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擊得最遠的水已觸碰到了其他的陸地,變作傾斜的水柱。隻是轉眼,水柱被狂風吹斷,粉碎作無邊的雨。濛濛細雨灑在上下四方的土地上,發出一陣像是笛子吹起的長長的音。


    地井、陸地、天空與太陽與其他一切在水上留下的倒影都被雨水與大浪撕成一片又一片。四周都是風的呼嘯。原本處在紫草叢中的螂蟲都慌亂地爬向了地底,尋常的鳥兒則在不安中尖銳地鳴叫,成一字型向外高飛。


    龍影沉著地在水中緊隨死或生號,雙爪已覆到了死或生號的表麵。隻是船殼始終通透光滑,而周遭的水隨夢生自轉於霎時間起呼嘯。夢生的表麵開始下陷,內部的暗流則踴躍如大浪。急促的暗流便如一把把有形的刀刃一片片地壓在黑長老龍的身上。


    黑長老龍一聲吼叫,雙翅一振,便打亂四周的水流運動。水流一亂,水母對水車水帆的壓製就不夠徹底,死或生號被水車與水帆頂起、急促地旋轉起來。


    顧川輕喚望遠,機械手便將他和初雲舉在外部觀察總室的空中,穩定平衡。


    “引力略有變化。”


    在幽冥的夢生水母,他們所乘坐的三代,引力都是穩定向下的。但瓊丘不對。在這裏的夢生長大以後,引力也產生了類似陸地的向內集中的變化。


    漩渦增強以後,黑長老龍判斷不能繼續留在水中,便如雄鷹般脫出水麵,顧川同時對夢生說:


    “把我們往外推。”


    水母立即變更了自身的姿勢,重調體內的水流,把死或生號從中央的位置重新推理水麵。


    少年人轉頭望見黑長龍的翼手猛地落在被雨淋濕的紫草大地上。它身下的陸地頓時受力而動,向後推移。


    群陸之間,又起強風,直吹得雨滴散亂。落木飛葉便在風中跳舞般地轉著圈。


    然後,長老抬頭,全身肌肉力量調用至極致,然後……劃破長空。呼嘯的風聲被肉體撞破,淒厲的空響像是一聲驚雷。陸地之上的岩石在起飛時居然被刮削吹飛,帶起無數的塵土,揚在中空。


    水麵不平,船在水下。


    “沒有誤判……”


    少年人抿嘴,專注於戰鬥之中,看到黑長老龍的身軀側開了數個角度。


    水麵光學的折射會使水上人看到的水中物的影子略微偏離原物數個角度。但黑長老龍精確無誤地把控了他們的位置。


    “不礙事!夢生,把我們往右側,往你的體外拋開——”


    同時,他急急轉舵,控製對水車與水帆的刺激。水母呼應少年人呼喚,揚起十數米大潮帶著死或生號衝向一側。


    接著,黑長老龍撞入水麵,發出一陣轟然巨響。波濤衝湧,翻起無數雪般的白浪。死或生號抓住時機,從中借力,脫出夢生體外,落入空中。


    水車與水帆在滿天的雨水與浪花中掙紮,暫緩了死或生號下落。


    巨大的船體在空中轉彎,船頭的射光對準了水中的長老。


    黑長老龍全身沒入水中,抬頭相望。它已發覺少年人借了他的衝擊將船送入水外的舉動。它正要動,四周的水流急急而至,形成漩渦大網,將它拖入中央,幹擾了他的行動軌跡。


    “原來如此。”


    黑長老龍一聲低吟,思維的力量在不足刹那間擴散開來。


    船內,顧川轉頭,正要呼喚望遠進行攻擊。


    但就在這時,他的腦袋空白了瞬間,莫名湧起的睡意仿佛潮水沒過了海岸。


    “這不是我的想法——”


    他把腦袋往桌板上撞去,敲砸自己的腦袋,頓時皮開肉綻,留下一道血痕。


    但痛覺沒有任何用處。


    黑長老龍所入侵的深度已經遠遠逾越尋常的異龍所知曉的表達與情感,而抵達了感知與本體的領域,可以幹涉無意識的運動平衡,乃至呼吸。


    少年人剛想到自己的自殘也可能是黑長老龍的催眠所致使,一雙眼睛緩緩地在他的腦海中睜開了。


    龍心角在他的額頭上晃了晃,仿佛遭到了重創。原本繁茂的諸角碎了一小片,落到了地上。


    他聽到黑長老龍說:


