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圃,一座飛懸在天上的花園。


    據說這是古時代住在落後地方的王朝人,從底下攀登到瓊丘群陸的頂上,第一眼看到懸圃時所給出的稱呼。在若幹年後,這個名字成了真名。而過去的名字留在記錄曆史的小冊子裏,隻活躍於文學的引用中。


    蛇傳遞的畫麵裏隻有偶然的片影,旅人第一次親身地抵達山頂,見到這燦爛霓虹的光景,照亮了全部的天空。


    類龍撲起兩陣風、飛走了。軍人掀開地蓋,引著旅人走進這片陸地的地下基地。這片陸地還不是懸圃,隻是在懸圃的周圍。它的邊緣連著幾根索道,遙遙地好像連到了懸圃所屬的十幾塊陸地之中的一兩塊。


    環形的地底隧道,連著兩排石頭裏挖出的房間。照亮黑暗的不是發光的石頭,是像是玻璃的、又像是水晶的管子在發著冷冷的白光。


    這裏的人不多。


    他把顧川帶進一房間,倒了兩杯水。他坐在石頭椅子上問:


    “叫什麽名字?”


    年輕人站著答:


    “顧川。”


    在徹底的異國他鄉,名字已沒有意義。守衛在一張紙上記下了兩個讀出來是guchuān的瓊丘語言的字。


    “從哪裏來的?”


    “幽冥。”


    “雲牆後頭?”


    “是。”


    守衛有些詫異。


    從雲牆後頭來的探索客很少。準確地說,他隻聽過,自己兢兢業業到現在沒實際見過。


    “遇到過其他瓊丘人,經過其他地區,有審過嗎?”


    顧川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意思,出示了那張布紫邊境的年輕軍人給他的證件。守衛看了一眼,就起身從櫃子裏拿出個紙袋子,將其塞進去了。


    “好,你來瓊丘要做什麽?”


    “打聽繼續往前的路,看看能不能換一些這裏的特產,然後繼續向前走。”


    兩個理由都很尋常。


    “你要在這裏呆多久?”


    “不知道……我能呆多久?……”


    守衛放下筆,說:


    “這……嗬,取決於你的作為。你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大概還不太清楚瓊丘的狀況。別擔心,我們是仁善的,我們也都是友好的,很歡迎外來的人,住多久都願意,他能成為‘公民’,隻要他遵從瓊丘的法律,友好地在懸圃生活。”


    這裏有專門對外來客的處理流程,守衛花了很多的篇幅向旅行客解釋了其中的關鍵。


    譬如,他會被先送到一座島上,官方的名字是第二十三島。第二十三島是懸圃專門的外務島,地域不大,不過會給外鄉人的生活提供有限的幫助,幫助他們在懸圃生活。


    做完入境調查後,守衛拿起紙袋,引著外來客在環形通道走去。


    “你一直給外鄉人做調查嗎?”


    顧川問他。


    其實他想說專門給,不過他不會講專門,就說成了一直。


    他說:


    “做過很多次。”


    “像我這樣的人很多?”


    年輕人有些小小的高興。


    這守衛不像他遇到的年輕軍人或者旅店老板那樣對話,冷冷地瞥了顧川一眼:


    “多得是,不過像你這樣從雲那頭來的人很少。你可能會受到青睞。”


    他還想繼續追問,不過守衛說他們已經到了,不想和他多交流。


    房間裏還有房間,那是個由同樣發著冷白光的晶體或玻璃打造的微型房間,裏麵有座椅,明顯是載人的,可容兩到四人坐。這小房間的頂上,有複雜的機關,機關裏嵌著一根繩子,繩子直通外界。


    守衛的兩個同事一起按動機關。頂部的門蓋逐漸打開。外界的陰影和光輝毫無保留地泄進地底的室內。


    他抬起頭,便看到了繩子的連向,便曉得了繩子的作用是什麽。


    那是陸地與陸地之間的懸索。


    他以為這是種纜車,驚疑不定地左右四顧,周邊的人麵色尋常,他們已經看慣了這種表情。對懸圃的驚訝讓他們自然地覺得年輕人毫無威脅,殊不知他們以為的驚訝和顧川的驚訝並非是一種。


    “進去吧,它能幫你快點到二十三島。”


    他們原以為年輕人會大吼大叫,像一些落後地方來的人心生恐懼。


    不過年輕人沒有多少猶豫,而是乖乖進去了。


    “來了個安靜的。”


    “挺好的,省得我們操勞,不是嗎?”


