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天還會亮,樹葉還會落,時間還會走,他,還沒脫離苦海。


    小和尚對著那封信,讀了一晚上,反反複複的讀,讀到紙張濕透,讀到更深露重,讀到心如刀絞。


    到最後,那封信已經濕的不成樣子了,他最終將那封信丟進了井裏,那些往事,他也不願提及了。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覺,睡到第二日天亮,他想,或許能一覺不醒來。


    子沐死了,小和尚的事便不被議論了,其他僧人也隻當是一夜荒唐,隻要事情了結,便就此作罷。那之後,不會再有人夜半過來找他了,也不會有人和他坐在屋簷下看星星,更不會同他講那麽多話,他的生活,又回到了他從前想要的模樣。他甚至很少會想起她了,事情已經過去一年之久,他從最初的迷惘,到現在的沉默。原來一切不過彈指,隻是清晨醒來時,眼神總是那樣空洞。


    他生了一場大病,整日裏高燒不退,山裏自是沒有郎中,他們能做的,就是幫他用涼水敷額,沒日沒夜的照顧。有的和尚似乎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勸道讓他不要再去想過去的事,隻當那一切不存在。他沒有應答,一直燒到三天後,最終還是被僧人救回來了,撿回一條命。


    其實小和尚不懂的是,他們對子沐那般無情,卻待他如兄弟,他竟不知該恨他們還是原諒。若是沒有那場苦苦相逼,子沐本應下山了,去過她本該安靜愜意的人生,還有……那可憐的孩子……


    小和尚撿回一條命後,隔日收拾了包袱,趁天還沒亮,連夜下山了。從他來了這裏後,從來沒有出去過半步,也是那一刻他明白,或許他本不該屬於這裏,他還有情欲,他還沒斷掉嗔癡,繼續久留,怕是佛祖也容不下了。


    他給僧人們留了封信,簡單寫道:這次大難不死,不知是福是禍,亦不知該原諒還是憎恨。可爾等做出之事,確恕我無法釋懷。我不知該去向何方,可我亦沒有理由留下,我犯了大戒,我佛慈悲,她帶我受過,繞我不死。今後不知可會再見,且道珍重。


    他按照子沐信中所說,去了安西鎮上,她的家中。門前果然有串辣椒,一位老婦人兩鬢斑白,坐在木門前,手裏拿著一根拐杖,那拐杖像是新做的,就連上麵的顏色還是那樣鮮豔。子沐說過,她眼睛不太好,不知她四處張望,是在等誰回家。


    他輕聲走過去,在老婦人麵前蹲下,聲音哽咽:“您可識得子沐?”


    老婦人眉眼間有些鬆動,隻輕聲說:“子沐是誰?我不認得。我隻知道,我女兒一年前離家,至今未歸。我不知她去了何處,要到何方,我隻知道,今年是她十九歲生辰,我在等她回家……可等了這麽久,也不見她回來。你說,她會不會永遠不回來了?”說到最後,她自己竟也哽咽起來,用手捂住臉小聲說:“若你要問我年芳多少,我隻能告訴你,至今也不過四十爾耳……”


    小和尚眼裏泛酸,顫抖著手去抱住她,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沒有一句寬慰,或許對老婦人來說,她要的並不是這個。他多想告訴她,女兒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遇到對她很好很好的人。她不願再過這樣清貧的日子,她隻是她自己,逍遙,快樂,愜意。


    可是時光啊,什麽時候等過人呢?


    他沒有離開這裏,回來的消息也沒有讓爹娘知道。家中仍有哥哥妹妹,多他一個不多,或許這位婦人更需要他。


    小和尚在安西住了下來,以草鞋為生,他想他此生最遺憾之事,便是不能為她做一雙鞋,即便是最低等的鞋,她也來不及擁有了。她這一生過得如此短暫,短到還來不及知道他的名字。若是來生,他希望她再也不要遇上他,一定要投一個好娘胎,最好是達官貴人,那樣,她便能過得豐衣足食,有疼愛自己的爹娘,嫁富貴之人,一生順遂。


    近來他總是愛做夢,夢裏全是關於她,在醒來後,他也會時不時的想起她,想起那年有個灰頭土臉的女子從竹林中翻牆而入,落在他的院子中,她憨笑著拍掉身上的塵土,然後傻傻的跟他說,找不到屋子,要他指路。她總是很愛笑,笑著和他談風月,看星星,那個屋簷,大概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回憶了。即便有時候下了雨上麵會很潮濕,可她還是願意同他一坐就是整宿。


    再後來,他也娶妻了。對方是剛中秀才的千金,或許是緣分使然,他在賣鞋時偶然遇見她,那女子名喚青念,剛開始會照顧他買很多鞋,可後來買著買著,竟買出感情了。是她提出來願意同他成親,他欣然接受了。他此生最想要的,便是這樣的榮華,如今他做到了。


    新婚之夜,他抱著她時,腦海裏想的,是當日那個爬牆進來,掉入他院中的姑娘,她還是和記憶中一樣,拍著身上的灰塵,笑著同他問禪房在哪。這個畫麵,他反反複複想了不知多少遍。他隻覺得自己渾身麻木極了,他記得第一次和那姑娘在一起時,他更多的是興奮,是從來沒有和女人嚐試過的興奮,可麵對青念時,有的隻是惘然。


    他從青念身上得到了很多,地位,尊榮,以及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攆轎,去集市上坐在上麵,覺得圍觀的人都多了幾分羨慕,這是子沐給不了的。也隻有當他坐在那上麵時,才感覺到,其實也就如此,不過是虛榮一場,又真的開心嗎?


    他給老婦人辦了所宅子,林嬸子也跟著進來一起住,這樣便有人照顧她了。青念得知後氣得三日沒理他,最後還是他求和,她才肯原諒他。


    記不得又過了多久,他也有孩子了,是個小姑娘,長得白白嫩嫩的,青念喜歡極了,她還說,想給他生一堆孩子,到時候兒孫滿堂,該是怎樣的場麵啊!他想起了那年山中,子沐也曾懷有三月身孕,他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那個不被祝福的孩子,被稱為孽障的孩子,或許,還尚未成形吧。


    青念總說他抱孩子的時間太少了,孩子和他不親,他為了讓她高興,整整抱了一個月,可每次抱起時,臉上總是沉沉的,他感受不到父女間該有的親情,他還是如往日一樣麻木。


    隻是青念並不會像子沐那般溫柔,她也會有發脾氣的時候,比如有時候夜晚風涼,他蓋被子時她總是喜歡扯回去,說是不夠體貼她。又或者,她開始無病**,總是挑刺,總說他不夠關心她,整日都是悶著一張臉。


    他當然知道,青念不會事事想著他,她會把自己想在最前。她斷然不會像子沐那般對他好,明知他那般壞,卻還是甘願為他萬劫不複。她也不會同子沐一樣,逼著他陪自己看一整晚的星星,坐在屋簷下,潮濕的地板上,一坐就是一整夜。他當然知道,子沐那個傻姑娘總是把他當做自己的全部,總是肯跟在他身後。總是把所有她認為好的都給他,世間大概不會有像她這般的傻姑娘了。他知道,再也不會有了。


    夜裏又起風了,孩子哭的那樣響,他卻一個人躺在床上不想動。


    若你問他,此生愛過子沐嗎?


    他隻能說,他的記憶裏,永遠停在了山中那年,那個黑夜裏,那個掉入院子的姑娘,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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