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騰起千萬丈,隨時能將聖者們絞為碎片。死亡世界的守門獸在空中飛旋,同樣對聖者們虎視眈眈。好在智慧的聖者們,敏銳地認識到守門獸貪婪的目光可以照亮水中風中的景象,便將之作為他們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依仗。


    前方的雲霧依舊綿延,見不到任何生機。


    探索客與求生客們,很快發現飄飄渺渺無所似的雪花裏還夾雜著一些說不清是什麽東西的雜物。


    這些雜物,一開始還很少,但隨著風水的變幻與轉大,便有很多,穿過了水母的身體,劈裏啪啦地撞在死或生號,與無趾人們的身上。


    有些像是金屬的小片,有些則像是曾經與他們的身體一樣柔軟而已經腐爛了的肉,像是手臂的、或者……翅膀的東西。


    後者發著臭味,並且有一片順著水流砸到了阿娜芬塔的頭上。


    阿娜芬塔的兩手一邊抓緊一位同伴,她不能鬆手,隻能在水中搖晃著頭,把這屍體碎片從自己的腦袋上甩走。


    裏麵冒出一些蟲子,隨著腐屍一起飛散在水流後。


    阿娜芬塔的眼睛再度能看到周圍的景象了,她看到與她握手的一個同伴的腦袋飄出了一些粉紅色的東西……


    那是她的血。


    就在剛才,一塊腐屍砸中了她,而一塊堅硬的碎片則砸在他的頭上,切開了他的麵頰。他在痛苦不安地嘶鳴,好像臨終前的苦難禱告。


    而他的血則在波瀾萬丈的水中彌散開來,氣味鑽進了其他無趾人的鼻子裏與嘴中,讓記得某些古老教誨的無趾人心思靈活起來。


    “他還行嗎?”


    有人問道。


    這個問在無趾人之間有特別的含義。


    假設那人“不行”的話,那他的屍體絕不能旁落,而會被他們在腐爛前盡快地吃掉。


    當時,阿娜芬塔沒有多說話,隻是遙望著遠方,寄她最多的希望於即將到來的‘大火’,無趾人世代傳說之地。


    但當代的無趾人們完成過這一次旅行的人寥寥無幾,他們曾經走過這條幽冥遷徙路徑的長輩們都在那永無止境的生存與覓食之中化為無人知曉的枯骨。


    包括記憶力最好的阿娜芬塔在內,大多的無趾人們已經忘卻了那些長輩的形象,他們自然也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或者母親是誰,如今又埋在哪裏。


    阿娜芬塔已經活了很久了,她現在已經是適齡生育的無趾人,算是歲數很大了,但身體還非常健康,甚至挨過了一次死亡。等到她確實地生下孩子後,她大概還能活到那個孩子長到她一半高的時候。


    死亡是遠期的無意識的恐懼,而饑餓是近期的有形的急迫的恐懼。


    在水中遭到碎片肆虐的阿娜芬塔下定決心,一定要從拚圖中勝出。


    那時,她看到了雲層深處,露出了點如火燒的光。


    火燒的光,在雲的邊緣,染出一片朦朧的紫色。紫紅的雲霞,與她的雙眼是同樣的色彩。


    而水母體內,物質的風暴還在加劇。夢生水母皮膚所具有的某種選擇性透過機製,接近失效邊緣,因此雜物不再從中被排出,而囤積下來,在浪起浪滅、暗流洶湧的體液中,撞擊其中存在的一切生物。


    死或生號的船體之堅硬,遠超落日城一切木船鐵船之屬,自不怕撞擊。


    怕撞擊的是水車與水帆。


    水車與水帆運動得更為激烈,好像在與水母,與全部的這些實體的物質做搏鬥一樣,要升到無水也非固體的空中。


    顧川、載弍、初雲、蛋蛋先生,還有那個齒輪機助手,都聚在最下層,按照玻璃書上的說法,開始壓製水車與水帆的運作。


    他們將原本在尾艙的箱子,搬了幾個上麵有標記的過來,將其中的燃料倒入齒輪人的焚化爐,又推動齒輪。


    “沒什麽效果啊?”


    顧川肉眼看不出個一二三四來。他心急如焚。


    載弍平靜地:


    “稍等。”


    不一會兒,焚化爐就冒出小小的火苗來。這火苗很快沿著玻璃金屬,抵達了探索客們所看不到的牆內的分流管中。


    船體的跌宕震動,叫他們幾乎站不穩身子。


    顧川抓著門把手,注視巨大的透明器皿,裏麵所有的水車與水帆都在糾結不安,它們纏結的根係一路連到上層,而幾乎撐滿了這比標準遊泳池還大得多的養殖空間。


    原則上,上層也可以對下層進行控製。不過他們無法放心,因此都到了下層親自操作。


    火很快順著管道,從一條玻璃棺中,燒進了透明器皿裏,過度生長的水車與水帆立刻就起火了,火光霎然就照亮了探索客們所在的一側,牆壁輝輝發光。而死或生號的動靜,便隨之變小。


    震蕩不再劇烈。


    幾個人都能站穩位置。


    “這就算是好了嗎?”


