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典合城北郊。


    一座十幾丈高的山丘上,矗立著一顆巨大的胡楊樹,這棵大樹枝葉繁茂,樹幹極其粗壯,看這樣子三四個人手拉手都不一定能圍住。大樹下麵,堆滿了各種祭品,四周都有香蠟紙裱燃燒的灰燼。這棵大樹,就是方圓百裏的百姓們崇拜的神樹,香火一直都很旺盛,據說是有求必應。


    平日這裏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然而今天前來拜祭的百姓們都被一群突厥士兵擋在了山丘下麵。雖然不能上前祭拜神樹,不過百姓們並沒離去,而是抬頭看著神樹下麵正在祭拜的一個盛裝華服女子。


    這女子上完香之後,跪在一個蒲團上閉起雙目,開始低語祈禱起來。許久之後,這女子才站起身來,也許是跪的時間太久,起身的時候身子一個踉蹌,身後一個灰衣少女趕緊付了她一把。


    盛裝女子站定身子,看向山丘北麵,在那裏,有一條近乎筆直的河流緩緩流過,正是源自昆侖山的且末河。數條支流在且末河匯聚成一條大河,因而這條河被取名且末河,一路流進了蒲昌海。


    盛裝女子將視線從河麵收回來,似乎在自言自語:“你說,這棵神樹會聽到我的禱告嗎?”


    灰衣少女趕緊道:“公主,大家都說這棵神樹十分靈驗,公主的禱告一定會起作用的!”


    “是嗎?”盛裝女子抬起頭看了一眼高大的樹梢,“但願吧!這幾天,我拜了那麽多的神像,他還是不醒……”


    盛裝女子說到這裏,聲音忽然哽咽起來,趕緊轉過頭,不讓灰衣少女看見自己眼角的淚花。


    “公主……”灰衣少女微歎口氣,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


    “回去吧!”盛裝女子轉過頭來,臉色已經恢複了平靜。


    灰衣少女趕緊牽過旁邊的馬匹,先後上馬下了山丘,在大群突厥士兵的護衛下,向典合城內而去。


    “奶奶的,這女人竟然耽誤這麽久時間!”


    “噓……買買提,你不想活了?那位可是尊貴的突厥可敦!”


    “什麽!突厥可敦怎麽會來這裏?”


    “這我怎麽知道,大概是……”


    這盛裝女子正是突厥可敦圖爾坎,而灰衣少女就是她的貼身侍女麗瑪。


    二十幾天前,圖爾坎接到張煥的信件,信中說大概六月初會去西域,第一站就是典合城。圖爾坎看完信之後,馬上就帶著幾個月大的兒子阿史那摩拉,離開了疏勒城前來典合城。


    達延芒撤離之後,契苾何力抽調了一部分兵馬進駐典合城,然而西域的唐軍兵力不足,進駐的兵馬明顯不足。為了確保典合城的安全,契苾何力親自去了疏勒城,和圖爾坎商議之後,又抽調了三萬突厥精銳,連同唐軍一共五萬人駐紮在典合城、且末城等地。


    圖爾坎來到典合城,開始時心情十分愉快,然而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張煥的消息。圖爾坎心係情郎,索性每天都派人去阿爾金山北麓迎接,終於在第五天上,遇見了剛剛走出山脈的張煥等人。


    得知張煥重傷昏迷,圖爾坎如同被晴天霹靂擊中,她急著前來典合城,除了思念情郎之外,更主要的是想讓張煥看看自己的兒子。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張煥竟然出了這麽大的意外!


    達延芒那一箭勢大力沉,正中張煥的右邊肩胛下方,幸好出發的時候,高陽強行將小癡那件軟甲讓他穿上,因此才沒當場喪命。即使如此,那一箭仍然穿透了軟甲,整個箭頭都已經入肉,而且撞擊力巨大,張煥所受的內傷不輕。


    見到張煥的傷勢,圖爾坎差點哭暈過去,回過神來就下令四處尋找大夫。數千突厥士兵一起出動,幾乎將方圓幾百裏的大夫全都帶了過來,可惜已經七八天了,張煥仍然昏迷不醒。最後麗瑪出了個主意,建議去拜神明,祈求神明保佑。圖爾坎走投無路,也就病急亂投醫四處拜神,這幾天幾乎將附近的各種神明全都拜了一遍。今天聽說這棵神樹很靈驗,圖爾坎二話不說就前來祭拜。


