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而優雅的異龍俯瞰著麵前的人。它在他的身上聞到了異乎尋常的味道。在它所閱覽的思維世界裏,眼前的生靈的靈魂的歲月遠遠超過了他應有的身體的歲月。


    這是一種並不合理的現象。


    在瓊丘,他沒有見過這種現象。換而言之,即王朝、甚至此間天地開辟以來,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現象。


    不過他的靈魂所度過的歲月在長老龍的麵前也隻算是一個幼童。隻是被那層人皮所包裹著的真正維持這人生命的部分,卻比顧川的靈魂所度過的歲月更為漫長。物質的漫長是長老龍讀不出來的。


    它唯尊靈魂的跡象,而王朝內,與他持有截然相反理論的“政敵”如今已叛變了此王朝長老的製度。


    人並不解其意,隻謹慎注目這肉做的小山。他站在山腳下,有意味地重複道:


    “靈魂……?”


    “你不知道靈魂,我不怪你。因為靈魂是存在於體內的看不到的思維的存在體,具有認知與被認知的能力,但隻有當生物體思想的時候,才會用到它,卻總是意識不到它。”


    長老龍俯在地上,耐心地向顧川解釋它在數十代前所領悟的它以為的世界的真理:


    “它隨著生命體的誕生而誕生,隨著生命體的成長而成長,並在生命體的消亡時離開這個世界。它是物質的真正的內容,是能動物質之所以不同於無機物質的唯一的原因。生命是有靈的動物。靈無法移動,但它是生命身體移動與變化的根本緣來,就好像生物的腦袋靠腳移動,但絕不能說腳是自己移動的,它不能主動做到這件事,隻具有做這件事的功能。而,更要知道的一點是,隻有高貴的靈魂才會造就偉大的身軀。我等毫無疑問是自然界中最為高貴的存在。”


    至於蛇,左右看看天衡的目光,又看看那個莫名其妙的外來客,幾欲決眥,心裏泛出大股的酸意,它嘴巴閉緊,幾乎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它不能理解長老對這人的青睞,哪怕它已經理解了這個人隻是披著人皮的另一種生物,而可能與它們的種族有關。實際上,這個信號,蛇在接觸時,就有發現,但它不以為真。


    而如今,在它所知的範圍內,能夠解釋長老的青睞的……隻有,王朝血統譜係論,也就是……血統所代表的某類先祖所創造的榮光。


    盡管同樣以異龍被稱,但異龍或類龍這一種族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差距,有的甚至被現代的異龍懷疑是不是同一種生物,而是古老的訛傳。蛇的父親曾對蛇說過,現代的長老龍中,天衡是最遵從這套理論的尊者,同時也參與了二度的編校工作。


    “天衡長老的意思是……我與你們有關嗎?”


    少年人屏住呼吸,不敢回憶任何過去的細節。他的手還藏在肩衣下,握緊了龍心角。


    他知道他的記憶確實要比常人更為廣博。但他的身體毫無疑問,是屬於補天刑的產物,但眼前的長老異龍卻出於他自己的哲學觀點,對此有所不同尋常的解讀。


    麵對未知的巨物,顧川自進門後,就一直用龍心角第一次地、也是持續性地作用在自己的身上,以窺視自己的所視所想,並輸入他希望自己所思所想的內容。


    他的“靈”一片鎮定,“肉”卻汗流浹背。


    長老說:


    “伸出你的手來。”


    在這怪獸的麵前,顧川不敢不從。


    他放開握緊龍心角的雙手。手上的冷汗淋漓。這全部的跡象落進長老的眼裏。它對此保持緘默。少年人向前舉起自己的雙手,他的左手手上那片虹彩的鱗片便在黑暗中格外顯然了。


    長老龍注視著這片鱗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古老,又神秘,味道與肉的味道並不相同。”


    它低下腦袋,碩大的異獸的頭顱衝靠在人的身前時,好像一輛卡車即將撞到人的身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則讓一旁的蛇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這,這是……最高的禮節。”


    這說明這外鄉人體內的異龍的部分,在王朝所編製的那套實行千年的血統的譜係上,可能和長老差不多高。


    長老龍伸出了它血色的舌頭,麵積能把人的身子徹底吞入腹中,但在這異類的控製下,舉重若輕,圓潤的前端輕巧地點在那片鱗片之上。


    而麵對如幕簾般的舌頭的年輕人,卻嗅到了一種猛烈的腥臭的味道。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這味道是血。


    這長老龍的嘴裏好像一直在吞咽血液。


    他似乎更能理解新世界的這一巨大生靈的糟糕的處境了。


    “在你的體內,我聞到了兩種到維持生命的力量,正在融洽相處。但這兩種力量都還不是人的力量。毫無疑問,你並不是人……並非是常規意義上的你認為的人。”


    長老龍說。


    “那我是什麽呢?”


