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忙將自己方才出城的坐騎奉上,見這人翻身上馬,臨走前,轉頭又回望了一眼已閉門的馬車,終於朝著自己方才指點的方向策馬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道路盡頭,長長籲出一口氣,擦了把汗,跑回到馬車前,低聲安慰道:「小娘子,方才你委屈了,好在這惡賊已經走了,並無人知道……」


    「張叔,我沒事的,不必為我擔心。」


    隔著那扇馬車門,傳出一道低柔的聲音,語氣平靜。


    嘉芙當晚沒有回城,而是宿在了田莊裏。她泡在注滿了熱水的浴桶裏,將自己整個人埋入水下,一遍遍地反複擦拭著全身的肌膚,直到最後,擦的渾身發紅,被碰過的肌膚泛出血絲,在熱水浸泡下變得隱隱刺痛,這才終於壓下了那種發自體膚深處般的蝕骨惡寒之感。


    蕭胤棠人是離去了,他的那個隨從劉義卻還一直秘密留在甄家,將甄耀庭扣住。胡老太太把事情瞞的密不透風,全家上下,除了孟氏、嘉芙和張大,其餘人對此一概不知,直到半個月後,官府清查全城無果,城門封鎖結束,劉義才於深夜時分悄悄走掉,而這半個月裏,甄耀庭就一直被他捆在那間工坊裏,次日清早,嘉芙衝進工坊看到哥哥的時候,險些認不出他了,甄耀庭臉頰凹陷,形容憔悴,渾身散發惡臭,聽到嘉芙撲上來叫他哥哥,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住地扇自己的耳光,第二天便病倒了,這一病,直到入了三月,身體才漸漸地好了起來。


    大病過後,甄耀庭像是變了個人,再也不提隨船出海,更不再和泉州城裏的那幫子紈絝少年廝混,每天跟著張大早出晚歸,忙忙碌碌,就像變成了個大人。


    這年的開頭,甄家雖遭了這樣一場莫名的飛來橫禍,所幸事情終於渡過,甄耀庭經此意外教訓,性子也大為轉變,胡老太太和孟夫人看在眼裏,欣慰不已,到了三月廿三媽祖會的那天,泉州全城而出,民眾唱戲放炮,紛紛到媽祖廟裏祭祀祈福,整條路上,從頭到尾,擠滿了人。往年媽祖會都是由甄家和城裏的另幾個大戶牽頭,今年也不例外,老太太帶著孟夫人和甄耀庭嘉芙兄妹,一起到了媽祖廟。


    媽祖廟裏人頭攢動,隆重祭祀過後,老太太便親自帶著甄耀庭去拜會今日也過來了的州府裏的官員,孟夫人帶了嘉芙,預備去媽祖廟後專為大戶女眷所設的靜室裏小坐,帶了幾個仆從,母女二人從前殿轉出來,孟夫人遇到了一個平日關係不錯的小官太太,被那太太拉住,一邊說著話,一邊笑眯眯地不住看著嘉芙。嘉芙知她應是想替自己牽線說媒,心裏不快,便背過身,往邊上靠了點,等著母親把那太太打發掉,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囂之聲,抬眼,見那裏竟冒出一陣滾滾濃煙,也不知道哪家停在港口的船起了火,接著,就聽到有人高呼,說金麵龍王上岸打劫了,殺人放火,正在往這邊衝來,讓人快跑。


    泉州的許多海船在出海時雖受金麵龍王的保護,但這是不能拿到台麵上說的事兒,對方畢竟是海盜,且在官府的公文裏,金麵龍王罪惡滔天,不啻海上惡魔,通緝的榜文還明晃晃地張貼在各個城門口,忽然聽到金麵龍王上岸打劫殺人放火,無不恐懼,紛紛掉頭,奪路而逃。


    其實隻要稍微帶點腦子,也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媽祖在南洋一帶被認為是保護神,金麵龍王雖是海盜,但也靠海吃飯,就算他真要上岸打劫,也不至於選在今天這個日子。


    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一旦有人逃跑,恐慌就會迅速蔓延,誰還會去想是真是假。


    媽祖廟前,一下亂成了一團,眾人紛紛掉頭逃跑,孟夫人被一個衝過來的人給撞了一下,險些站不穩腳,幸好被邊上的劉媽給扶住了。嘉芙聽到母親焦急呼叫自己,應了一聲,正要跑去和她匯合離開,轉眼竟就被衝來的人流給隔開了,腳踝也不知被誰給勾了一下,打了個趔趄,還沒站住腳,口鼻忽然被人從後捂住,鼻息裏鑽進一股甜津津的氣味,想叫,叫不出聲,很快,人就失去了意識。