    回城的途中,圖爾坎一直陰著臉一言不發,就連麗瑪都不敢和她說話。直到回到城主府,見到正在搖籃裏睡的正香的兒子,圖爾坎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達斯納駐守典合城的時候,修建的城主府十分華麗,後來契苾何力調兵過來之後,這裏就成了唐軍將領薛仁貴的駐地。因為西征有功,在張煥的保舉之下,薛仁貴被提拔為正七品上的歸化中侯,統領典合城、且末城等地的唐軍和突厥將士。圖爾坎到來之後,薛仁貴自然要將城主府讓出來,隨後昏迷不醒的張煥也被帶到這裏,接受大夫們的治療。


    “摩拉啊摩拉,好想讓你爹爹看看你……”圖爾坎輕搖搖籃,眼角又濕潤起來。


    “公主,張大人一定會醒過來的!聽薛仁貴將軍說,他派人去蘭州府尋找名醫,估計今天就到了。”


    圖爾坎似乎沒有聽見麗瑪的話,停止搖搖籃,伸出手在兒子細嫩的小臉上輕輕撫摸。


    “可敦,薛仁貴將軍求見!”正在這時,外麵一個侍女低聲通報。


    圖爾坎隨意的擺擺手,麗瑪低聲對外麵吩咐道:“帶薛將軍去客廳奉茶!公主,可能是蘭州府的名醫到了,請去見見薛將軍吧。”


    圖爾坎點點頭,湊到兒子額頭輕輕一吻,站起身手按劍柄走了出去。


    “見過可敦!”見到圖爾坎,薛仁貴趕緊放下茶杯起身行禮。


    圖爾坎顧不得還禮,急著問道:“薛將軍,是不是名醫到了?”


    薛仁貴趕緊點頭:“正是!而且是李大亮大都督親自找來的名醫!”


    圖爾坎雖然沒有還禮,不過薛仁貴卻半點都不生氣,反而覺得是理所當然。突厥可敦這個身份並不能讓薛仁貴尊敬,不過圖爾坎是恩公張煥的女人,這一點卻讓薛仁貴絲毫不敢怠慢。若非張煥賞識提拔,如今自己恐怕還在執金吾做小頭目,怎麽可能統兵一方!


    “真的?”圖爾坎眼睛一亮,“快帶我去見見!”


    “名醫已經在給張大人查看傷勢了,這次一定會……”


    薛仁貴話沒說完,圖爾坎已經抬腳就向後院走去,麗瑪對薛仁貴歉意的笑了一下,緊緊跟了上去。薛仁貴笑了笑並沒跟著進去,而是坐了下來喝茶等候消息。


    張煥被安置在了北廂房,那裏院中花草最多,靠近房間的地方還有一棵大樹,給周圍平添了不少清涼。圖爾坎進去的時候,一個花白胡子的老翁閉著雙眼,正在聚精會神的給張煥把脈,張煥的衣服也已經褪了下來,顯然老翁已經查看過傷勢。圖爾坎不敢打擾,靜靜地站在一邊等候。


    許久之後,老翁長噓口氣睜開眼睛。


    “他怎麽樣?會醒過來的吧!”見到老翁睜眼,圖爾坎趕緊詢問。


    老翁起身行了一禮:“老朽張伯益,見過夫人。”


    “你也姓張?”圖爾坎略微一愣,“免禮!快說說他會不會醒來?”


    “夫人,張煥大人外傷雖然很重,不過及時塗抹了上等金瘡藥,止住了流血,否則的話,大人隻怕早就……”張伯益說到這裏,見圖爾坎一臉怒容,這才醒悟過來說錯了話,趕緊道:“雖然流血止住了,不過大人的內傷更加嚴重,體內十有八九有淤血!再加上受傷之後久經顛簸,還淋了雨發起了高燒……”


    “打住!”圖爾坎打斷張伯益的話,“你隻需要告訴我,他到底會不會醒來!”


    “這個……”張伯益猶豫了一下,“老朽隻有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圖爾坎皺皺眉,“薛仁貴告訴我,你是李大亮親自找來的名醫,怎麽這般沒用!”


    張伯益聽她直呼李大亮和薛仁貴的名字,情知身份必然高貴,雖然見她態度不好也絲毫不敢生氣,躬身道:“夫人,老朽的先祖乃是漢朝的張公諱仲景,傳到老朽這一代,雖然醫術大大不如先祖,不過除了孫思邈道長等少數名醫,老朽對自己的醫術還是很自信的!不是老朽自吹,大人這傷若是換其他人治療,隻怕五成把握都沒!”


    圖爾坎雖然不知道張仲景是什麽人,不過張煥可她說起家人的時候,特意提起過孫思邈,盛讚孫思邈是天下第一名醫。此人既然敢口出大言,聲稱醫術僅次於孫思邈,想必是真的有本事!


    “大夫,剛才是我失禮了!”圖爾坎躬身行了一禮,“請一定要讓他醒來!”