    少年人追問。


    長龍龍的棲氣息格外悠長,寂靜的空間內,他好像還能聽到某種生命的躍動。長老龍說:


    “被切割了的、蓋上了人皮的異龍的種類。”


    少年人一言不發。


    這時,蛇急切發言了:


    “不,他不可能是……味道不是這樣的,天衡長老,按照你傳授給我的靈肉的理論。‘肉’不該會匹配成這樣的情況。”


    長老龍的目光轉移了。


    “那你說說你的意見吧?天挺侯?”


    與長老相比,和人差不多大的蛇就真是一條長腳的小蛇。


    蛇張開嘴:


    “我知道您的判斷依據之一是他的靈的時限超過了人體的時限,因此隻可能是基於……基於我族的‘肉’的變化的。但這未必能證明這點。這個外鄉人可能隻是某種介於異龍與人係之間的產物……”


    “是通過什麽樣的作用發生的呢?”


    長老龍居高臨下地問蛇。


    假如我知道,我就不會說這是可能了。還需要更多的了解了!——


    蛇把這句話吞進了肚子裏,它決定等到之後再討論。


    在他們爭論的時候,少年人覺得自己在這裏像個多餘的存在。


    “這又意味著什麽呢?”


    長老閉上眼睛,把自己的腦袋更貼近自己的身體,羽毛般鳥類的翅膀掛在自己的身體上,說:


    “你應該回到我們之中的隊伍來,和我們在一起。你可能失落了很久,我現在還不理解你的譜係的緣由,但等到我們平叛成功,我會遵循古老的教誨,光複你應有的榮耀,幫助你恢複原樣。”


    在少年人意想不到的時候,一個古怪的機會落到了他的頭上。


    有趣的一個猜測的事實是,如果他早一點來到這裏,這個機會,可能是絕高無上的。因為新世界裏,他所相逢的這個王朝,實際的控製範圍、居民所遍布的領土都遠遠超越了隻有一城的落日城或解答城,至於幽冥深處遷徙的人係,與之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但這個機會放在現在,他所知道的處境下,就變得微妙起來。原因很簡單,盡管不知道內戰的起源為何,但這一係無疑是喪家之犬,已經來到邊境,使邊境村民為戰,情況之拮據窘迫,很難想象能夠翻盤。


    少年人抬頭,目睹長老龍。


    他已經發現這位被稱為天衡的長老的讀心能力,並不足夠強大,不能讀盡他的想法。同樣的,他也不夠接近,不能讀通他的想法。


    僅憑著生命體在接觸間的直覺,他覺得天衡可能是真誠的。


    因此,他不是出於別的理由,既非是貪慕可能的權位,也非是懼怕可能的風險。他思考到了這一切,然後將這一切全部拋諸腦外。


    他說:


    “我不能接受這一點。”


    長老平靜地注視他。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目標也不在此。我是一個探險家。”


    蛇猛地轉過了頭。它早已猜到了長老會許諾光複,因此並不驚訝,讓它驚訝的是這個不知好歹的人類的拒絕。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要放棄異龍的榮光嗎?”


    蛇大聲道。


    “你不是說,我不是嗎?”


    蛇哽住了。


    少年人則露出微笑:“我也覺得我不是,就算我是,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還是不要。”


    “你不曉得,其中的光榮,所以你可以大放厥詞,自己不要。”


    蛇瞥眼。


    “榮耀也是有重量的吧。”


    少年人搖了搖頭:


    “這也是你們在這裏奮戰的理由,不是嗎?總不能光享受好處,卻什麽都不付出……那樣的話,我也會不安。”


    他說到了蛇的痛處。


    “這是懦夫的行為,這是那群背叛者的行為!我知道,我知道,有的是這種人把我們古老的光榮、我們的長老製,我們的保衛,我們的愛戴,我們的律法全部扔進垃圾桶,而去追求你們所說的自以為是的新的光榮,並且用這種光榮踐踏古老的光榮,沾沾自喜。殊不知是什麽東西孕育了他們,又是誰撫養了他們……簡直就像是個無知的小孩,在一門心思地拒絕長輩的建議……看上去不同罷了,說不要,就要逃了。事情落到你的頭上,你就要忍受,就要承擔。過去所有的人都承擔起了這個責任,才有了你,你的起源,你的起源的起源,假設不是曾經維持了異龍存續的你的先祖,你可能不能見到這個世界!而你現在就要說,你不知道,你承擔不起,所以你就不要嗎?”


    說到這裏,蛇想起往事,火冒三丈,還要繼續講。


    但這時,長老抬起頭來了。


    它說:


    “不要在我麵前爭論。你們外貌不同,但都是一族人,不能爭吵,應當互幫互助。”


    蛇噤聲了。


    長老重新望向少年人,說:


    “那你想要的是什麽呢?”