    守衛和他的一個同事隨後就坐了進來。他們坐在年輕人的對麵,開始聊起他們的生活瑣事、家長裏短、昨天和誰吃了什麽,今天又聽說誰去做了什麽來,還有廣場上議員宣傳新的王國沒有王就不該加一個王字。年輕人不敢插嘴,隻敢坐在一邊傾聽。


    不消幾刻,這“纜車”晃了晃,接著就往上飛馳,在不知是什麽材質的繩子上擦出一連串輕微的聲響。


    他再度回到了地麵上,隻是身處在一片狹小的籠間。


    顧川是坐過地球的纜車的,因此並不驚慌。


    他往外望去,就再度看到了那頂著穹蓋的懸圃。


    懸圃是沉寂的,它在黝黑的空中,它幾乎不發出任何的聲音,好像與那些陸地完全不同,而從未變化過。但隻消得多觀察一會兒,就能知道它聯通了十數片陸地,在這最高的空中始終在做一種理想又寂靜的旋轉。


    絢爛之極的燈光在懸圃的上下閃爍,隨著旋轉曳出無邊的光流。一時之間,顧川竟回憶起他坐在飛機上的時候,遠目地麵城市明亮的感覺。


    光不是一種顏色的。對於懸圃,這種發光晶管是他們近一代或兩代新學會的技術,因此,他們用發光晶管的技術做出了千萬種不同顏色的光明,以點綴某一個角落,以嚐試每一種顏色的組合。


    其中也包括了“纜車”。


    纜車向上一會兒,重力便發生變化,而劇烈地晃動一下,從原本的垂直,變成了水平。


    新來的旅客也被驚到,猝不及防地抖了抖身子,麵色一僵。但他的表現足讓兩個守衛感到驚奇。


    “你倒是個有勇氣的。”


    “勇氣……?”


    “是啊,第一次來懸圃的人,很少能習慣我們的新的交通工具的。”隻是麵色一僵足可算是了不起,當場嚇哭的都有。


    守衛剛說完,“纜車”就沿著繩子一路下滑了。


    晶管是半透明的,一開始還隻發冷白色的光,很快就泛出一些甜美的粉紅色來。他們好像被一團粉光白光包裹,因為繩子是不發光的,光就真像是空懸的,飄在無定的空中。


    外麵的風呼呼地吹拂,而裏麵是年輕人聽著兩個人在聊天。


    這樣的索道不止一條,他粗看就有數十條,可能是有上百條的。因此,還有許多燈光像他們一樣在陸地間來回地擺蕩。


    有的地方,光很密,密成接近一條直線的模樣,便像是一連串明亮的燈光帶,拱衛著懸圃。等到了目的地,新的車開始發行,浮在空中的光點便因為車來車往,而呈出不停的閃爍的模樣。


    介於上午與黎明之間的太陽掛在東方黑暗的天空,黯然得像是一輪光盤。而底下人造的輝煌無邊閃亮,猶如再做一個新的太陽。


    懸圃有個主島。


    他們離懸圃最近的時候,旅客看到它的地下有一根細小的管道從天上直達茫茫不可見的地下。


    “這是什麽?”


    那時,年輕人覺得懸圃的形狀很像一把傘,一把閃爍著微光的五顏六色的傘。


    “那是地井。”


    守衛言簡意賅地答道。守衛對地井也不甚了解,隻說那是“有點重要,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東西。


    他還想要追問,卻被愈發絢爛的光景吸引了目光。“纜車”加速了,外麵的光看起來便從一團暈直變成一條直線的模樣。隻是二十三島似乎離他們的出發點很遠,他們橫穿了霓虹的半空,坐了好一會兒的車,重力的方向才再度轉折。


    但這時的年輕人已經早有準備,不再慌亂。


    纜車平穩地落入了一片光輝的地洞內。專門的工作人員解下了纜繩。外鄉人在兩個守衛的帶領下,來到一片不同的石窟。


    與其說是石窟,不如說是真正的地下的建築。原本粗糙的石頭表麵被一種平整的塗料代替,像是牆紙,摸上去光滑得緊。牆上也再非是光禿禿一片,而有著數不盡的掛畫,上麵畫著各不相同的人,他看到了與他或瓊丘人類似的人種,也看到更多稀奇古怪的、說不清是蛇是蛋是野獸還是榴蓮的曾經來訪過懸圃的客人。


    晶管肆無忌憚的使用,使彩色的燈光鋪滿了全部的房間,霓虹的輝煌照耀著每個人,隻為留下一片腳下的暗影。


    過度的色彩讓來自地球的現代人感到不適,但對於懸圃來說,還是最新鮮、最美好的時候。


    他的不安被看作一種無知的目眩。


    他問:


    “這裏是……?”