    “老朽何敢當夫人之禮!”張伯益趕緊還禮,“夫人放心,張大人有大功於社稷,老朽畢竟盡力而為!如果大人明天高燒退去,老朽就多了一成把握!老朽這就開方子!”


    “多謝!”


    張伯益走到桌邊,趁著磨墨的時機,最後思考了一下藥方,提起筆一揮而就。不等吩咐,麗瑪就接過方子快步跑了出去。


    “夫人,張大人昏迷不醒,藥煎好之後需要喂食,而且不能喂得太急。藥服下去二個時辰之後,老朽會再次診脈,根據情況再做決斷。”


    “有勞了!來人,給張大夫安排住處。”


    張伯益出去之後,圖爾坎走到床邊緊握住張煥的手,看著他蒼白憔悴的麵容,淚珠忍不住滾滾而下。


    麗瑪很快就煎好藥帶了進來,圖爾坎哪裏還顧得藥湯苦澀,嘴對嘴把一碗藥緩緩喂給張煥。這些天以來,圖爾坎都是這樣喂食張煥稀粥和參湯,已經是輕車熟路了。


    一碗藥順利的喂完,圖爾坎輕輕擦掉張煥嘴角的藥汁,將自己的臉貼在張煥臉上,淚珠又滾落而下。


    麗瑪遞過一條絲巾,柔聲道:“公主,張大人一定會醒來的!”


    “麗瑪,他一定會醒來的對嗎?”圖爾坎喃喃低語。


    “一定會!張大人肯定也想急著看看摩拉小王子呢!”


    “麗瑪,摩拉醒了之後,就把他抱過來!”


    “是,公主!”


    “等等!”麗瑪正準備離去,圖爾坎叫住了他,從懷中取出印璽遞給麗瑪,“你派人把這個帶給阿史那達莫,讓他將疏勒城能調動的兵馬全部集結起來,等候我的命令!對了,讓紇幹承基帶著人,去阿爾金山尋找適合大軍進發的道路!”


    “公主!”麗瑪大驚失色,“你準備做什麽?”


    “做什麽?”圖爾坎語氣冰冷,“萬一我的男人有個三長兩短,我要讓所有的吐穀渾人陪葬!”


    “公主……”


    圖爾坎怒喝道:“還不快去!”


    “喏!”麗瑪打個寒顫,趕緊出去傳信。


    張伯益不愧是出自名醫世家,這貼藥服下去之後,張煥的高燒迅速開始減退,讓大家都鬆了口氣。服過三碗藥之後,張伯益開始使用金針刺穴,替張煥消除體內的瘀血。次日淩晨,張煥的高燒終於退了,張伯益心頭大喜,馬上換了一副藥方。


    眼看著張煥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好,圖爾坎的心情也逐漸好了起來,索性將摩拉也帶了過來,母子倆幾乎日夜都陪伴在張煥身邊。


    三天後,六月十日亥時三刻,北廂房。


    圖爾坎和衣趴在床邊已經沉沉睡去,搖籃裏的摩拉忽然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之後大哭起來。圖爾坎被哭聲驚醒,趕緊揉揉眼睛過去查看,原來小家夥尿床了。圖爾坎笑罵幾句,替他換了尿布,仍舊想要把他放回搖籃。不料摩拉醒了之後再也不想睡覺,隻要放在搖籃裏就會大哭,圖爾坎被他吵得睡意全無,索性將他抱在懷裏,坐在床邊看著張煥。


    幾個月大的摩拉,對任何事情都很好奇,看了一會晃動的燈火,將視線投到了張煥身上,定定的看著張煥也不再哭鬧。


    “摩拉,這是爹爹!”圖爾坎微笑著拉起摩拉的手,放在了張煥的臉上。


    “夫君,這是我們的兒子摩拉!他可聰敏了,雖然才五個多月,已經認生了哦。嗬嗬,不過看到你,他似乎很熟悉的樣子呢……”圖爾坎低聲自語,將自己的臉也湊了過去,兩張臉和摩拉的小手緊緊的貼在一起。


    “夫君,我相信你一定會醒來!兒子出生之後,你還沒見過他呢!你也好想看看他的吧?”


    “我一直教他喊爹爹,可是摩拉太小了,再過幾個月肯定就會叫爹爹了!”


    摩拉聽著母親的話,忽然的燦爛一笑,用小手抓著張煥的鼻子,嘴裏呀呀自語起來。雖然含含糊糊,不過圖爾坎聽得清清楚楚,摩拉嘴裏發出的,就是‘爹爹’這個聲音!


    圖爾坎心頭一喜,正準備誇獎兒子幾句,忽然看見張煥的眼角流下一滴大大的眼淚,緊接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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