    “我從來舍不得傷害你,孩子。”


    他感到毛骨悚然。


    在天衡主宰的話語體係之中,所謂千錘百煉的肉體,匹配的其實就是無上的心靈。


    心口同聲,所代表的敗相,實是一種先天殘疾,它意味著心靈語和正常說話無法分離,用人係類比,便像是小腦先天失調,以至於無法克服的本能性同手同腳。


    但與先天殘疾的情況相反,異龍對於心靈語深度的理解正是在黑長老龍這一世代得到了長足的突破。


    觸摸到個體五官感知的、無限深入大腦基層的第五深度,以及控製了人體協調、運動平衡的,禁忌般的第六深度。


    “假如我想叫你死……那我現在就可以叫你忘記如何呼吸。”


    它說。


    不需要任何多餘的武器,異龍本身的能力先天性的立在瓊丘的最高點。


    “我可是重創了你……在懸圃搗亂,叫異龍起事,你一點都不恨我嗎?”


    黑長老龍聞言,隻道:


    “庸人常犯一種錯誤,那就是執著於過去已經付出的代價,想著代價已經這麽沉重的,那我就非繼續做下去不可,直碰到鮮血淋漓!要麽便是我付出的代價已經那麽沉重了,那我還是趕緊拋棄罷,結果成功臨門一腳沒能邁破,沾沾自喜以為避免了損失。這兩種看似涵蓋了全部的情況,其實都是錯誤的道路。”


    顧川已完全無法分出精神溝通望遠,黑長老龍則悠遊自在地在水中搖曳,它的思維還在不停擴張,向其餘意識體蔓延。


    黑長老龍感應到這裏存在四個意識體。


    “須知,做任何事情都不能瞻頭顧尾。每個時刻都是嶄新的,每個時刻的前方、成功與失敗都在同時等待著挑戰者們……至於挑戰者過去所付出的一切——失敗、死亡、紛爭、禍亂,都不能成為直接的對未來的考慮,柔弱的人。它們隻是用於二次決策未來的信息。基於過去的信息,重新評估自己又要付出多少,又到底能從未來得到多少。好比現在,此前已經發生的一切隻是讓我比原先更多地知曉製服你要付出一定風險,但倘若我得到了你,這個回報……我認為仍會讓我欣喜若狂。”


    少年人知道黑長老龍沒有說謊,他說:


    “你的意思是……哪怕我刺殺你後,留在那裏,你也不會報複我嗎?”


    “倒也不是,新式樣的人。應該這麽說:在你刺殺前後,我要對你做的事,都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但你可以放心,我是會很珍惜你的……畢竟我還是很喜歡你的。”


    黑長老龍像是一個與世間毫無關聯的第三者。


    昏昏欲睡的初雲發現少年人異狀,咬了咬自己的舌頭,叫自己清醒。她走向前來,拿起碎裂的一小塊龍心角,又拿出紗布,替少年人的額頭包紮,麵露擔憂。


    顧川忍著腦海中無限的聲響,驚詫道:


    “你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嗎?”


    “什麽聲音?”初雲眨了眨眼睛,好似在思索無人知曉的嚴肅的問題,“似乎是有一些遙遠的雜聲。”


    可這時,死或生號的戰機已然延誤重新墜入水中。顧川揮手暗使初雲掌舵。初雲便叫死或生號急急轉彎,重新出海,騰空數十米,想要再度與黑長老龍拉開距離。


    這時,顧川的腦子才稍微輕鬆了點,。


    沉入深水的異龍掠起數百米氣泡的痕跡。它不急不忙,調整自己的身姿,減少對自己身體縫合段的壓力,才抓準時機振動雙翅,重新打攪周遭的水流。


    風狂雨橫,亂屑紛飛。


    死或生號離水母已久,縱有雨水依托,也不能久駐空中,緩緩下落。


    少年人叫水母繼續拖著黑長老龍向上。


    深水凝成的巨物就繼續飛在死或生號的上空。死或生號落在水母的底下。它開始下墜了,下墜得要比雨水更慢,於是頂上滿天的水滴夾雜塵土劈裏啪啦地落在死或生號的表麵,積成小澤,反射日光。


