齒輪人並不會哭泣。


    當時,顧川以為自己見到了一個寂靜的、在不動與不變之中凝望時間的深淵的人。


    她始終靜默地坐在草堆之中,好像一座雕像,隻在初雲撫摸她的手或者背部的時候,她會觸電似的動搖。


    這種動搖讓初雲感到可愛,有點像是她以前的醫生,碰一下,就會這樣。


    她剛想說些什麽,顧川卻開口了:


    “我們不是來傷害你的,你不用害怕我們。我們什麽都不會做的,對不起……打擾了你……”


    秭圓沒有任何動靜,隻是繼續緊抱自己的身體。


    初雲側目,少年人意外的平和叫她覺得好玩。


    “你不是有一直有把秭圓帶走的想法嗎?你轉念頭啦!”


    少女站起身來,朝他眨了眨眼睛。


    兩人的話語一字不落地進入了齒輪人的耳中。


    “現在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顧川側過頭去,不敢與初雲對目,他害怕叫她看出自己的膽怯來,“我們恐怕已經很難做到這件事了。我們對她也沒做過什麽好的事情,我們能做的隻有給她以她所想要的寧靜……我想這樣也許就很好了。”


    他們原本就準備了兩個大的背包還有一個小的拖車,裏麵已經滿滿載載地塞滿了他們所需要的一段距離的物資。


    齒輪人對附近地形的勘測,他們也了然於胸,換而言之,即是知曉了四十個以上的異族部落所在的位置,包括若幹個綠洲和地下古遺跡。


    有這些地點作為托底,他們就可以輕易地規劃路線,在野外遇到意想不到的情況時,便可以返回綠洲或異族部落,嚐試補給。


    有一個問題在於,對於大荒向南盡頭,他們還沒有獲得相關的信息,隻知道齒輪人們語焉不詳,說他們的世界問題解答者最多的數量都死在那兒。


    思緒翻轉之間,初雲已經背上了厚重的包,說:


    “走吧?”


    “嗯。”


    隻是當少年人的手再度靠在齒輪邊緣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地轉過了頭,看向一直蹲在那裏的秭圓。


    秭圓依舊一聲不吭,猶如一片汲汲不變的深淵。


    “為什麽你明明痛苦到了在裝死,寧願什麽都不做……也不願意離開這裏呢?還是說,你並不痛苦,這一切都隻是我……錯誤的想象呢?”


    他質問道。


    室內一片空寂黑暗,什麽回響也不存在。


    他沒有期待秭圓會有回答,隻片刻過後,便悄悄地合上了門。


    但就在這時,他好像聽見了一個聲音,是從門後傳來的。


    誰也見不到那時候的秭圓的樣子,隻聽到她說:


    “我們不能離開,我們生來就是從導師們身上落下來的,我們的生命屬於導師們,我們背負有使命,我們將要繼承導師們的遺產。我不能違背導師,因為他們是我的創造者,是我的……先祖。”


    是父母,是祖父母,是先祖。


    她的輪廓在黑暗裏,消失在門後。


    她還在說話,但她後來的話聲,顧川沒能聽見。


    齒輪人為什麽會在這裏,又為什麽會長得像人,為什麽會在解答問題,又為什麽問題會包羅萬象?


    他抱著種種疑惑,跟在初雲的身後。


    龍心角被他別在腰間。


    他是不準備將這曾經要捅到自己腦袋上的凶器還回去了。


    初雲和他一前一後,一路往著更上層、更接近城牆位置的地方奔跑。被種種材質不同的門牆阻擋的道路,愈發錯綜複雜。


    但隻要手持指南針,他們就絕不會迷失方向。


    他們小心翼翼地避讓那群躺在地上的身上長出菌斑的齒輪人,也避開正在巡邏的用各種方法還醒著的齒輪人,更避開那些正在尋覓著某些蹤跡的齒輪人。


    初雲的運動能力不可思議,少年人的身軀也久經鍛煉,他們很快找到了一條可信的通道。


    “這是當初,我們闖進來時所走的風道。”


    現在,他們知道那個變色石空間是天體問題為了製造巨大的風所建造的空間。


    “走吧。”


    他們從通道裏走出,變色石空間裏依舊塞滿了一種黑色的淤泥。


    他們繼續往前走,小心翼翼地在黑色淤泥上爬行,穿進另一邊的通往城牆以外的地方的管道裏。


    熟悉的一切讓顧川感到安心。


    但風與沙的聲音的缺失,又讓他感到不安。


    兩個人背著包,跑入了一片黑暗裏。


    黑暗的盡頭,是用天青金做成的堵上了孔的牆。


    初雲一拳頭敲在牆上。她的手罕見地、泛出一股血紅。而牆紋絲不動。


    “怎麽會!”鹿角人的話語又回到顧川的腦海,“齒輪人對建築的封鎖……是這麽徹底的嗎?”