    守衛便笑道:


    “我們的新王國,懸圃,我們的外務司。”


    懸圃,這裏就是懸圃。


    一個猶如落日城般,被瓊丘的人們向往,卻又常常逃離的地方。


    他被帶著往前走了。


    但守衛看了看牆上的某種計數裝置,這種裝置乍看上去是塞滿了晶管的板子,但通過點亮不同的晶管,便會呈現出不同的文字符號。


    守衛把自己的帽子拿下來了。他說:


    “我們要換班了。”


    “什麽意思?”


    顧川不知道瓊丘語中的換班這個詞。


    守衛的麵孔看上去喜悅了很多:


    “意思就是我們今天在這裏的生活,結束啦!”


    原來,守衛要去休息了。臨走前,有新的守衛將顧川接手了。他們將顧川帶到外務司的接待所。接待所裏卻已空空如也,隻有最後一個人,捧著一摞書,正要關閉絢爛至極的燈光。


    “朋友們,你們來的不是時候,人都走光了,我就拿點書回去看。”


    那是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甚至讓人懷疑有沒有成年的女孩子。她的頭發裏沒有插角,插的是發著光的晶管,顧川懷疑這是這裏流行的裝飾,就像這裏流行的全部的發光晶管一樣。


    她望向被守衛帶來的與這裏的人長得都不相同的少年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今天也結束啦!”


    “那他該怎麽辦?”


    守衛是有換班的,但顯然這個外務司,起碼這個職位,他們是沒有換班這一製度的。


    “這個以前好像是。”那女孩子想了一會兒,說,“先送到一間空的接待室裏吧,但你這段時間不能出門哦!”


    後麵那句是對顧川說的。


    他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問問情況,就又被帶走了。


    匆匆的環境變化讓人暈頭轉向,他被關到一個簡單的房間裏。守衛說明天回來找他。他落定,望著房間裏的床不知所措。


    這裏有床,有嵌入石壁裏的櫃子,有小桌子和小椅子,桌子上有四五本關於瓊丘與懸圃的畫冊,還有一些簡單的不知道名字的,可能能吃的像是水果的擺盤,有數不盡的燈管,散亂出一種迷離的彩色,還友善地、有一麵頂上的天窗。


    天窗可能是被磨得透明的不發光的晶體。向外一看,便能見到懸圃巨大穹頂的表麵,看到傘之下,數不清的彩色的光,還有被光照亮的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陸地。燈帶相連,燈火輝煌,是空中的夢幻境地。一切都欣欣向榮。


    齒輪人曾經是展現了一種相比於落日城的無與倫比的先進的,但懸圃的先進則完全在另一層麵上。


    少年人落在窗前,突然想到了地球的曆史。


    在地球曆史上,封建的時代和工業的時代曾共處一堂。生活在非洲的酋長製國家或者南美森林裏更古老的原始人部落,也曾和現代光輝亮麗的國家共處一個世界。


    “難道我正是從落後的地方來到了這麽一個先進的地方嗎?”


    他迷惑地望向了遠方。


    巨大的龍在燈帶間緩慢地飛翔。蛇說這是懸圃的龍戰艦。就是這樣的龍把死或生號帶到了這裏。


    他坐在椅子上,心情歸於平淡。


    這一切與他都沒有關係。輝煌的世界或者黯然的世界,也隻不過是路上會遇上的一種風景。關鍵的是其他的:


    “死或生號,夢生,初雲,還有望遠,小齒輪機,還有載弍。”


    子母物質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響聲。


    他在這裏等外務司的人處理他,這樣他按照蛇的程序就能理所應當地見到第一個任務裏的異龍。


    但他等到自己睡了兩次,還沒等到門開的時候。


    在他第三次睡醒時,把桌子上的學識字的畫冊看完第六遍時,門外才傳來了響聲。


    他抱緊自己的防護服和背包,穿著正常的舊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整支隊伍,有許多的人,好像是在巡檢的。人堆裏也有守衛,和那女孩,他們一同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我忘記這裏有人了……”


    原來他是被遺忘了。


    而站在最前麵的是一位上年齡的人,他的頭發裏插著的是獸角。


    老人先是責備了這些馬虎的傻瓜幾聲,隨後便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掃視了少年人的全身,他說:


    “怠慢了,來自遠方的客人,歡迎來到懸圃。”


    接著,他不無自矜地繼續說道這裏是瓊丘最高、最偉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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