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嚇的臉色慘白,奔到近前,分開人群,見方才那少年趴在地上,將自己女兒緊緊地護在身下,慌忙撲了過來,道:「阿芙!阿芙!你可還好?你可還好?你不要嚇娘啊!」


    這少年動作是如此的快,以致於嘉芙竟然有些頭暈目眩,被他撲在身下,此刻才回過神來,聽到母親的聲音,睜開眼睛顫聲道:「娘,我還好……我沒事……」


    那少年從她身上迅速爬了起來,擠出了人堆。孟夫人和張大替嘉芙懸著心,起先也沒多留意他,隻攙著嘉芙從地上起來,見她除了衣裙上沾抹了些地上的汙泥,一張臉嚇的變成慘白顏色之外,身上其餘確實沒有受傷,這才鬆了口氣。


    孟夫人驚魂未定,摟著嘉芙,不知道念了多少聲佛,聽張大嗬斥著船塢管事疏於防範,忽然想起方才救了女兒的那少年,看了過去,見他越走越遠,忙叫人扶著嘉芙先上馬車歇著,自己走了過去,叫住了那少年,看了一眼,衣衫襤褸,大冬天的,腳上也隻一雙破了洞的草鞋,臉上沾滿泥灰,但細看,容貌卻生的很是俊秀,也不嫌他髒,捉住了他手,道:「好孩子,今日多虧了有你!你叫什麽名字?是哪戶的孩子?」


    張大趕了上來,看這少年,總覺有些麵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但他既在這裏現身,自然是在自家船塢裏做事的,見這少年不吭聲,於是轉向船塢管事。


    管事見因自己疏忽,方才險些釀出了大禍,麵如土色,慌忙上前道:「他便是數月前小娘子叫人送來的那個小子。當時快病死了,我因記著小娘子和管家你的叮囑,一直悉心給他治病,救活了後,就叫他在裏頭做些零活。」


    張大這才想了起來,看了少年一眼,把先前湊巧帶回他的經過向孟夫人略略地說了一遍。孟夫人感激不已,不住地稱讚他,說了幾句,留意到這少年沒了方才衝出來時的那股子靈敏勁,隻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一語不發,瞧著呆呆的,便不解地看向管事。


    管事道:「稟太太,這小子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又許是那回發燒燒傻了,平時腦子也不大靈活。」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少年吆喝,要他向孟夫人見禮。


    孟夫人啊了一聲,更是憐惜,急忙製止管事,歎了口氣:「可見這孩子的厚道。腦子都不清楚了,卻還牢牢記著阿芙救了他的事,方才不顧性命也要還恩。我看他長的也是清俊,若在父母身邊,不知道寶貝成什麽,想是被人拐子給拐出來了,生生磨成了這樣,可憐!」說完,讓管事速速給這少年送身厚的新衣新鞋,又再三地叮囑,叫往後要好好待他,不許欺負他。管事連聲答應。


    孟夫人又說了幾句,方鬆開那少年的手,轉身回去,也上了馬車,對嘉芙道:「可憐這孩子,是個啞巴,腦子也不大靈光。」


    嘉芙在馬車裏已經歇了片刻,人也從方才的巨大驚嚇裏漸漸地定下了神。看著母親鬆開了他,他又轉身,低著頭繼續朝前走去——嘉芙盯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他步伐有些僵硬,略微蹣跚,和先前衝出來救自己時的身手判若兩人,遲疑了下,叫母親稍等,自己又下了馬車,快步追上去,攔住了那少年。


    少年抬眼,見她來了,仿佛微微一怔,但麵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嘉芙朝他露出笑容,柔聲道:「你的腳方才可是受了傷?我見你走路有些拘著。」


    少年不應。


    「你可聽的懂我說話?」嘉芙聲音更溫柔了,朝他走的近了些,「若有傷到了,隻管說出來,不要害怕。」


    她靠的近了。少年仿佛聞到了來自於她身上的幽香,這香氣若有似無,卻悄悄地鑽入了他的肺腑,與這裏的他漸漸已經開始習慣的總是泛著淡淡鹹腥的空氣味道是如此的不同,更不同於他曾經熟悉的彌漫在華屋蘭室裏的名貴熏香和胭脂香粉。


    他的耳根不自覺地微微發紅了。幸而臉上沾滿汙泥,她看不到。


    他搖了搖頭,低頭避開了她,從她身旁飛快走了過去。


    嘉芙轉頭,盯著他的腳,看到磨的隻剩一層草筋的鞋底上,滲出了一縷鮮紅的血跡。


    「你站住!」


    她再次叫住了她。


    張大趕了上來,脫去了那少年的鞋。


    一根小指長的竹簽,仿佛一把鋒利的小刀,深深刺入了他的腳底心。


    對上嘉芙投來的心疼目光,少年那雙原本似乎總是蒙著層陰翳的雙眸,漸漸地透出了明亮的色彩。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一個一閃而過的,就隻她一人捕捉到了的細微表情。


    ……


    永熙三年的除夕就這麽過去了。舊歲方除,泉州城裏的民眾還在敲鑼打鼓舞獅舞龍,才初三日,嘉芙便得知了一個消息。


    泉州府來了人,傳達來自上頭的命令,讓甄家將曆年間所有用著的無籍之人全部造冊上報,尤其是年紀看起來在十三四歲之間的少年,更是一個也不能少。倘若隱瞞不予上報,若被官府查證,嚴懲不貸。


    來人和張大素來有深交,傳完了命令,屏退旁人,咬著耳朵對張大道:「這個上頭,可不是簡單的上頭,是錦衣衛……來了個姓王的,聽說是個極厲害的角色,也不知道說了什麽,我們大人出來,我見他臉都綠了。金家的船塢還有船上,用了不知道多少的無籍苦力,不知其中的厲害,瞞報了幾個,以為沒事,倒黴了,昨晚被叫走了幾個人,那些無籍的還活著,查了一番,也就拘去充軍了,倒聽說他家船塢裏的兩個做事小子被打死了,拖出來時,肚腸子都流了一地。這話我原本是不會告訴別人的。但你們甄家生意大,這麽多年,難免會用幾個無籍之人。我是不忍看你們也遭殃,這才多說了幾句。切記不要外傳!」


    張大送走來人,轉頭就向胡老太太稟告。老太太神色凝重,立刻讓他造出名冊,將所有的無籍者,包括跑船,跑碼頭,搬運,以及船塢裏的工匠和打下手的,全部都報上去,將人也看牢了,一個不能少。


    孟夫人當時在旁,回來後,和嘉芙提了一句,歎道:「又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弄的我心裏慌張不已。這幾日須看牢你哥哥,免得他出去亂跑,萬一惹事。」


    孟夫人說完,匆匆走了。嘉芙也有點心神不寧。


    根據船塢管事的說法,那少年不但啞巴,腦子也不大靈光。


    但嘉芙卻有一種感覺,那少年或許未必真的腦子就不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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