    ……


    嘉芙蘇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手腳被縛,嘴巴堵著,人躺在一輛馬車裏,馬車門窗封閉,光線昏暗,行進速度極快,顛簸的厲害。


    她的頭還昏昏沉沉的,手腳酸軟,趴在那裏,連動一動都沒有力氣。


    年初的那次意外過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嘉芙再次陷入了夢魘。一睡著,就會夢到關於前世的種種,醒來心驚肉跳,平日更是不敢單獨出門。


    她有一種感覺,那天蕭胤棠的離去,並非終結。


    那一刻,或許才是這輩子夢魘的開始。


    她被這樣一種想法給折磨著,內心充滿了仿徨和恐懼,想擺脫,卻無法擺脫,更無人可以傾訴,哪怕是最疼愛自己的母親。


    終於,兩個多月後的今天,她的隱憂被證明了,來的這麽猝不及防。


    蕭胤棠。他是她唯一能想的到的會對自己下這種手的人了。


    也隻有他了!


    馬車在顛簸中前行著,嘉芙忍住那種想吐的天旋地轉之感,命令自己鎮定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十個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肉裏,用疼痛來逼自己盡快恢複意識。


    這幾個月來,持續一直折磨著她的那種恐懼和焦慮,突然煙消雲散了。


    最壞的事情,既然無可避免已經發生了,那麽現在,她還有什麽可害怕的?


    想辦法,去直麵就是了。


    嘉芙的猜測,在當夜就得到了證實。


    馬車停下,上來了一個壯實的中年婦人,手裏提著盞燈。雖然燈光昏暗,但一個照麵,嘉芙立刻就認了出來,這婦人正是雲中王府的人,姓朱,會拳腳,力氣極大,打尋常一兩個男人,稀鬆不在話下,從前因是已故王妃跟前的人,在王府下人裏資曆頗高。前世裏,在她剛失身於蕭胤棠被帶回去的時候,有段時間,情緒很是不穩。那時蕭胤棠已成婚,世子妃就是後來做了皇後的章鳳桐,她在得知蕭胤棠私藏了一個女子後,非但沒有因丈夫納人心生不悅,聽聞嘉芙並不順服,反親自過來,苦口婆心地再三勸說,為了防備她尋短見,還讓這婦人盯了嘉芙一段時間。


    婦人上了馬車,起先不說話,隻暗暗打量了嘉芙一眼,見這少女果然生的沉魚落雁,花顏月貌,想到出來前得過的吩咐,知道萬一路上有個閃失,回去了恐怕沒法交代,便決定先給這少女一個下馬威,斷了她逃跑的心思,於是將燈掛了,從袖子裏摸出一隻堅硬的老核桃,放在手心,隨手一捏,「喀拉」一聲,核桃碎裂,攤開手沉著臉道:「上了這馬車,那就要老老實實,要是不聽話,當心吃苦。」說完,又換了一副笑臉,「自然了,小娘子你也莫怕,等到了你就知道,這是你天大的福分,旁人想都想不來的一件好事。我姓朱,你叫我朱嬤嬤就是了,路上就由我來伺候小娘子。」


    嘉芙縮在馬車角落裏,一動不動。


    這個婦人上來後,馬車繼續前行,一直到了深夜,再次停下,落腳於一間客棧,下馬車前,婦人解了捆住嘉芙雙腳的繩索,依舊留著手索和塞在嘴裏的東西,用一件大氅將她頭臉完全遮住,夾雜在一行人裏挾她入內,至天明,再次出發上路。


    這一行七八個人,扮成外出行路的一家主仆,挾著嘉芙馬不停蹄地一路往西趕去,一開始,白天有時不走官道,專揀偏僻的顛簸小道,入夜則宿在小客棧或是道旁人家裏,但半個月後,就改走官道,一路暢行無阻,入夜則入住驛舍,住的必定是最好的房,驛丞對這一行人,畢恭畢敬,服侍殷勤周到。


    嘉芙心知應當已經入了雲南。想來再這樣走個幾天,自己就要被送到位於武定府的雲中王府了,但盡管如此,這個朱嬤嬤卻半點也沒放鬆警惕,雖然應嘉芙的要求,晚上不再捆住她的手腳了,卻將她衣裳收走,睡覺時壓在自己的枕下,天明起身了才還給她,以防止她趁著自己睡著了逃跑。


    從被擄著上路,距離泉州越來越遠之後,嘉芙其實也沒再打算中途逃跑了。就算讓她僥幸真的抓住機會逃走了,孤身一人在路上可能遇到的風險,也將是她無法預料的。


    她能想到的法子,還是前世的老路。盡快找到裴右安。隻有借助他,自己才有可能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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