    少年人低下頭來,看著手上那一片給他帶來了不小好處的偶然的鱗片,在驚惶與想象之間,平靜地說出他一如既往的願望:


    “我的同伴還在等待我,我需要和他們匯合,等到匯合以後,我們就要往更高更遠的地方出發了,絕不會停留在這裏的。”


    世界會被我們踩在腳下,而生命認知的邊疆,會繼續向前推移。


    “你們要去哪裏呢?”


    長老龍問。


    少年人露出微笑了,在太陽出來以後,這個問題變得簡單了。


    “我們要去的是——”


    太陽最後落下的地方。


    他說。


    在那裏,綠草如茵,莊嚴的大河流過了天際,有好的水,也有好的山,有一座可能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的城市,而我帶著我在旅途中獲得的一切,我將在那座城市裏證明我的想象和我的追求。


    證明世界並非是無盡,而我索求的也非來源於一種欺騙。


    蛇不屑一顧地聽著。


    它見過冒險者,甚至見過很多從這王朝出發的冒險者,但沒有一個能回來的。


    長老一言不發,隻叫顧川先作棲息。而囚客們也可以暫且得到更上一級的待遇。但仍然不能離開這座岩洞。


    這是出於情報上的考量。


    少年人走了。


    石洞依然幽深。巨大的空間裏,俯臥的有翅之蛇,閉上了自己發著微光的雙眼。鱗片在地上發出摩擦的聲音,島嶼在空中開始異常地轉向,迎著陽光的軌跡,向其他島嶼上的共舉之士發出了信號。


    蛇說:


    “長老,你遇到了一個沉迷於自己幻想的人了。他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他充滿矛盾和滑稽的精神分裂的癔症。”


    長老沒有說話。


    蛇就繼續說:


    “我仍然不太讚同他可能是我族中人。說到底,我們相距的太遠。”


    “這倒不是的。”長老龍睜開眼睛了,“天挺,你還是年輕,隻活了兩代人的壽命。實際,在曆史上,我們有過很多被放逐到遙遠地方的同族,也有獨自離開、或突然消失的同族。有些選擇離開或被迫離開的族類,我們會稱之為病死了,因此,現在的你們不曉得。”


    蛇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一近代秘聞,它不由得說:


    “長老,那你能從名錄中鎖定目標嗎?”


    “記憶已經很遠了,我也老了。”


    長老龍刮了刮岩石。粉碎的石屑,掛在它的爪子上。


    它的潛台詞是它不能。


    不過它在顧川身上聞到的肉體的氣味,回想起來,要比它一開始所想的還要怪,還要久遠。


    “那假設他其實不是呢?隻是個有點異常的異鄉人,可能是染了點血呢?”


    蛇又說。


    長老龍說不:


    “準則上寫過,靈與肉是一體的,靈的屬性會完整地體現在肉上。教誨不會有錯,我的判斷不會有錯,你不必像那些新人一樣懷疑這點。”


    ——可萬一是錯的呢?


    蛇不再言語,謙恭地低下頭顱,然後托言他事告辭,離開了深處。


    離開深處的時候,蛇想起了那位背叛了長老製的黑長老的新論點——靈縱然存在,也不重要,不能獨立存在的東西,換而言之,即是隻能從屬於肉。而肉,外在的身體,從目前地裏留存的石頭來看,世界上的一切生物或許都可以向前追溯到一個原本並不同的模樣。我們都在繁衍生息之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它不敢細想,卻迎頭撞上了敬日。


    “抱歉,大人。”


    “無事。”


    蛇心慌意亂,正要走。


    敬日卻小聲地說他有要事要告知。


    “什麽事?”


    “我們安排在囚牢裏的內應說,根據他聽到的聊天,那位客人,可能與天上的那湖水大有聯係。”


    蛇停下了步伐,望向敬日。


    敬日不敢直視,繼續說道:


    “同時,我的獵人部下,也說他在望哨時,看到兩個黑點,從水裏那個‘大甲蟲’裏遊出來,一直遊到了那座島上。”


    至於那‘大甲蟲’已經被平叛軍的龍戰艦帶往懸圃。


    蛇想起了顧川的說辭。


    他是有同伴的。


    他的心情有些急切。


    “那說到底,利益還是一致的。他那麽早地拒絕,都不給自己一條台階下的嗎?還是說,他現在隻想依靠自己,不想和我們牽扯太深?”


    蛇心想道。


    敬日見蛇久不作聲,便說:


    “這事情要告訴長老嗎?”


    “不必,長老日理萬機,這種小事,你也要我打擾長老嗎?”


    那時,蛇在地上緩慢地向前爬去,接著吩咐道:


    “告訴我囚客們之後會被安排在哪裏,馬上,我就有事要和他談談了。”也許,他會是一張不錯的牌。


    長老龍在洞穴的深處,凝望離去的眾人,緩緩合上疲憊的眼簾,沉入古老的夢鄉。


    這裏,已經不是它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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