    短短幾個瞬間,黑長老龍已經完全掌握了在大型漂浮水體內的遊泳方法,皮翼雙翅展開,便如鰭如蝶,身子轉彎時,更如回旋的神鷹。


    接著,夢生一聲不舒服的呼喊,這古老的怪物再度衝破水麵,往著下墜的死或生號的俯衝。


    射光向上閃耀,但拿重歸天空的黑長老龍毫無辦法。


    它些微側身,便躲過了擊穿陸地的光流。


    急切的年輕人來不及和初雲交流,就跑至換氣室,翻身出艙,望向天上。雨水沾濕了年輕人的肩膀與襯衣,裹住額頭的紗布隨風飄揚。他大叫道:


    “就是這時候!夢生!”


    原來這時,水母與黑長老龍已拉開一段可供加速的距離。


    夢生將自身全然交由重力,再度向下激烈加速,空中的海洋再度拉伸拉長至於優美的水滴的形狀,筆直朝底下的黑長老龍墜去了。


    它依舊沈靜。


    它所感應在場的四個意識中,一個是往異龍靠近的新式樣的人,一個是朝老早就說過的具有石中人神話氣息的式樣的人。


    那麽……另外兩種意識必然也有其歸屬。


    “來自幽冥的古物嗎?”


    瓊丘的古物,更深地沉入屬於思考的領域,無數兒時見不到的靈光在遙遠的世界的邊界線上匯為壯麗的光流。


    它向身後感受,望見了水波中網絡般的思考的脈流。


    無數透明的東西從意識底層的深處緊緊相連,猶若螺旋,從它的身邊掠過。


    “與瓊丘一切生物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它繼續向更加原始、更加物質的層麵靠攏,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原則上,在這一層麵,生物體的情感會徹底消失,主宰生物一切的乃是一種更為簡單純粹的東西。


    隻是這時,黑長老龍看到自己的頭頂是一片……波光粼粼。


    “這不是基底層……這是、記憶層!”


    波光蕩漾,好像古老又古老的過去,在美好的群山之間緩緩流動的水流,小小的它們隨著水在呼吸向下。


    “不,也不是……它們的記憶、和它們的本能,和它們身體每一處的運動平衡、如何呼吸、如何成長,居然是、交錯在一起、無法分離的嗎?”


    黑長老龍猛然驚覺:


    “這是一群依靠無限重複過去的行為,進行運動的生物。它們沒有主觀能動能力……它們所做的一切,看似是某種呼應,其實卻是在重複它們過去有過的某種記憶。”


    水波蕩漾,光屑飛散。


    “而它們的學習是、獲得別的東西留下的記憶……”


    無數的水流翻滾在黑長老龍拔離的意識周遭。


    “我夢寐以求的證明。但這種程度是否太過超過,亦與動物之理相悖呢……?”


    轉眼,黑長老龍意識到,想要在心靈的層麵上驅動這一物種,黑它必須喚醒它們某一種遠古的記憶。


    假如時間足夠,它做得到。


    但現在,時間不夠。


    “可他又為什麽能策動這種東西?”


    黑長老龍重新將注意力轉至於現實,看到雨中的顧川。它側目,看到一條細細的幾乎見不到的脈絡連在年輕人與水母的身間。


    “原來如此……”