    水煮蛋大聲問道。它現在被齒輪機助手抓在空中。齒輪機助手有些嫌棄這顆蛋,搖搖晃晃,就是不安穩,於是這顆水煮蛋,也煩惱到了極點,簡直是在坐大牢。早知道,它就呆在睡箱裏,堅決不下來了,隨便這幾個人怎麽折騰了。


    載弍說:


    “應該說是好了,水車與水帆的控製簡單。”


    “困難的在外部惡劣的環境呀!”


    顧川憂慮,一邊說,一邊接下這顆蛋。水煮蛋被年輕人抱在懷裏,而年輕人腳步不停,領著眾人重新奔赴上層。


    而那時,他們也才看到了與阿娜芬塔還有無趾人們所見到的相似的景象。


    “那是什麽?”


    年輕人喃喃自語。


    沒有人能回答他。


    他的眼中倒映著的前所未有的光亮,仿佛從黑夜猛然回到白晝,又像是烏雲撥開,重見天日。


    那時一種火燒似的明亮,照亮了雲朵的邊緣,使得原本灰暗朦朧、詭異莫測的輪廓瑰麗燦爛,居然如金鑲玉嵌,美麗非凡。金紅色的霞光,光輝萬丈,直將死或生號的表麵都照亮了。


    久居黑暗裏,複得返光明,居然讓年輕人感到幾分不詳。


    當時隻有初雲,訥訥而誠實地說出一個他們都知道的答案:


    “阿娜芬塔,那個無趾人說過,這是……”


    大火。


    在她的敘述中,在她古老的口口相傳的傳說中,是比死或生號的內部更加明亮的大火。


    至於幽冥深邃的過往將來,便再一次地對探索客們露出其神秘莫測的隻鱗片爪。


    無趾人們照舊在水母中抱團,紛紛亂亂的碎屑無邊無際。水母群們繼續南飛,逐漸飛入雲帶的深處。


    雲帶的寬廣,深不知處。


    想要知道雲帶的存在,必定極為遠離雲帶。而一旦接近了雲帶,便包括全身全體在內,盡數沒入其中,接著見不到任何其他的世界。


    因此,遠離雲帶的人們是決計不會知道雲中可能藏著一個光明的天地。


    根據阿娜芬塔的敘述,水母群的遷移路線,人力不能輕易改變。


    換而言之,它們的遷徙或許是遵守某種探索客們所還不知道的常理。而夢生水母們的路線,同樣按照阿娜芬塔的敘述,可能已經持續數百年了。


    這種現象本身已經保證了某種底限的安全。


    因此,不論是無趾人,還是探索客們都無需太多的憂慮。


    他們所要擔憂,僅僅是他們即將見到的一切。


    水母飛進了雲帶的深處,而光明便更為彰顯與熠熠。原本的烏雲與灰霧,一時之間仿佛從黑夜到了白晝,盡數發出火焰般,接近紫色、粉色、或者紅色的暖洋洋的光。


    天上是白雲,底下也是白雲,他們在白雲之間穿梭,好像正穿梭在一個太陽所照耀著的世界裏,在類似地球白晝的曼妙的雲天之中自在飛翔。


    而水母群也是第一次如此明亮地將它們透明的軀體展現在人們的麵前。


    探索客們看到那數十隻正在回到原本若即若離狀態的水母像是漂浮在空中一個個吹出的泡泡。


    泡泡在太陽下會閃爍五顏六色的光澤。水母比泡泡要深沉,它們身體的深處是實體的,是充滿液體的。


    接近透明的液體反射光明,猶如一片可以見到底部的清晰的湖水。


    而水麵微波蕩漾,天地之間的雲彩,倒映水中,不盡變化,隨著光線折射的變動,有時深紅,有時發紫或發藍,那是一種無邊寧靜的美。


    初雲被這樣的景象吸引住了。


    她想起了落日河畔的黃昏與雲彩,還有她的第一位醫生對她說的雲的美好。


    顧川稍後才發現桌上指南針的方向回到了原位,不再偏斜。


    當時,他隻是喃喃自問: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在發光呢?”