    他也一拳頭敲在牆上。他的力量甚至激不起牆的反抗,而是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見了。


    “是的,這就是……冷卻的係統,沒有想到居然為了限製我們的反抗,而被使用了。”


    那時,他們的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音。


    顧川猛地回頭一看,黑暗的陰影裏,逐漸露出一個筒狀的輪廓。一個齒輪人,帶著另一些齒輪人正在往這裏來。


    “沒有想到,你們居然會來到這裏……這不是在自投死路嗎?”


    那人說道。


    “京垓九!”


    顧川握緊拳頭,喊出那人的名字。


    來者正是鏡筒人。


    隻是這時的鏡筒人顯然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它的身上破破爛爛,原本穿著的衣服隻剩下幾塊布料還掛著,露出其下精致萬分的機械結構來。


    唯一不變的是他的腦袋。


    那可怖的鏡筒裏,十幾塊透鏡仍在幽浮,自顧自的發光,於是便像極了黑暗之中的孔洞。孔洞之外是……正在偷窺這個世界的人。


    這怪物的精神狀態絕不對勁。他身上的齒輪正在發出一種嘈雜的錯亂的響聲。他絕對不是抱著善意而來的。


    他唯一的善意維係在某種由秭進和京垓所確立的秩序上。


    顧川背後冷汗淋漓。


    這裏,騰挪轉移的空間太小。


    “博士,我們想要離開這裏,你知道的……我們來到這裏隻是一個意外的偶然,我們的目的是前往更遙遠的地方,請問您能讓我們離開這裏嗎?”


    在狹窄的鏡筒裏,震顫著的透鏡猶如展翅的蝴蝶,無數蝴蝶的翅膀重疊在目鏡之下,便似萬花筒之綻放,無窮無盡。


    “呆在這裏不好嗎?這裏難道讓你們感到不安心了嗎?”


    他慢悠悠地走向前來,不再像原本那樣客氣,顧川毫不懷疑他會向己方出手。


    “你們是帶來了那被叫做太陽的永恒的發光體的消息的使者,是我們的貴客,你們的知識理應留在這裏,做更多的貢獻,不好嗎?”


    站在一邊,同樣嚴陣以待的初雲說:


    “那是沒勁的事情呀!”


    “原來你們也覺得這是一件沒勁頭的事情呀!不過也不能這麽說,隻能說或許是如此吧。力求準確,而尋求概率上的肯定或逼近,這是我們一向的準則。”


    這話讓京垓九好像愉快地在顫栗了。


    但齒輪人的快樂總是很難表現出來的。麵部的幾塊小小的轉軸支撐著情感表達的變幻。


    在其餘齒輪人放出的暗光中,鏡筒人的影子格外狹長,好似一條站立著的、伸長了腦袋的蛇,一路延過顧川與初雲的腳底,直至天青金的牆壁之上。


    “無聊是常態,而有趣則是偶然的事情。大多數的事情都是很無聊的。這座城市裏,作為我們,其實很多事情,我也感到很無聊。探尋天體的存在也好,了解世界的奧秘也好,維護秩序也好,共享一切成果也好,永恒的自我的辯證也好……那又有什麽意義呢?於我而言,並無增加的歡樂。”


    “所以你背棄了這些嗎?選擇和京垓一起……做不同的事情嗎?”


    顧川問他。


    鏡筒人說不:


    “你們忘記了嗎?我說愉快的事情總是很少的。我每次掀起狂風,都在期待下雨。一個精神病齒輪人說大荒曾經下過數百萬年的雨,是從月亮上下下來的,徹底浸透這片大地。我就在想為什麽它不再下一次呢?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雨,從此便能——見不到上弦月。可惜的是,我從未見到過。”


    維係道德的弦已經崩壞,於是這個齒輪人所追逐著的東西,早已不再是純澈的對問題的解答。


    他繼續向顧川逼近,距離縮短到了三十米內。


    “可是隻要活得夠久,是不是就會見到天之下雨呢?既然大荒曾經也不曾是大荒,而齒輪人曾經也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接著我就開始想,要是活得足夠久的話,是不是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好的事情呢?”