    黑長老龍了然。


    這時,它的身後,水母已極近了,吸引的力量再度發生翻轉。


    它沒有繼續盲目地加速俯衝。因為繼續加速,它必定會被水母追尾,直接相撞。那種程度不可能借力,它必定會受創。


    因此,現在所需要做的是……放輕鬆。


    它放開自身,猶如空中落燕,翅膀的展開平攤了無處不在的風力。接著,它便緩慢地浸入急速衝來的大浪裏。


    夢生無味道的水被吸進它的嘴中,然後隨著身旁的泡沫一起被它噴出。


    按照常理考慮,新式樣的人此時理應放棄行動,叫大水減速,省得撞擊了他與船。


    黑長老龍在水中,目光下望,隻見夢生的速度反而越急越快,猶若天之將崩。


    而死或生號不躲不避,站在上麵的人望向了水中的龍,同時,舉起了手心裏的絀流。


    兩者轟然相撞,激起駭人的大潮。


    年輕人直直被水流往他的方向帶去。


    以絀流近身對敵,無疑是年輕人對黑長老龍所具有的最好的殺傷方式。


    隻是當初的偷襲成功,乃是無意識間的自然施為,黑長老龍既沒有讀到想法,也沒有防備絀流的存在。


    如今形勢已變了。


    顧川剛剛衝刺,腦海裏就再度睜開了那雙渾濁黑暗的眼睛。那雙眼睛對他輕聲細語道:


    “停下。”


    “可是我啊、停不下來哈!”


    顧川仿佛夢見了初雲握住了他的手,叫他鬆開。


    他的身體沒有能力抗拒身邊水流的裹挾與衝激。至於收回絀流的念頭也在他刹那時間的思維抵抗中被集中抗拒了。


    無邊際的思維信息互相混合,心靈語隻為黑長老龍爭取了數秒。短短數秒,它足以抓準時機翻過身來,側首飛天。


    周遭的水流再度被夢生組織成向內的漩渦,他便再度集力勇猛,欲要衝破漩渦。


    少年人近到了極點,絀流即將能砍到這古老的龍類。顧川不禁欣喜,卻見到它身上八種敗相之一、那如豬般蜷曲成一團的尾巴居然在水流衝刺間鬆開了,然後彈向了妖星·絀流。


    一個角度的偏轉,留下斷了一小截豬尾巴。


    龍啊,已飛過水麵,雙足踏在最近的陸地上。


    其中種種攻守轉換說來緩慢,實則綿密,隻發生片刻之間。沒有任何一秒鍾,攻守雙方能夠完全不動。


    石中人、朝老與載弍遙遙相望,眼花繚亂,不能悉知其中變化。


    但黑長老龍究竟患有重傷,年歲也過了全盛時期。


    它感到自己臨時的縫合體隱隱作痛,有再度斷裂的傾向。此前所有身姿變遷,肌群、器官、部位的配合都沒能達到它曾經有過的盡善盡美。


    天上飄來的三個暗影更是驚詫地望向底下的行動,目目相覷,不知接下來所應做的。


    當時,水流澎湃,再度將顧川送上夢生另一邊水麵之外的空中。


    年輕人緊隨黑長老龍其後,在它剛剛站定之時,便又將絀流往那巨大的異龍身軀送來。


    長老原地起跳,往著頭頂的另一片陸地高高飛去。


    妖星的劍刃斬破了古老的岩石,留下一地粉碎的塵土。與此此時,死或生號與夢生水母再度換勢。初雲掌舵,控製水車與水帆的長勢,配合夢生的行動。


    於是黑長老龍剛剛落地,古老的大水便裹挾大船,在群陸的大風中,筆直地朝它衝來。


    它臨陣不懼,任由大水衝上岸邊,淹沒它的全身。


    比它更為龐大的死或生號便從浩蕩的水中撞來,卷起驚濤與怒浪,船頭,射光散漫。


    它順著水流走勢輕輕翕動自己的翅膀,避讓這巨物的鋒芒,任由其即將撞在飛起的岩層之上。


    在外的少年人輕輕呼喚,水母便再度轉向,帶著船一起,在即將衝上岩石的瞬間,往顧川所在的空中飛去了。


    而這時,黑長老龍才猶如矯健的魚兒遊動,雙爪輕輕地落在從它身邊的水衝來的死或生號的頂上。


    在死或生號內如今存在著兩種思考靈光。


    這兩種靈光都讓它困惑不解。


    一種靈光古怪得很,縱然完全進行閱讀,理解了全部,它也無法控製這東西的行徑,好像它的意識與它的身體的關聯依靠的是全然別種的形式。


    另一種靈光它攻不進去,好像在閱讀的是一片……神秘的虛無。


    好像思考並不在這裏發生一樣。


    “有趣的事情真多呀!”


