了身體之後,沒死成的,就絕望地留在這裏替他們煮食洗衣。」美婦口氣相當冷淡,領著她走。土匪。連秋水此時才意識到,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可怕涵義。燒殺擄掠、生奪硬搶,所有壞事,他們都做,他們不是善人,不是尋常老百姓,他們是惡名昭彰的土匪…


    美婦瞧見她衣襟下隱約露出的紫紅色吻痕,不由得同情起她。


    「妳可以叫我一聲雪姊,遇到不明白的事可以問我,還有!」美婦指著前方不遠的井。「別跳那口井,井水太淺,死不了。」


    「您… … 」


    「我怎麽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跳過。」雪姊走向後院井邊,開始汲水。「我被帶回來這裏,讓那匪人強占身子的那一夜,就從這兒跳了下去,卻沒死成,所以妳若是想不開,也別挑這裏跳。」


    悲傷的事情,透過她口中道出,竟然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雪姊不隻麵無表情,似乎連心都已死寂。


    連秋水無言,不知該應答些什麽。


    安慰嗎?她根本不懂雪姊心中的痛,昨夜與武羅的雲雨之歡,因為是心愛的男人,她才能放開自己,若是與自己完全不愛的人那般親密靠近,甚至讓他進占身體深處,她完全無法想象那是多可怕而令人作嘔的事情… … 就在她咬唇沉默,隻能萬般無奈地望著已經開始搓洗衣物的雪姊之時,身後傳來響亮的狗吠聲。


    大東!


    「汪!汪!汪!」


    巨犬飛撲過來,壓倒連秋水,在她臉上猛塗口水,她癢得直發笑,大東開心地咧著狗嘴,舌頭哈哈哈地直吐。


    「大東乖,大東坐下。」她拍著狗腦袋,大東舔滿足了,聽話坐定,隻剩尾巴仍在瘋狂搖晃,她從地上爬起身,拍淨裙襬,給牠一記用力的擁抱。「你好嗎?我之前沒有辦法去看你,害你餓上好幾天吧?抱歉… … 」


    「汪!」


    「幸好你現在看起來很健康,太好了。」她半張臉蛋全埋進蓬鬆厚毛裏。


    「妳認識那隻狗?」雪姊在水井旁站起身,雙手還滴著皂水,問道。


    「是呀,我和大東算是老朋友了。」從她與武羅將牠偷偷帶出連府到今日,快滿三年了呢。


    「汪。」牠附和。


    「所以,妳和那些土匪也早就認識?」雪姊美眸瞇細,口氣更加的冷。連秋水被雪姊突然轉變的神情駭住,答得結巴:「我… … 我和小武哥早就認識… … 」至於其它人,她連名字都喊不全。


    在雪姊眼中,土匪全是同一掛,她不知道連秋水口中的小武哥是哪一位,也許是欺負她的那個,也可能是欺負其它姑娘的那些,總之,都是渾蛋!


    「所以,妳不是被搶來的姑娘?」雪姊聲音肅然。


    「我不是呀… … 」


    「所以,妳和虎嬌一樣,和他們是同夥?」雪姊朝她走近,明明隻是簡單一個「走近」的動作,連秋水卻感到巨大壓迫,不由得小退半步。


    「我-- -… 」


    「秋水!」武羅的身影由遠奔近,雪姊停下腳步,旋身走回水井邊,繼續蹲下洗衣。


    連秋水不懂雪姊這詭異舉止的涵義,她還呆愣著,武羅已經來到她身旁。


    「我就知道妳不在房裏,定是跑到後院找大東。」


    「小、小武哥… … 」她本能地靠回他懷裏,逃避雪姊的視線。武羅輕攬她的腰,笑道:「早膳都還沒用呢,先回房,吃飽再來和大東玩,放心吧,狗不會跑掉。」剛才他端著清粥小菜回房,卻不見她蹤影,不用猜想也知道這丫頭絕對是往後院來。


    「哦,好… … 」


    「還有,妳別在寨子裏亂跑,萬一迷路了怎麽辦?想去哪裏就跟我說,我再帶妳去。」寨子雖然不像城裏一般大,也有數十戶屋舍坐落,她初來乍到,總是不熟悉環境。


    「好… … 」她被武羅摟著走時,忍不住回首再望雪姊一眼。


    那一眼,正好看見雪姊凜冽凶狠的目光,她不禁瑟縮,武羅還以為她是衣著單薄,受不住山野裏的清晨低溫,直接抱起她加快回房的速度。


    房裏木桌上的半鍋粥,仍竄著熱煙,三盤醬瓜小菜,整齊排放,兩人回房之後,他替她盛粥,而她還在發呆。


    「秋水?趁熱吃呀。」看著碗在愣什麽?