    那時,京垓對他說他們應當是永生的。


    那一句話的問候,讓京垓九的想法再也不同了。


    顧川不知道鹿角人和鏡筒人到底發生什麽樣的纏鬥。


    但鏡筒人竟然站在這裏,恐怕那鹿角人已經凶多吉少。


    “哈哈,那確實是的。”


    顧川又問:


    “您告訴我們這些是為什麽呢?”


    無邊的砂礫打在一牆之隔的天地的胎膜上,而天青金的牆壁卻隔絕了一切外麵的風聲與呼喊,使得解答城內一片靜謐。


    寧靜的黑暗的甬道,猶如地獄張開的食道。


    而他就站在這食道的開端,看向這兩個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並摧毀了他一生全部的研究的人。


    “異鄉人們,這件事情簡單呀。”


    這個鏡筒人已經不再是他們之前所認知到的、作為標準齒輪人的存在,而是某種更加接近野獸的怪物:


    “盡管,我們都承認了隻要活得夠久,就能看到許許多多不一樣的事情。但是呢,這也隻是許許多多,而不是全部的。比如說,有人逃到了光憑自己的力量怎麽也無法抵達的地方的話,然後他死掉了的話,悲觀的異族會說他們無法報仇了,樂觀的異族則會說老天開眼了。”


    顧川見到原本站在他身後其他的齒輪人正在退避,隻餘下那緊緊貼在他身上,可以自由旋轉腦袋的貓頭鷹的齒輪人還在。


    “這就像是你們想要前往世界的盡頭,而我還會繼續呆在大荒,等待那場連綿永恒的雨一樣。這樣的話,我們是不是很久不能再相見呢?那麽你們死了的話,我就再也見不到了,是不是?”


    他無比真誠地說道,絲毫不再掩飾自己已經溢出的惡意。


    他在聽到顧川的答複之後,完成與鹿角人的決鬥之後,寧願擱置手中的任務,交由其他的齒輪人,也要趕往這裏。


    他無比確切地知道,這個少年人一定會走,會離開,會到他再也無法抵達的地方。


    然後將他們命運的線徹底切斷。


    這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


    “我能問你,你為什麽突然恨上了我們嗎?”


    京垓九沒有回答,眼前的人的疑問已然不再重要。而是在集中精神使鏡筒放光的過程中,回想到了過去。他想起自己此前的猶豫與彷徨,想起他清清楚楚所記得的當時的一切,隻覺得那一切都無比可笑。


    “問題的關鍵,不是很簡單嗎?”


    從來沒有人見過太陽。


    從來沒有任何齒輪人留下過關於太陽的記載。


    所有的一切的信息的來源都在於身前的兩人的身上。而他們並未選擇站在他們的一邊。


    這難道不荒謬嗎?


    難道他就要相信這兩個人嗎?


    而就算他相信這兩個人的論調,他就要將這痛苦的果實自己苦澀地吞下嗎?


    這是沒有必要的受到導師規範的行徑——


    就像齒輪人需要拆解自己。


    就像齒輪人不得奴役異族。


    是的,真未必真。


    就算是真的,也無所謂。


    “無關乎對與錯,現在,我隻想將你們殺死。”


    鏡筒人的思想已經徹底地轉變了。


    他現在,終於,真真切切地感到愉快了。


    不是按照任何的規範做事。


    而是、僅僅地、按照自己的本能去探求,按照本能活下去,然後做一切愉快的事情。


    應當成為野獸。


    十幾塊透鏡重疊在一條直線之上,不知從何處奔流的力量貫穿了全部的鏡筒,即將傾瀉而出。


    這鏡筒,在最初被安裝在他的身上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很顯然,既然安裝在我的身上,自然是為了……掃除讓我感到痛苦的人。


    “我……”


    不能直接看到的光,具有著的是將天青金以下,絕大多數物質徹底粉碎的能力。


    在這狹窄的甬道之中,在他背後還有貓頭鷹齒輪人的情況下,他絕對不會出錯。


    而光即將爆發。


    “終於快樂了。”


    麵目全非的野獸抬著頭。


    隻是那時,光線溢滿目鏡的瞬間,過強的力量會阻礙外界光線的流入。換而言之,他將看不到任何的外界,也就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人做了什麽他必須及時做出反應的事情。


    那是猶如混沌的雞子般在顧川的手中躍動的東西……


    被他飛擲而出。


    而初雲隨之,一手拍地,在緊貼地麵的情況下,橫空飛向了前方。


    再下一瞬間,光輝噴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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