    黑長老龍吃吃地笑了起來。


    “果然最多有趣的事情是在我沒有去過的外麵的世界裏。我真不想破壞你,你那麽美麗……但現在破壞你的行動能力於我而言,也是必須的。”


    它沒有對別的東西在說,而是在對死或生號本身在說。它輕輕撫摸那齒輪人精細設計的神秘的表麵,好似人類在撫摸自己深愛的戀人。


    但接下來,它便舉起自己的腳,同樣看似輕盈地踩在艙門所處的位置。那一瞬間,那一個最為脆弱的部分所承受的壓強,超過了齒輪人製造之初的想象。


    那是繞開了硬度,也繞過了韌性,不是衝擊,也不是變形,比被幽冥大潮吞沒、比撞上岩石,比被射光直擊更為恐怖的勁道的向內而深入的蹂躪。


    波濤依舊洶湧,水聲震天裏,她聽到一聲像是實木被掰彎而發出的碎裂的聲音。


    艙門被踩碎了。


    碎片在那一腳踩出的漩渦中飛旋,與牆壁發生碰撞。夢生有機的體液洶湧地灌入排氣室內。黑長老龍的腳伸入其中,從滿四方的牆中找準最為脆弱的門,一腳踢去。


    可就在那時,門開了。


    大水浩蕩,沿門衝入船的更深處,一直抵達前後的兩端,充斥封閉的走道之中,沒過人的腳丫,還在不停向上。


    開門的是初雲。


    她站在門口,凝視黑長老龍。


    水中的異龍收回了腿,對著門口的女孩,露出自己一隻眼睛。


    初雲沒有趁亂對這眼睛發起攻擊。


    初雲不善戰鬥,但也猜得到黑長老龍的鬥戰本能早已遠遠逾越了所有的死或生號上的船員。因此,這絕不是什麽破綻。若是對準,也隻是徒徒浪費精力罷了。


    黑長老龍也是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在朝老口中、也確實與石中人係更相似的家夥。


    初雲比顧川更為讓他驚訝。


    “果然……”它沉沉地說道,“應該已經衰落敗亡的融鴞的皮膚縫了無縫之絲。看上去是頭發的,不,應該是形體界麵以下的纖維菌。眼睛是野人國進貢過的琉璃心,但怎麽會是灰白的?毛孔是天露凝脂……那牙齒就有點像地母層以下偶爾會出現的頂申玉髓。這指甲,這指甲才是用眼睛做的,是白茅獸的眼睛……帶了某種草液做的白染料。”


    所有的部位都經過設計,不應存在於自然之中的至極優美的作品。


    就算是博聞瓊丘一切的黑長老龍,眼見初雲身體表麵也有數個疑點不能確認,至於被皮膚所覆蓋的體內混沌的一切,則更叫它好奇。


    “維持你生命的……不是心,不是血,不是器官,好像是某種在虛空中漂浮的東西……”


    黑長老龍吃吃地笑了起來。


    水從它的嘴邊濾過。


    它說:


    “你知道這點嗎?”


    “我……”


    初雲是好奇的。在最初踏上旅行,遇到那把能剪下人的臉的剪刀時,她就毫不猶豫地想要剪下自己的麵龐,想要更清楚自己的真相。


    那時候的她有許許多多的心緒,許許多多的想法,又好像什麽都沒有,隻是順從著自己的衝動般地、問道:


    “你叫那人托來的、說得都是真的嗎?”


    “什麽?”


    “你說世上的一切動物,不論人類還是異龍……都不是純潔的,而是……縫合起來的,你說得都是真的嗎?”