    「小武哥,你… 你會在這裏待多久?」


    「什麽意思?」


    「你、你說過這裏是土匪寨,我們總不好在這兒久待,也許我們可以找個小村子住下,你種田,我種菜,我們兩個人過著平平靜靜的日子… …」


    見過雪姊之後,她驚覺身處匪寨是件多可怕的事,那些笑起來牙關咧咧的魯漢子們,是土匪,他們欺負像雪姊那般的柔弱女子,逼她們做不情願之事,說不定他們還會殺人… … 思及此,她更加害怕,害怕武羅也會變成那樣的人。


    「在這裏不好嗎?有誰嚇著妳了?」他以為她遇見寨裏哪位麵目猙獰的大哥,被嚇破膽了。


    她咬咬唇,搖搖蜂首,頓了頓,再道:「我覺得… … 」她話沒能說完,便聽見外頭傳來尖銳的哨聲,她正想問怎麽了,武羅已經起身,開門朝外看去。


    「秋水,妳待在房間內,別出去。」他丟下交代,身影疾奔出去,她連喊他都來不及。


    那是… 什麽哨聲?聽起來好可怕,好似有危急駭人的事要發生,又好像是在召集寨裏所有人到某處集合。


    她心裏,好不安。


    粥,連半匙也不曾入口,直到它變涼、變糊,武羅仍是沒有回來。哨聲老早便停止,外頭好安靜,半點聲音都沒有,僅有風拂過窗扇時傳來的咿呀聲。不安,越來越擴大,她開始在屋裏來回走動,根本坐不住。武羅怎麽還不回來?


    快些回來呀… …


    砰砰。拍門聲傳來。


    她以為是武羅,開心地打開門扉,可門外不是他。


    是雪姊,她的表情和先前那一瞥完全相同,冷若冰。


    「雪、雪姊?」連秋水心口一窒,訥訥地喊著。


    「妳不知道方才那哨聲是什麽吧?」雪姊終於揚起笑,依舊冷冷冰冰。


    「… 是什麽?」


    「土匪們準備一塊兒去搶劫時,就會以哨聲集合眾人,然後,成群下山,打家劫舍。妳看著呀,等妳的男人回來,他會帶著搶來的珠寶送妳,或許是美麗的發釵、鑲貝的耳墜、玉環金鐲,也或許,他會帶回另一個更漂亮的姑娘… … 」雪姊哈哈大笑,帶著無限的鄙夷。


    連秋水倒抽冷息,忘卻左手有傷,死命地握緊了顫抖的手,按在胸口。血,緩緩滲透裹傷的布帛,在衣襟上染出一朵鮮豔血花,她幾乎癱軟地跪坐在地。不要… … 她不要武羅變成那樣的惡徒,視殺人搶奪為家常便飯-- -… 雪姊不知何時走的,她完全沒心思注意,滿腦子全是煩惱。終於,又有人到她房裏來,這回是抆著腰的虎嬌,她踹開沒上閂的門,一陣急風似地闖進來,捉起坐在地板上的她,再度急風似地往外走。


    「妳在幹什麽”快點過來呀!小武受傷了― 」


    這句嚷嚷,震醒了連秋水。武羅受傷了?!嚴不嚴重”


    她跟著虎嬌小跑步起來,但泰半是被虎嬌拖著走,才進到大廳,便聽見武羅在說:「別讓秋水知道!她會擔心!」


    「來不及啦,我妹子把人帶過來了。」虎標努努下顎。


    武羅迅速回身,見到連秋水,他想藏住受傷的右臂,動作卻慢了。


    「小武哥!」連秋水喘籲籲地奔到他身邊,看見他右臂那道又直又長的傷口,從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皮開肉綻,鮮血止不住地狂流,她的眼淚也落下來。


    「小傷而已,別哭。」


    「那叫小傷”」連秋水頭一次在他麵前扯著喉嚨說話,「你、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你!」


    「厚,妳家小武好厲害,一什麽夫什麽關的,麵對犬戎寨的死對頭,他一點都不怕,手起刀落,刷刷刷腦袋一顆接一顆哎喲!」正猛力誇讚武羅的虎標,胸口被虎嬌手拐子狠狠一擊。


    瞎子呀!沒看見小武家那位水做的娘子已經臉色發白,手腳都在顫抖,還在她麵前說些有的沒的,也不想想人家承不承受得住!


    連秋水越哭越凶,眼前早已一片水霧彌漫。


    「秋水… … 」武羅想安撫她,傷口卻疼得他齜牙咧嘴,方才含下的麻沸藥尚未生效。


    「讓讓!讓讓!」寨裏弟兄抱著一堆傷藥熱水過來,要替武羅療傷。


    連秋水見那名寨裏弟兄拿出一根粗針,往熱水裏胡亂攪攪就算消毒,穿線!