    縱然夢生水母終要將他們載往,但他已經迫不及待。


    顧川徑直打開望遠鏡,於是望遠鏡的機械手就拖起他的身體,讓他安坐其上。接著,他就開始調焦調距,直到萬物適合。


    射光六作為先導,徑直穿過雲藹,為他指向真相所在的地方。


    等到鏡片之中模糊的世界變為具體,原本紅色或橙黃的小塊,細分為足以看清的真相,他便看到了……


    “火。”


    年輕人不可思議地說道:


    “真的是火,火在向下燃燒。”


    宏大的火焰正在向下燃燒,冒出無數的火星點點,散入雲煙。而繞著火焰,所形成的雲帶,即是幽冥史上前所未有的橫貫東西的大漩渦。


    這裏的氣流並不向上或向下,而是向左和向右,繞著火焰引動無邊的雲霧。所有的幽冥物質的流向都是因火焰發生了流變。


    “火焰,那燃燒火焰的是什麽?沒有任何物質能支撐這麽大的火焰的燃燒吧?”


    載弍問道。


    顧川原本想要告訴他太陽也是某種火焰,也是一種能量放出的現象,但他轉念不言,隻是默默地抬起望遠鏡。


    火焰是向下燃燒的,那麽火焰的上方是什麽呢?


    他看到了一片由無數的金屬、玻璃、木頭、或者水、種種不同的物質所組成的說不清形狀的東西。


    他不知道其中的一些是什麽,但他可以看出其中的另一些是什麽——


    “我記得第六冊的玻璃書中,寫過你族上一任的船和我們的船是極相似的,但還要更大一點是吧?”


    載弍知道這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到這個,他急切地問道:


    “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一片船的墓地。”


    顧川說。


    裏麵有齒輪人過去的船,和變色石混在一起,在火中發著妖豔的光明。


    而水母群正向船的墓地飄去。


    接著,年輕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而對著望遠鏡看得更仔細了。果不其然,他看到齒輪人過去的船有水母濡濕的痕跡。


    並且……這種濡濕的痕跡非常新,比它發舊發損的痕跡更新。


    載弍迫不及待地對上望遠鏡的目鏡,顧川讓開,則恍惚地說道:


    “我們的探照燈是不是已經關了?”


    “是的。”


    初雲答。


    一個真正光亮的世界不需要人為造出的燈光。


    “那我們可以準備準備了。”他望著外麵的世界,冷靜地說,“恐怕我們,即將要被水母們拋棄。”


    話音未落之際,死或生號確實失去了某種被水母拽在體內的阻力,而開始傾斜,主動地遠離水母的中心。


    “這……為什麽啊?這也太怪了!”


    蛋蛋先生大喊大叫道。


    少年人深深呼出一口氣,說:


    “這是因為我們隻是水母一盞臨時的燈呀!現在,我們的燈關上了,它們以為關上了,而它們有了更亮的燈,就以為它們不再需要我們了。”


    在幽暗的世界裏,一切光明都叫生命喜歡。


    隻要這個生命還需要用光照亮他們的前路,叫它們能夠看到世界的模樣。


    而顯然,幽冥世界之中,眼睛這一器官沒有被徹底拋棄,擁有視覺的生命對於純粹盲目的生命無疑具有某種壓倒性的優勢,哪怕看不到顏色,僅僅隻是能分辨明暗,也足以在生命之路上得到自然選擇的青睞。


    水母們也不例外。


    基於此,能夠明晰物體的光線便依舊重要無比。


    也基於此,死或生號之所以被水母吞到腹內,並不是一個偶然。水母們是因為死或生號在發光而主動接近了死或生號,接著,將死或生號吞入體內,充當了某種照亮前路的“器官”。


    這種被吞入的發光器官的存在,似乎成為了水母群的至寶。因此,大量的水母都圍繞在中央的發光水母附近。


    如果死或生號探照燈不滅的話,或許會被水母們代代相傳,成為它們重要的光源。


    可既然滅了,它們就以為死或生號不再具有發光的性質,而將舍棄死或生號。


    就像它們在過去,捕獲了齒輪人上代已經沉沒卻依舊發光的船,直到齒輪人的船不再發光,而被扔在這裏一樣。


    “而且這群水母,絕對是知道水車與水帆的性質,所以拿捏得絕對準確!”


    水車與水帆的運動再不得到水母的抑製,而開始肆無忌憚地排水。


    少年人的話沒有說完,死或生號猛然傾斜。


    這是死或生號已經脫出了中央水母的體表,被圍在旁邊的水母像是接力般地彈開。


    於是整個船體被迫在水母與水母之間發生跳躍,撞出許許多多體液的同時,再也無法抑製地、筆直地往大火之上、船的墓地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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