    黑長老龍凝視著初雲,它從她的目光裏好像看到了自己過去唯一一個屬於人係的學生。它說:


    “是的,世上一切生物都彼此包含。一就是全,而……全就是一。在我們的體內,存在著魚的靈魂、鳥的靈魂,人的靈魂,龍的靈魂,還有看不見更加細微的生物的靈魂!而異龍的我們,很可能,與你是相似的同類!孩子……要不要考慮加入我們呢?也許,你的存在,可以證明所有的動物都具有變成其他東西的可能。”


    初雲聞言,抬起了她灰白色的眼睛。


    黑長老龍自以為有所希望,卻隻見這女孩毫無猶豫地搖了搖腦袋,新長出來的發絲落入水裏,變得沉重。


    她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卻又像是在想別的東西而心不在焉地答道:


    “對不起,我不會加入其他任何團體。”


    “那……真是太可惜了。”


    黑長老龍輕聲道。


    “不過有自己想法的動物,總是討人喜歡的。”


    那時,夢生的洪波已經湧向少年人所在的陸地。死或生號一頭撞向岩石。浩蕩的水波,淹沒了地裏的蟲豸,泛起無數細小的死軀。


    顧川看到黑長老龍踏破死或生號,心係初雲。他咬牙,隨激起的大浪向上,飛到死或生號的船殼之上,落定之後,就往黑長老龍所在的方向飛奔。


    黑長老龍見狀,鬆開了抓緊死或生號艙門的雙爪,振翅潑水,麵對年輕人向外連退幾步,到了船體以外。


    它的話語與心靈語同時響在少年人的耳邊。


    那活過了上千代,而記錄超過一千兩百代人係變更的異龍在心靈語上早已進入不可思議的領域。少年人的身子一僵,居然被指使著衝向前方,不能停止。絀流徑直削去了黑長老龍伸來之爪的指甲,但他的身體在這同時被黑長老龍順勢握在手中。


    在撞擊岩石前,初雲已控製死或生號調整身位,船頭始終對準的是外部。


    黑長老龍這一動,便進入射光的前方。


    射光閃爍,黑長老龍不想直麵鋒芒,被迫鬆手。少年人順勢落回死或生號上,而嘴的邊緣飄起了一連串的泡泡。


    他的憋氣已經到了時間。


    那時,黑長老龍飛回空中,他同時出水呼吸新鮮的空氣。


    破破爛爛的襯衣已經浸透了夢生水液。柔軟的發絲垂落,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看上去危險,但勝利的女神仍在他們這一方。


    原因很簡單。


    顧川抬頭,望見黑長老龍的軀體有撕裂的征兆。之前那一係列連綿不絕的運動,已經耗費了這頭受了重創未愈又已活了太久的異龍過多的精力。


    它被絀流留下的兩斷的傷口裏填進去的並非是它的活龍肉正在肆意地增殖,引起了黑長老龍自身的反抗。


    隻要再來一兩個回合,他們一定能順勢脫身。


    至於什麽火路的龍戰艦,他不信有黑長老龍那般靈活能躲射光,縱然可以,也決計趕不上全力以赴的成年夢生水母。


    雨水淅淅瀝瀝地淋在人們的身上。


    兩邊都認為自己勝券在握,黑長老龍隻是輕輕向天上呼喚了一聲:


    “你們就還在那裏看著嗎?”


    三頭來自瓊丘的異龍,麵色不好看地飛來。它們正是十二區叛軍派來的探測天人導師情況的隊伍,身上有數個袋子。黑長老龍能猜到其中有來自奇珍司的奇物。


    這三頭異龍恪守傳統,對黑長老龍的話語自然不敢不從。隻是它們心底也有困惑:


    “長老,您不是受了重創嗎?”


    “確實受了重創,現在正在石中人的據點養傷。”


    支援隊的異龍們早在上麵就看到了地井周圍的石中人。那群石中人環繞在長老的周圍,居然比其他一切異龍都要青睞。


    這讓它們不解。


    少年人緊緊盯著這群不速之客。突然,他感覺到了一個熟悉的思維的靈光,便嚐試性地問道:


    “蛋蛋先生?”


    “是混混沌沌啦!”


    蛋蛋先生被抓在一條異龍的袋子裏,氣憤不已地說道。


    “你怎麽會在哪裏?你跑到哪裏去了?”


    少年人一愣,他從初雲那裏了解到蛋蛋先生離家出走,以為蛋蛋先生已經選了某種方式死了。


    “你、你不知道我被奇珍司抓住了嗎?”