    穿不進去時,更直接用唾去沾濕線頭。待一切準備就緒,要縫合武羅臂上嚴重開口的傷,第一針穿進肉裏,寨裏弟兄自己倒先發起抖來,一直無法戳穿膚肉,針紮了又抽,抽了又紮,傷口沒能縫妥,反而害武羅臂上多出許多針洞。


    「請、請讓我來… … 」連秋水看不過去,自告奮勇地接手。


    「什麽?」寨裏弟兄瞪大眼。這個看起來像是快昏倒的女人,能勝任血肉模糊的縫麽口大任嗎?「我、我需要細一些的針,繡花的那一種… … 我、我比較順手… … 」連秋水的聲音抖得好嚴重,她逼迫自己要冷靜。「秋水,這種事妳不要!」武羅知道她很害怕。


    「我要。我可以。」明明是顫著聲音的回答,其中的堅定卻不容任何人反駁。


    「寨裏哪有繡花針?流星錘上的那一種嗎?」四賊哥嗤笑。


    「有,寨裏那些女人手裏應該有。」魚二哥說完,走出大廳去為她取針。


    一會兒,魚二哥回來了,遞給她細針,附加數種顏色的繡線。


    「我還要幹淨的沸水、布帛、傷藥。」她央求的,一樣一樣送到她腳邊。


    她把繡針繡線全放進沸水中,自己再舀出一些洗淨雙手,水的熱度燙紅她的雙手,她還拉著虎嬌一塊兒洗手,虎嬌比她皮厚肉粗,雙手全是耍鞭的繭,那樣的熱水連虎嬌都覺得好燙,怎麽軟柿子般的她連吭一聲也不曾?


    「請替我左右壓合他的傷口,我好下針。」


    「哦。」虎嬌依照指示,壓合武羅手臂上長條狀的傷。


    連秋水抹去眼淚,不許自己哭,不許眼淚阻礙視線,拖累縫合的速度,拈針的柔萸,微微顫抖,她突地咬了自己手背一口,顫抖終於停下,清楚的牙印子也浮現在白哲掌背,虎嬌和武羅全都愣住。連秋水手裏的針線,成功地穿透武羅的膚肉,不知是藥效發作,抑或她的一舉一動太溫柔小心,他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雙眼隻看得見她溫婉又堅強的神情,一針一針,整整齊齊,妥妥當當,沒有哪一針哪一線是含糊亂縫,更沒有哪一針哪一線是貪快草率,若不是傷口在他身上,他確定她所縫的是他的皮肉,他幾乎快以為她是在專注繡著絲帛上的花花草草。


    傷口太長,所費的時間也加倍,她雙手已經沾滿他的血。


    她沒有再哭泣,隻剩鼻頭和眼眶紅通通的,額際凝結汗珠。她屏著息,吐納如此細微,眨眼次數少之又少,一針,穿入、透出;再一針,穿入、透出… …


    皮開肉綻的傷,已不複見,武羅臂上隻剩下小蜈蚣般的縫線,血流速度終於止歇下來,她替他倒上金創藥粉,一圈一圈纏上白帛。等一切全數做完,連秋水倏然掩住嘴,將頭偏向一旁,按住裝盛熱水的木盆,再也忍不住地嘔吐出來。


    本來就空蕩蕩的胃吐不出半點東西,隻有些許酸水,她聞著濃濃的腥血臭味,腹間翻騰,想到那血淋淋的皮肉,她又嘔了。


    武羅心疼地抱緊她,她開始哭泣,方才強忍下來的害怕與眼淚,盡數傾倒。


    她想哀求他立刻離開這個土匪寨,不要再一讓她見到殺人或被殺的恐怖場麵,他今天隻是弄傷手臂,明天呢?後天呢?萬一是她無法縫補起來的嚴重傷勢怎麽辦?她不想待在這兒,也不想讓他待在這兒… …


    「喂,女人,也幫我縫好嗎!」三霸哥站出來,露出赤裸上身,腹間那道汨湧著鮮血的傷,彷佛隻要再幾寸,他的腸呀胃的就會咕溜一聲全滑出來。


    連秋水嚇得尖叫,身子一軟,昏厥過去。


    過往記憶至此陷入中斷。


    那時,武羅焦急地在她耳邊想喚醒她的聲音,已經太遙遠。


    此刻,充斥在耳畔的,全是他方才所說的那一句。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她卻隻想輕輕問他―


    小武哥,那個來世,會有你嗎?


    答案,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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