    蛋蛋先生從袋子裏冒出一顆小眼睛來。莫名其妙地、它的氣就消了大半。


    “我會來救你的。”


    顧川心想自己就是這群異龍心心念念的天人導師。但那時,黑長老龍先出口了:


    “你們可要小心,這裏有個能說心靈語的人係。”


    三頭異龍的目光同時轉向了站在水邊的年輕人。它們認出這人正是被懸圃所通緝的……那傷害了黑長老龍的人係。


    在異龍王朝的傳統裏,不論人係還是異龍,這都是至極的大逆不道。


    黑長老龍稍微掃過它們沒有多加防護的心靈,便理解了一切。黑長老龍不知是悲哀地、還是愉快地大笑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說你們如何敢這樣做,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真是幹得好呀!幹得妙呀!哈哈!”


    太陽照耀的世界裏,依舊在下夢生的雨。雨水在陸地與陸地的風中飄蕩,像是一片接一片模糊的水霧。


    洗濯了的天地,無限嬌媚。


    “什麽意思?”


    異龍們卻迷惑了。


    顧川意識到自己再說什麽已經沒有用處。長老的權威勝過了他這個導師。龍長老平靜地說道:


    “理想和理念都是美好的東西。滿懷希望的人就會為自己設立的一個夢幻,說一切都能實現。你們便視之為知己、羈絆、導師,甚至願意為其冒大不諱。但你們可曾知道嗎?這位導師隻是想用你們攻入奇珍司,收獲這艘船罷了。這是載它來到懸圃的船,他得到船後,就會毫無留戀地離開。現在,孩子們,你們可以對我說了,你們是為了什麽來到這裏的?”


    支援隊的異龍們的目光變化了。


    “這……不對罷?”


    異龍們無法理解這一點,而等到它們理解時,巨獸的麵龐開始發青發紫,牙齒則打起了戰,恐懼、迷茫與憤怒交織在一起,竟然叫它們發抖了。原先它們以為它們和眼前的人曾有過的共同話語,那小小的戰友的情誼,美好的、壯麗的、偉大的、不可思議的還有浪漫的憧憬……


    “原來都隻是個笑話嗎?”


    隻是它們自作多情的幻想。


    與榮光無關,與曆史無關,而隻是一個……欺騙?


    “刺客,如果你是的話,你說話呀?你不存在,是嗎?”


    接著,自己所曾犯下的一切,便在這一瞬間,成為壓垮它們的恐怖的心理陰影。它們幾乎要不能飛行了。之後所要麵對的懸圃的報複,讓它們喘不過氣來。


    而唯一所能依靠的,依舊、隻有……


    黑長老龍。


    它們訥訥地望向黑長老龍,好像在凝視自己唯一的希望。


    過去是如此的,現在是如此的,或許未來仍將是如此下去的。


    黑長老龍隻說:


    “還不來幫我嗎?孩子們。”


    恰在此刻,一個與顧川像到極點的心靈語的聲音傳入了戰場。


    “不,不是的!天人、我,是存在著的。”


    少年人摸了摸斷了一片的龍心角,真正的天人驚詫地望向了死或生號所在的位置。


    群龍聽到那聲音說:


    “我一直在這裏,隻是受了傷,所以說不出多少的話……”


    “怎麽可能……”


    黑長老龍少見的、感到訝異了。


    那時候,隻有少年人知道那人是誰。


    她是初雲。


    船中,初雲將那一小截碎裂的龍心角掛在自己的額頭上。她站在窗邊,透過夢生的水凝望很近的、又好像很遠的世界的群龍們。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隻是不久之前,自己所見到的兩個異族人。


    她的身影倒映在窗中,窗外卻隻能見到搖曳的光波,像是迷離的陰影,平添無限的神秘。


    初雲還記得,其中一個異族人曾是那麽對另一個異族人說的。


    “但是……但是……難道我不在了,它說的都是對的,你們就什麽都不做了嗎?現在已經做到的一切,難道你們可以全部放棄了嗎?”


    那為何,從一開始你們聽從我的話語?


    而我又是為什麽告知了你們這一可能?


    因為,當時,我以為,我們會是偉大的,並且是永遠偉大的。


    是自由的,也是永遠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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